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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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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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克文高声说,有胆量他王八蛋把我打死!

  刘风林不会开枪。周克文是他的交易伙伴,打死了找谁要粮去?他不紧不慢地报着数,像给钟表上发条一样旋紧螺丝。

  刘风林数到八,周克文的洋火终于划着了,可寨墙上的风太大,尽管他双手拢起护着火,但火还是太娇气,被风一口吹灭了。虽然只是火光一闪,大家还是看见了周克文嘴角渗出的血,不知他是咬破了舌头还是嘴唇。

  周立功的哭声微弱了。他大概绝望了。

  刘风林数到了九。寨墙上下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上面的人能听见下面火把舔食夜色的嘶嘶声,下面的人能听见上面的人心脏拍打肋骨的咚咚声。

  周梁氏吓得不会哭了。周立德的枪口寻找着从大槐树下爬出的绳索,企图把它打断,他好像看见一条蛇样的东西在地上蜿蜒,可他的手抖得不行,怎么都瞄不准目标。周克文的烟锅噙在嘴里,牙一打战就掉下寨墙去了,它磕在城壕底下的料姜石上,砸出惊天动地的响声,把所有人吓了一个哆嗦。

  周立功软瘫了,骨头化了,人像水一样瘫在地上。

  刘风林张嘴数十,跟他的声音同时迸出的,是周克文颤抖的回应:停——

  周克文拼不过刘风林了。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会输,他做不到大义灭亲,做不到舍子取义。老二再不成器,也是他的亲骨肉啊,他咋舍得抛弃他!道统重要,人心重要,可他儿子的性命更重要。周克文平时家教很严,儿子都怕他,觉得母亲更慈祥,其实他爱子女一点儿不比老婆少,老婆是溺爱,他是正爱。正因为他把儿子看作心头肉,刘风林才掐准他的命门了。之所以前面他不答应,一是面子上下不来,更重要的是,他要让老二接受教训,这种教训对他终生难忘。一个人要长大,要成熟,就得经受这种碰得头破血流的历练。

  刘风林听见周克文的回应,几乎不敢相信。他试探地问,周老太爷,你答应了?

  周克文说,你是豺狼虎豹,我答应。

  这就对了,刘风林高兴地说,咱们买卖成了仁义在。

  寨墙上的人都长舒一口气。周梁氏喜泪奔流,她双手抹了一把,凌空一甩,甩到周克文和周立德身上脸上,他们一阵清凉的舒坦。

  周立功立即回阳了。由趴着鼓起腰杆,抬起身子坐在地上。

  周立德吆喝道,刘风林,我爹已经答应给粮了,你立即放了我兄弟。

  那还不行,刘风林说,为了保证我拿到粮食,你跟你的人必须全部缴枪投降!

  周立德说,你放心,我们是君子,说话算数,说给你粮食就绝不反悔。

  我没有那么傻,刘风林说,我知道你枪法好,心眼多,只有你乖乖投降了,我才放心。

  你这个小人,周克文气得骂道,出尔反尔,有没有信义?

  刘风林笑着说,我就是小人了,你能咋样?我已经数到十了,再数三下,你不缴枪我可就拉弦了。

  报数又开始了。即将数到三时周立德屈服了,他说,我缴,我缴。

  不!城壕边的周立功忽然站起来了。他喊道,爹,大哥,你们不要相信刘风林,他是个骗子,流氓,我根本就没有把咱家粮食卖给他,他骗得我好苦,我已经上当了,你们不能再上当!

  周立功的行为出乎所有人意料。

  刘风林吆喝道,你这个可怜虫,给我住嘴!

  周立功不理会他,继续朝寨墙上喊,爹,大哥,我总算明白了,对魔鬼不能有侥幸心,你们不能缴枪,缴了枪就被他控制了,后果不堪设想!

  刘风林急了,对身边的麻子说,去,叫那个书呆子闭嘴。

  麻子胆大,从树背后闪出来,跑到周立功跟前说,嘿,你这个蔫还硬起来了,小心我把你这个鸡巴折断!

  麻子的粗话引起士兵一阵哄笑。

  笑声像火一样燎烧周立功,他的血被烧热了,涌上头顶。他脖子一梗说,丘八,我不怕你!

  我叫你嘴硬!麻子抡起胳膊,啪地打了周立功一个耳光。

  我日你妈,周立功骂道,士可杀不可辱!他突然像豹子一样扑过来,一把抱住麻子,俩人同时掉下城壕。

  现场的人目瞪口呆。

  咚一声巨响,黑夜被炸出一个豁口,浓烈的血腥味涌进豁口,弥漫在苍茫的夜空中……

  打!周立德和着眼泪一声怒吼。寨墙上的子弹像泼水一样泼下去,下面的火把立即被打灭了。下面也开始还击,子弹打在寨墙上凿出一串串火星。

  上面的地势有利,下面的人多势众,双方势均力敌,战斗进入胶着状态,一时半会儿谁也不能奈何谁。随着时间的推移,周立德着急了,他担心枪炮声会招来附近驻军,那情势就复杂了。

  必须尽快结束战斗,周立德想到不仅要武斗,还应该智取。他下令上面停火,等枪声稀落后他朝下面喊话:

  弟兄们,我是周立德,今天这场纷争完全是我跟刘风林之间的私仇,跟大家无关。刘风林害死我三弟二弟,你们都是亲眼看见的,这东西人面兽心,你们都是有良心的人,咋能帮他呢?我希望大家保持中立,不要参与这件事,不要白白当炮灰,让我跟刘风林单挑,算清这笔血债!

  周立德平时处事公正,在队伍中很有威信,他的话显然说动了很多人。有些士兵枪口朝下,有的干脆把枪扔了。

  刘风林啪啪啪枪毙了几个人,躲在树后面大声吆喝,都给我打,打下周家寨每人分一百斤粮食,不开枪的我现在就打死他!

  当兵的现在不会相信刘风林的许诺了,可他们也不敢不开枪,不过他们的枪口都抬高一尺。

  底下的枪一响,招来寨墙上猛烈的回击。周立德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狠狠地打!

  底下的队伍被打得抬不起头来,忽然间,他们的身后枪声大作。这些突如其来的子弹嗜血成性,枪枪咬人,弹弹吃肉,顾头不顾尾的士兵被打了一个冷不防,哗啦哗啦倒下一片。

  我们被包围了!有人惊恐地尖叫。

  黑暗中他们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这种强劲的战斗力太吓人了。

  我们投降,我们投降!很多人呼喊着。他们本来就不想打了。

  两面夹击还在继续,哭爹叫娘的士兵噼里啪啦地扔掉武器,底下的人已经彻底丧失战斗意志了。

  周立德不知道啥人帮了他,也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他命令道,打开寨门,冲出去活捉刘风林!

  刘风林看到大势已去,转身跑进营房,跳上马背逃跑了。冲出寨门的周立德只看见一道白光闪过,那匹白马就扎进黑暗中了。

  快牵我的马!他吩咐道。可他的马拴在明德堂的牲口圈里,显然来不及了。他急得跺脚喊道,不能放走那个王八蛋!

  他跑不了!黑暗中有人问道,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活的!周立德说,我要拿他给我兄弟陪葬。

  好!随着一声朗叫,人群中弹出一个黑影,旋风一样刮将过去。

  这人确实是风,他奔跑起来脚不沾地,仿佛是在驾云。他很快就追上了白马,就在马尾巴要拂在他脸上时,他从腰间摸出一块麻石蛋,朝马上的人砸过去。石头不偏不倚,正中刘风林的后脖根,他眼前一黑,从马上栽了下来。

  刘风林晕过去了。那人解下刘风林的武装带把他捆了,横担在马背上,然后骑上马风驰电掣地回来。

  那人把刘风林抛在周立德面前。周立德惊讶地问道,前辈,你是哪路英雄好汉?

  旱地龙。那人答道。

  啊?周立德吃了一惊,问道,你不是凤县的吗,咋跑到这里来了?

  旱地龙说,是二少爷把我叫来的。

  那天晚上的枪声惊动了绛帐镇上的秦山魁,他一听就辨别出声音来自周家寨方向。周家寨出啥事了?他马上想到了周立德。那里只有周立德的队伍,无论发生啥事都与他有关。秦山魁立即带领弟兄们奔过去,准备给周立德帮忙。这是结交周立德的好机会,绝不能错过!

  到了周家寨,发现一支部队正在攻城。秦山魁知道周立德的队伍是驻在寨里的,攻城的一定是周立德的敌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狗日的!秦山魁一伙都是惯匪,枪法了得,战斗力无形中被放大了,造成了前后夹击合围聚歼的吓人效果。

  夕阳搁在黄龙塬西畔,血红血红的,血红流淌下来,原野也一片血红。那天黄龙塬上一下子隆起那么多坟堆,就像土地心疼得痉挛,浑身鼓起疙瘩。活着的人站在墓前,他们无话可说,只有眼泪掉下来,在黄土中滋起一股股尘雾……

  周立德祭奠过两个兄弟,拜别父母,带领队伍出发了。他们不是向东,而是向北。

  四十七

  周克文的粥棚开张了。

  十五口碾盘大的铁锅一字儿排开,里面煮的全部是稠糁子,这比洋人的稀饭强多了。洋人的稀饭连筷子都用不上,周克文的糁子一剜一疙瘩,每人还配一个白蒸馍。来这里吃舍饭的人山人海,络绎不绝。周家寨的人都给周克文帮忙来了,烧火的,挑水的,劈柴的,磨面的,推碾子的……他们在这里忙活,也在这里吃饭。很多人两年没有闻过粮食味道,现在把肚皮都吃翻了。

  旱地龙和他的弟兄们也留了下来给周克文帮忙,他们负责维持饭场秩序。旱地龙被周克文感动了,为了赈灾,他秀才哥把两个儿子都搭进去了,这真是圣人啊。想一想自己以前对明德堂做的事,他心里愧得慌。他现在不是旱地龙,也不是秦山魁,而是几十年前的刘寿娃了,他秀才哥亲切地称他寿娃兄弟。

  绛帐镇的洋人跟周克文打了一天擂台就败下去了,他们当天黄昏收拾了自己的摊子。临走时一个黑老鸹跑过来跟周克文告别,说他来了他们就走,他们要到没人赈灾的地方去开粥棚,甚至还说了一句中国的成语:抛砖引玉。鬼才相信他们的话,他们是给自己找下坡的台阶。尽管洋人的中国话说得不顺溜,可他们竖起大拇指的神态周克文是懂的,洋人服了!

  周克文眼泪唰一下奔涌出来。他赢了!

  道统有救了!人心有救了!两个儿子死得值,他们可以瞑目了!朝廷都打不过洋人,他把洋人打败了!

  周克文心硬如铁,可这会儿怎么都管不住自己,眼泪像房檐水一样连成线,最后竟至于号啕大哭。

  哭着哭着,老汉忽然又唱起来了,这是挣破头的秦腔尖板:

  彦章打马上北坡,

  新坟更比老坟多。

  新坟埋的汉光武,

  旧坟又葬汉萧何。

  青龙背上埋韩信,

  五丈原前葬诸葛。

  人生一世莫轻过,

  纵然一死怕什么!

  《苟家滩》的唱腔慷慨悲壮,高亢激昂,像一阵狂风刮过八百里秦川。漫天的黄尘被吹走了,天空蓝得耀眼。黄龙塬被震得五体投地,匍匐着洗耳恭听。秦岭被唤醒了,揭开云雾盖头,凝神肃立,行施着钦佩的注目礼。

  这一刻天地静穆,万物动容。

  饭场上的人看傻了,他们分不清这是人唱戏,还是神发威!

  好!他们齐声喝彩,欢声雷动。

  前三天放饭都很顺利,来这里吃舍饭的不光有本地人,还有说外地话的陇西人。人虽然很多,可刘寿娃他们把秩序整饬得井井有条。饥民们都自备碗筷,排队等候打饭。周克文背着手,叼着烟锅,四处巡查。饥民看见周克文过来,都点头哈腰,夸赞周克文是善人。周克文心里很自豪,也很受活,可嘴里却不住地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不是善人,圣人才是大善人,是圣人教我这么做的,要谢就谢他老人家。

  圣人是谁呀?有饥民感激地问。周克文一愣说,是夫子呀。那人一听就摇头,麸子是喂猪的饲料,周克文要他们谢麸子,莫非要拿麸子打发他们?他小心翼翼地问,没有粮食吗?周克文知道他听岔了,咬重字音再说一遍,孔夫子!那人更惶惑了,麸子已经够差的了,还是空心的!其实不光是这个人,一大片人的表情都是愕然的。周克文躁了,他吆喝道,不知道孔夫子的不给吃饭,要吃饭的人站出来!队伍里犹犹豫豫的,结果一会儿就站出来一大片。

  周克文一看更生气了,饥民中竟然一大半人不认识圣人!他想开口骂人,可还是忍住了,他越发意识到自己赈灾的必要性。他朝这些人吼了一声,跟我来,我叫你们开开眼。饭场正中央安置着一张八仙桌,桌上供奉着一张牌位,上书“大成至圣文宣王”,在牌位上端还拴着一个拳头大的圆形金匾,金匾里錾着一个奔头老汉,那是周克文孙子的护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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