《香音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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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音变-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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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自己已经是四品香博士,上工不必定时了,只要能做好每日活计,任你随时来去……为何不去?当然要去!
  “我也要去!”莲生飞快地揉起了香泥:“快,做完活计,去看小郎们写字画画!”
  ——————
  鸣沙山的积雪,早已被踏得一片泥泞。
  新年已至,前来鸣沙山拜佛的民众陡增,无论男女老少,僧俗贵贱,都顶着凛冽寒风踏着厚重积雪上山,将自己虔诚的心意,美妙的梦想,对未来的祝祷,对人生的期盼,都交付在鳞次栉比的寺庙与洞窟间。
  莫高窟最是香火鼎盛,比山前那座宏大的皇庆寺还更受欢迎。开凿洞窟是敦煌民众最热衷的礼佛功德,只要稍有家底,就雇工匠开个洞窟,塑造佛像,四壁与天顶绘满佛门典故,角落里画上姿态虔诚的供养人……终日花果供养,香火不断,将这枯燥的沙石、阴暗的山洞,变成一个庄严神圣的殿堂。
  人来人往的洞窟前,立着一个妙龄少女。
  簇新的茜色丝绵斗篷,紧紧裹住窈窕身形,帽兜翻着雪白的风毛,环拱着精致的小脸,望向洞窟的神情,有些向往,又有些犹疑,于这坚硬的峭壁砂岩间,更增一份娇怯之意。
  柳染指给莲生的那个洞窟,就在山崖一角,洞口被一旁的崖壁阴影遮住一半,望过去只见洞中幽深无际,黑漆漆的一团,看不清有人无人。就这样贸然闯进去,是不是真的有些失礼呢?万一柳染在里面,要怎样寒暄?说来看他画画?他这样一个技艺超群的画师,是不是不喜欢被陌生人打扰呢?……
  一向疏爽的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地有些紧张呢?
  “果然是你。”
  猛然间,从洞窟的暗影中,现出一个身影。
  一步步缓缓走近,立在莲生面前,一只手臂伸开,撑在窟门边的石壁上,身形微躬,微笑着俯视莲生:
  “好久不见。”
  莲生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连张开的嘴巴,都不知道该怎样合拢来。
  柳染!
  还是那淡淡的笑容,还是未经梳绾的长发披在肩背,发丝于微风中静静飘飞,拂过额头、眼帘。还是那双明亮的,带着水波般弧度的眼睛,永远泛着一点笑意,洞外强烈的日光投射下,长发长睫,都在面庞上映出清晰的阴影,更显得眼眸幽深,深得如这黑黝黝的洞窟一眼望不到尽头。
  “是来礼佛么?”柳染微笑着,又说一句,方正的下颌,轻轻向洞内一扬:“这个洞窟可还没画完。”
  “不不不……”莲生猛地回过神,双手连摇,正色道:“不是来礼佛。我是来……要回我的帕子。”
  一言出口,几乎想打自己一拳。
  不会说话就别说啊!要回你的帕子!巴巴地从城中跑了四十里路来要回你的帕子!本来仗义助人的事,变成如此拘泥,抠门,教人嫌弃!那帕子裹在瑶光腿上,当时就已经弄得鲜血淋漓,哪里还能再用,人家又怎可能还替你保存着,如今是要到哪里找去?……
  柳染却丝毫不以为异,闻言只点了点头,便收回撑在壁上的手臂,探入自己怀中摸索。他依然穿着那件银灰披风,如此近距离才能看清早已敝旧,洗得处处泛白,袖口还有补丁,只是精心拾掇得干净整洁。衣襟半敞,露出雪白的曲领中衣,柳染就于那衣襟内随手摸索几下,摸出一幅折得整整齐齐的丝帕来。
  “抱歉当时忘记还你。”他肃然站直,双手捧着丝帕,郑重递给莲生:“也未曾请教姓名来处,不知该去哪里找你。恕柳染失礼了。”

☆、第60章 仰慕已久

  整整齐齐; 干干净净的丝帕。自他怀中摸出来; 接在莲生手里; 不知是日晒还是体温; 令莲生感觉像火炭一样烫。
  低头望着这帕子,莲生的面上,如春风化冻般绽开满脸开心的笑容,停也停不了,压也压不住。心里那一丝莫名的紧张; 终于咣当一声落了地,有些什么柔软的,舒服的,暖融融轻飘飘的东西; 让她整个人都舒展开来; 恢复了以往的坦荡与勇气。
  “其实我不是来要这个,我是想看你画画。”莲生歪过了头; 终于抬眼直视着柳染:“久仰你的大名; 见过你画的鹿王与花神,实在出神入化,小女子仰慕已久; 可以容我进去看看你是怎样画的吗?”
  一鼓作气说完,心中也不是不忐忑。却只见柳染眼中笑意更甚; 高大的身躯微侧,让开背后甬道,伸手向内一指:
  “柳染的荣幸。”
  ——————
  这个洞窟; 甬道极深,怪不得这样幽暗。
  一步步行进甬道深处,刚刚踏下台阶站到窟中,猛然间只听“呦呦”一声低鸣,一道疾风吹雪般的白影凌空而至,径直扑向莲生怀中。那鸣声里的欢愉,身形中隐然的亲昵与热烈,教莲生一瞬间便即明白,当下避也不避,双臂一张,抱住怀中那温暖的身躯,欢然叫道:“瑶光!”
  洞窟幽暗寒凉,然而这紧紧拥抱的一人一兽,却为四周增添无尽暖意。连忙查看这灵兽伤处,只见腿上仍以布带缠裹,但姿容俊逸,落足轻盈,显然伤情已经痊愈。秀美的鹿头扬起,一双莹润的黑眸满是依恋与驯服地望向莲生,纵是在这幽深洞窟里,也闪耀着星辰般的光芒。
  “多谢你及时救治。”柳染回入洞窟,坐回墙边草垫,掂起一块烟墨,继续在钵中研磨:“以后不能容它到处乱跑了,白鹿本是人间异象,太容易招惹是非。”
  “是呀,都说白鹿是祥瑞!你绘的那幅《鹿王本生》,不也是白鹿遇到坏人而起祸灾。”
  “嗯,当年第一次遇到它,就是被人捕猎,我救下来,从此一直跟在我身边。时光真快,那时候还是一只没萌角的小鹿呢。”
  这个柳染,言行间有一种从容到近乎散漫的姿态,在他面前,三言两语,就令人不自禁地放松下来。莲生心中宁定,双眼也终于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举头环顾,只见是个空旷无人的巨大洞窟,静得连脚步都有着回响,洞窟正面,例行的佛祖、胁侍菩萨与金刚力士塑像都还没有开工,只在四周壁上,以白灰抹得水平,绘满顶天立地的壁画。
  一幅光辉盛大,包罗万象的锦绣图卷。
  还没有上色,只由墨笔勾勒的线条,但清丽悦目,犹胜彩色。一一细细看去,只见庄严端坐于莲台上的佛像,极尽华美的亭台楼阁,无数菩萨、天人、僧侣、信众……于种种精舍、宫殿、楼观、宝树、莲池之间,或坐或站,虔心听佛说法,个个神情愉悦,姿态安详,衣袂无风自舞,衣纹如水波般细腻流畅。
  “《无量寿经变》。”
  柳染放下研好的墨钵,伸手挽起一边长袖,于墨钵中蘸动画笔,随口向莲生解说:“无量寿佛修行圆满后,接引十方信众,往生极乐世界,所见所闻的种种:‘设我得佛,国中天人,一切万物,严净光丽,形色殊特,穷微极妙,无能称量……’”
  语声渐敛,画笔落壁。
  就于那壁上空白处,勾出一道深浓的墨线。
  立在他身后的莲生,悄然屏住了呼吸。
  她喜欢看画,喜欢看人作画,在寺庙,在洞窟,见过许多画师作画。那些画师画起画来多是一样的情形:要先用一张画好了的样稿,沿着墨线打满洞洞,将样稿覆于墙上,扑以白…粉,待得揭下样稿来,那白…粉便透过洞洞,在墙上留下图形,方可以依形描绘。那张样稿,叫做粉本,画壁画的画师,每个人都存有各种佛与菩萨的粉本。
  而眼前的柳染,全然不同。
  他根本不用粉本,甚至完全没有打稿,就那样挥动墨笔,行云流水地在白壁上画下图案。
  宛若心中有佛,随笔而出,一切都已经深刻在他脑海,每个细节都清晰分明。莲生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笔端凝如山,柔顺如水,龙飞凤舞,片刻不作停歇,只在那壁上尽情挥洒,宛如贯注了神性一般稳健,灵动,华美绚烂,气韵天成。他连笔法都与其他画师不同,不是先画面庞,竟是先画眼睛,几笔勾出眼眶、眼睫,再以浓墨填画眼珠、瞳仁,一双神采奕奕的明眸,便满怀慈悲地俯视着莲生。
  有些事物的诞生,就是为了让凡人膜拜的吧?完美无比,精致无比,高大无比,威武无比。本来极平凡极低贱的沙石,在这尘世间不知无知无闻地存在了多久,但在冥冥中某种机缘下,唯有它们被开凿成窟,抹平为壁,涂以白…粉,勾以墨线,孕育出万千神灵。仿佛就在离开画笔的那一刹,所有的朱墨,立即拥有了自己的生命,让这静寂的洞窟之中,涌动着无形无迹、却又无边无垠的思绪和呼吸。
  一个个凌空飞舞的人形,就这样在莲生眼前诞生。
  云髻高耸,遍体花鬘璎珞,手持各式乐器与鲜花瑞草,于云中自在而舞,长长的披帛,亦如流云般飘舞天穹。
  正是她最喜欢最熟悉的神仙,最美的天神,守护大凉的灵神,大凉百姓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圣神。
  飞天。
  敦煌几乎各个寺庙各个洞窟都有飞天,然而此刻面前的这些飞天,如幻更如真,相貌似曾相识,仪容依稀熟悉,圆润的面庞,含笑的眉眼,盈满笑意的嘴角,望向莲生的眼神里,有爱抚,有期望,有感怀,有慈悲……虽然位置不如佛祖醒目,身量不如菩萨巨大,气势不如金刚伟岸,但是自由自在的姿容,独具一番引人入胜的魅力,一种生机,一种力量,蓬勃,饱满,随时都要破壁而出。
  从没有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画作,如此生动曼妙的神灵,一笔笔精美绝伦的线条,勾画出一个前所未闻的秘境,让莲生与这静静的洞窟一起,漂浮在一个不同的世界。窟外高照的艳阳,喧哗的语声,生机盎然的尘世烟火,包括身边的柳染与瑶光,一切都已经消逝无踪,唯余漫天神佛,庄严肃穆,于云朵和风缕之间,默默俯视众生……
  一点温凉湿润的东西,自莲生面颊滑落,蜿蜒流至腮边。
  也不知这泪水是从何而来,非喜非悲,非忧非惧……窟中光线缥缈,静无声息。迷离的烟尘萦绕着她,浓重的潮气、霉气、颜料与灰泥混合的异味萦绕着她,这不是她熟悉的味道,不是她习惯的所在,然而只觉内心温暖而宁静,安定又坦荡,愉悦而又充满酸楚,只想一生都安坐在这里,永远不要离开……
  “怎么了,姑娘。”
  柳染的声音,自她身边响起,依然是低沉而不失明朗,平淡中隐约有一丝关切:
  “我画了这许久的神佛,观者无数,惊叹者有之,虔诚跪拜者有之,见画而哭泣的,姑娘还是第一人。”
  莲生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收住抽泣:“是你画得太好。以往所见的画像,多是……**的,光头,直身,圆眼圆嘴,相形之下,神态僵硬无神,没有你画得这样美,这样……入心。”
  柳染微微一笑。“师承不同。凉国画师所绘,多是西域样式,是从天竺传来,如你所说:光头,直身,圆眼圆嘴,那也是不一样的美。我自幼于中原长大,耳濡目染都是中华画技,勾墨敷色,全然不同,样式更是有别。”
  “是不同,差别大得很。你画的飞天娘娘,特别慈悲,特别亲切,让人一见之下,如见亲人一般。为什么都画在边边角角不起眼处,如此重要的神灵,为什么不画在中间,专门供奉?”
  柳染微微怔了怔,淡然一笑。
  “飞天不是什么重要的神灵啊。他只是佛门护法神,类似于凡间的侍从,专为佛祖与诸天散花弄香、奏乐歌舞为供养。绘在边边角角,正是他应有的所在。”
  莲生眨了眨眼睛。
  怎么会这样?
  飞天的典故,莲生并不清楚。只因自幼听惯飞天下凡的传说,对这神灵极有好感,全未想到她在佛门之中,地位竟然如此低贱。眼前所见所识,分明是姿容胜过所有神佛僧俗,以至柔至美之态飞舞苍穹的美妙上神,如何能相信,在遥远的天界,她只是侍从,漫无边际的长生岁月里,只是为诸多上神所驱役?
  “不会吧?都说飞天娘娘是我大凉的护国之神,守护十年平安,最为圣明,最为灵验,怎会是低贱的仆役?”
  “就算是低贱的神仙,也有他的灵验。”柳染放下手中画笔,双臂搭在膝头,饶有兴致地打量莲生:“你也称飞天为娘娘?”
  “咦?不称娘娘称什么,人人都称她为娘娘。”
  “飞天又不是女子,怎能称为娘娘。”
  “飞天不是女子?难道她是男的?”
  莲生顿时把各种拘谨与感怀全忘了,高高举起手臂,指向壁上绘的飞天:“看呀,这还是你画的呢,都是美貌女子呀!庚子十二年浴佛节上飞天降临,与我大凉龙骧将军结为夫妻,保得我国十年太平,是一个又温柔又美丽的女神,都说她花容月貌,姿颜姣好……”
  柳染眸光微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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