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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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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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这个念头,周立功就打算多接触引娃了。他问引娃,你跑到塬上干什么来了?

  叫你吃饭嘛,引娃说,大伯在塬下喊你,你听不到,我就上来叫你了。

  引娃说的大伯就是周克文。周立功这才觉得有点儿饿了,在学校是早晨起来就吃早饭,在家乡就不同了。关中农村的早饭一般是九十点钟,农民是清早起来先干一晌活儿然后才回来吃饭,他们硬是把城里的两晌变成了三晌,为自己挤出了几小时卖苦力的时间。

  在下塬坡的路上,引娃对周立功说,二哥,你把你身上的怪袄儿脱了吧。

  这怪袄儿当然指的是西服。周立功问,为啥?

  人骂哩,引娃说。

  骂的啥?周立功很有兴趣,他想知道村里人对新式文明能抵制到何种程度。

  像孝袍,引娃说。

  这分明是你骂的嘛,周立功说,我昨天就听过了。

  有人骂得更厉害!引娃说。

  周立功问是谁,引娃不说。

  到了塬底下,路过引娃家的大门,周立功问引娃,二爸在家吧,我顺便进去打个招呼。周立功的二爸是周拴成,按乡下规矩,小辈人外出归来要向长辈人问安。

  你不要去了,引娃说,他把你骂得猪狗不如。

  四

  全村人都看过周立功了,就周拴成没去。他虽然没去,却知道周立功的样子,吊死鬼么,脖颈拴半截绳子!呸,他唾了一口痰骂道,还穿着孝袍,给自己穿呢还是给他爹他妈穿呢!

  引娃知道他爹一定是扒墙缝偷看了。周克文周拴成兄弟俩是邻居,中间隔着一堵院墙,当时筑墙时为了两家交流方便,在墙腰上挖了一个老碗大的窟窿,有事时透过窟窿就可以相互招呼,不必绕路跑到对方家里。这个窟窿后来时堵时通,见证着这两家关系的阴晴变化。两家关系密切时,他们不光通过窟窿殷勤问候对方,而且有了好吃的,比如包了饺子炸了麻糖,都会从这里送给兄弟分享。一旦两家关系恶化,这窟窿马上就被堵起来了,好比是两国交恶时马上封锁边界。不过好笑的是,不知是有意无意,无论谁家主动堵塞窟窿,都会留下一指宽的缝隙,透过它还是隐约可以观察到对方的动静。这往好里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毕竟他们是兄弟;往坏里说那就让人心寒了:只有仇人才最惦记着对方。

  最近一次堵塞窟窿是前几天的事。起因是周克文家的公鸡串门子跑到了隔壁,给周拴成家的母鸡踏了蛋,这本来是好事,可那公鸡在踏蛋时嘴里叼着母鸡脖颈的一撮毛,下了背竟然把那撮毛揪掉了,这让周拴成有些心疼。他骂道,你狗日的也太霸道了吧,享了福还揪人头发!顺手捞起一根竹竿扫了过去,打在鸡腿上,幸亏那公鸡强悍,腿上挨了一竹竿还能踮着一条腿满院子蹦跶,逃命中竟然把周拴成搁在厦房窗台上的紫砂茶壶撞下来摔碎了。周拴成火更大了,他把竹竿抡得呼呼生风,非要打死这公鸡不可。鸡的狂叫引起了周克文的好奇,他趴在窟窿口一看,原来是他家的鸡闯了祸。他隔着墙招呼说,嗨,茶壶打了我赔就是了,人不跟畜生计较。

  这话周克文觉得很在理,可周拴成却觉得他哥是在骂他呢。啥叫人不跟畜生计较?谁是人?谁是畜生?

  两个人就此生了口角,吵完架周拴成就把窟窿堵上了。

  引娃不满意他爹这么骂周立功,虽然她也这么说过,可她知道这其中的意思完全不同。她提醒她爹说,立功哥可是你亲侄子。

  看把你骚情的,周拴成又转过来骂引娃,你没见过哥,把猪都叫哥?你有你哥,我可没有他这个侄子!

  周拴成一看周立功那趾高气扬的张狂样子就气愤,这气愤来自他儿子周宝根与周立功的对比。

  周宝根是周拴成的宝贝疙瘩,周拴成跟老婆在炕上折腾到四十岁,才好不容易捞了这么一个金蛋蛋。说起这个造人过程,是最让周拴成伤心的了。

  原先周牛娃在世的时候,已经给两个儿子都定了亲,并且亲自操持把媳妇娶进门。吸取了自己当年被麻子脸蒙骗的惨痛经历,这次周牛娃给儿子张罗婚事时小心翼翼,事必躬亲。他不但拐弯抹角地验明了媳妇们的真身,而且连她们的祖宗三代都打问清楚了。女娃们长得好看自不必说了,而且都是正经庄户人家出身,三代里没有偷鸡摸狗的,就连唱戏当吹鼓手的都没有,这样的家庭调教出来的闺女人品没麻达。儿媳的娘家都是大户,人丁兴旺,三代同堂,兄弟姐妹一长串,这样的家庭生养的女子保准能生善养。

  事实证明,周牛娃的眼光真准。周克文结婚一年后生了周立德,两年后生了周立功。就在周立功生下百天后,周拴成结婚了。可事情在周拴成这里就不灵了。他老婆周郭氏一年不开怀,两年不开怀,甚至第四年他哥第三个儿子周立言都降生了,他老婆的肚子还像渭河平原一样平坦,他真是急得不知道咋办了。

  周拴成先是埋怨他爹周牛娃,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活,自己都娶麻脸老婆,还不自量力地给儿子张罗媳妇,这不是害人嘛!可反过来一想,又觉得自己没道理,他爹是娶了麻脸媳妇,可麻脸媳妇一口气生了两个儿子,没有麻脸媳妇哪来的他?再说了,生养这事定亲时他爹也不能在媳妇身上试,谁敢保准就不出差错。再再说了,他爹不给他张罗媳妇他恐怕现在还在打光棍呢,这世上就没有儿女自己给自己成亲的事儿,就这一点他也得感谢他老爹。

  不能埋怨他爹那就埋怨他哥吧。他哥的运气太好了,念书比他好,个子比他高,房子比他盖得多,吃饭端的碗比他大,置的地比他多,走路比他步子大,雇的长工比他多,连咳嗽都比他气壮。现在倒好,连被窝里的事都比他能干,老婆一口气生三个,还是清一色的牛牛娃!他凭啥这么好,还不是把别人的运气都吸走了?当然,首先是把他周拴成的运气吸走了,因为他们是亲兄弟嘛。祖宗给的福荫是定量的,他哥多了他当然就少了!不过后来他一想,又觉得这样的念头断然不能有,承认他哥比他好那等于承认自己不如人,是服输的表现。他咋能服输呢?这世事还长着呢,他的本事还没使完呢,咋能随便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呢?特别是被窝里的事,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认!我的能当錾子用!他真想对村里那些笑话自己的人吆喝一声。

  当所有外人不能埋怨的时候,周拴成就只能埋怨老婆了。老婆本来是第一个应该埋怨的,把她放在最后是有原因的。除了周拴成好面子,不愿让人看到他们家庭不和以外,还有内外有别、亲疏有序的考虑,他要把那些疏远的人先埋怨一通,最后再给老婆脸色,这样他就觉得给足老婆面子了。

  谁知老婆根本不领情,反而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冤枉,跟周拴成寻死觅活。一个说是一副好犁铧硬是碰上了盐碱地,一个说一方肥沃田硬是碰上了秕种子。这种事情是谁也说不清的,因此也就谁也不服谁。后来周拴成火大了,他要休妻。这当然也不全是负气话,他不能不为自己的香火考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不能死后连上坟的人都没有。

  休妻是男人的权利,周拴成知道这从老辈子人那里就有了。可他也仅仅是听人说过,没有见过,不光他没有见过,连在绛帐镇上摆文案专给人写状子的小郑先生都没有见过。这小郑先生是当年名气冲天的阴阳大师郑先生的儿子,他上过洋学堂,走过西安府,算是见多识广的人物。周拴成找他打问过休妻的状子咋写,他说他也只听人说过有这种状子,自己根本没有写过。这可见休妻是一件大事,是轻易行不得的禁忌,要不咋能这样稀少?

  那是当然了,一个女人被夫家休弃,哪怕她再无辜,遭受了天大的冤屈,也是难以见容社会的,不用说是再嫁,就是娘家也拒绝她踏入家门。周郭氏自然知道这个后果,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软柿子,现在更是要以命相拼了。除了在家里跟周拴成打闹外,她还跑回娘家把她的哥哥弟弟们煽呼起来帮助她,因为谁家女子被休了,那可是娘家的奇耻大辱。

  周郭氏的八个弟弟找上门时周拴成正在厨房给自己做饭,他已经被老婆饿了好几天了。老婆在家的时候都罢工,现在回了娘家就更别指望了。周拴成以前是吃惯现成饭的,一猛子让他自己做饭简直是逼着老虎拉磨子,他在锅膛里戳弄半天,连火都生不起来,倒是煨出来满屋子的浓烟。他被熏得睁不开眼睛,跌跌撞撞地从厨房里摸出来,口里不住地痛骂那个臭婆娘。周拴成不知道这个臭婆娘已经回来了,他扑腾一下把眼睛睁开时,臭婆娘和她的八个兄弟已经气势汹汹地逼到他跟前了。周拴成转身就往厨房里跑,哧溜一下藏在了门背后。他知道这是老婆搬来的救兵,给她出气的。关中道的习俗就是这样,媳妇在婆家受气,娘家兄弟就会为她出头。娘家兄弟杀上门来,轻则砸东西,重则打人。当然,如果婆家的兄弟伙多,娘家人一看不是对手,也就只能把动手变成讲理了。

  周拴成只有兄弟俩,而且那个交恶的哥哥根本就指望不上,好汉不吃眼前亏,所以他先跑了再说。

  没料到那八条汉子并没有来硬的,他们说,姐夫你甭怕,咱们先讲道理,先礼后兵。

  是要讲道理嘛,周拴成从门背后钻出来绕到水瓮后边,隔着水瓮对他的小舅子们说。

  你讲道理就好办,八条汉子问,你要休我姐,总得有理由吧?

  周拴成这次理直气壮了,他说,不生养么,我娶老婆干啥?

  八条汉子问,你凭啥断定是我姐不生养?为啥不是你呢?

  周拴成本来要说粗话了,可面对的是他的小舅子,他不好开口。他左右一瞅,看见案板上的擀面杖,一把操了过来。他的小舅子们以为他要打架,都往后一闪,揎拳捋袖。周拴成却把擀面杖在案板上甩得啪啪响,说,你看,你看!

  周郭氏满脸通红,她骂道,羞你先人哩!

  八条汉子见姐夫这么没有道行,他们也就没有顾忌了。他们说,这事儿说不准,光长秆不结棒的荒玉米有的是,咱们试一试吧?

  周拴成涎着脸问,咋试?

  八条汉子说,就让我姐私下里跟别人过一年吧,跟你哥周克文也行,权当是借种。一年内我姐要是还不显怀,不要说休了她,要杀要剐也由你。相反,要是我姐有了喜,那就要凭我们发落你了:那娃娃你得认了,权当是你亲生的,你要是不认,那就由我们兄弟几个把你腿打断,算是给我姐出气,也是给她恢复名誉。看你选哪个?

  周拴成抽了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八条汉子说,错了,是腿!

  周拴成没有去摸腿,他说,咱们再商量啊,再商量。

  商量你妈的腿!小舅子们骂道,这事没商量!姐,你把心放定了,他敢骚情看我们收拾他。

  八条汉子走的时候操起了刚才那根擀面杖,周拴成以为他们由“理”到“兵”了,要打他。他们没有,兄弟几个轮流掰折擀面杖,最后一个在自己的膝盖上一顶,擀面杖咔嚓一声断为两截,他得意地瞅瞅周拴成说,哼,看见了吧。

  周拴成裤裆一阵隐痛。

  周拴成不提休妻了,他不敢跟小舅子们玩那种赌博。一年时间他等得起,老婆是盐碱地也确定无疑,但盐碱地也可能会拾掇好,碰上了种庄稼的好把式说不定真能打下粮食来,周拴成是农民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万一这样那才叫冤呢,老婆让人白睡一年不说,生下一个野种还得自己养着!

  与其让别人睡,还不如自己狠狠睡,周拴成反正破罐子破摔了,得空就在炕上折磨老婆。这除了报复以外,也有广种薄收的用意,说不定碰巧哪颗种子就发了芽。

  这样折腾的结果除了俩人身子越来越精瘦,脾气越来越坏,啥事都没有,周郭氏的肚子依旧瘪塌塌的,而且比以前更瘪。

  差不多就在他们绝望的时候,周郭氏一次在娘娘庙里遇见了周梁氏。娘娘就是送子观音,关中道的人都这么叫。周郭氏是这里的常客,她想不到她嫂子竟然也来这里了。这两家的女人毕竟比男人厚道一些,既然碰上了,免不了就要寒暄几句。原来这周梁氏也是来求子的,只不过她求的是女子而不是儿子。她硬挣挣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女儿,这无论如何让他们两口子觉得不完满,人常说,女儿好,女儿好,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嘛。

  周郭氏听了这话当即就伤心落泪,人家这是要好上加好,可怜自己连一点儿好都没有!看见弟媳如此恓惶,周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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