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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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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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县长哼了一声说,他们敢?

  周克文说,你刚才听到了也看见了,他们把装粮食的瓦罐全摔了。那是啥意思?我告诉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们把吃饭的家伙都砸了,表明没打算活着回去!

  孙县长一怔,脸色有点儿发灰。周克文心里暗自得意,摔瓦罐是他精心设计的场面,声势吓人却不犯法,能给官府一个下马威。

  孙县长还是嘴硬,他说,我就不信他们不怕王法。

  周克文说,你能拿他们咋样?把他们全关进监狱里?他们求之不得呢,监狱里有吃的嘛。你把他们全杀了?且不说你能不能把他们全杀了,就算能,杀这么多人那就是震惊全国的大惨案,全国人声讨你,你能有好下场?你说我不多杀,就把领头的杀了示众。可你想过没有,这会激起民变,现在是大灾之年,民怨沸腾,一点儿火星都会烧起燎原大火,再加上饿死战死都是死,饿死还不如去战死,他们肯定跟你死拼了。崇祯皇帝是谁逼死的?李自成嘛,李自成为啥能一呼百应?陕北大旱灾啊。遇到灾年流民,只能抚不能剿,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是为官牧民的要诀,《资治通鉴》你看过没有?

  孙县长让周克文给吓住了,他惶恐地问,那您老说咋办?

  周克文装模作样地看看孙县长周围,孙县长明白他的意思,挥手让随从离开屋子。周克文说,我这个使臣不是来谈判的,是救你来了。念在孙县长一贯爱民如子的份儿上,我硬是挡住那些流民,叫他们不要胡来,一个人钻进来给你出主意来了。

  孙县长连声感谢,问道,您老的主意是……

  停止催粮,免除田赋。周克文说。

  孙县长心想,这不是屁话吗?这老东西不是耍我吗?可他没有把这粗话说出来,反而和颜悦色地问周克文,那上峰压下来的粮赋我到哪里去筹呢?

  有地方,周克文说。你找大家富户去借,他们手里有粮食。

  孙县长问,你说让我去借?

  周克文说,你不要怕,不是你借,是你替老百姓借。

  孙县长说,凭啥我替他们借?

  周克文说,他们去借人家不会给,你面子大,能借到。

  孙县长说,我去借,谁来还呢?

  周克文说,当然是他们还了。灾年借丰年还,老百姓都是这么度荒年的。

  孙县长说,万一人家大户不借呢?我总不能带上保安团去抢吧?

  周克文心里想,你狗日的就会欺软怕硬,穷人你不知道抢了多少家了!可他嘴里没有这么说,他继续给孙县长支招,你带上这些难民去借,他们肯定给。

  孙县长说,要是我不愿意去借呢?

  周克文说,我觉得你还是去借的好,你这么硬催,会激起民变的,到那时你不是被查办就是被暴民伤害,这轻重你是掂量得来的。

  孙县长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还有,周克文继续给他出主意,同时你修书给上司,陈述灾情,请求减免粮税,就说为了缴纳赋税你已经带领灾民四处借粮了,如果在本县借不够的话,我们数万灾民就去省府了,那里富人多,应该好借。

  孙县长心想,这人不愧是秀才,心眼儿够多的,蔫坏。这些招数,无论对付大户还是应付上司,都是软硬兼施的,看来会有效。他设想了一下,如果他去那些大户门口借粮,他们看在县长大人的面子上,多少会给一些的,万一碰到啬皮,铁公鸡一毛不拔,这黑压压的难民队伍就派上用场了,他们往他家门口一站,把那里围一个水泄不通,吓都吓死他,他还敢不给吗?至于去省府借贷,表面上可怜,暗地里却藏着威胁,这么多的难民拥上西安,那不是把祸水引过去了吗?

  周克文看见孙县长不吭声,知道他心动了,问道,你看咋样?

  孙县长点点头说,这法子……还行。

  周克文心里暗自高兴,这孙县长被他引进套子了。他正得意着呢,不料孙县长一句话立即让他心疼得滴血,那家伙说,您是咱县有名的大户,我先向您开口了,请您为了全县黎民慷慨解囊吧。

  这真是眼前报啊!周克文出这个主意时绝对没有想到会把自己装进去。可现在孙县长这狗日的就来了个请君入瓮,他后悔得直想抽自己嘴巴子,真不知道是孙县长进了他的套还是他进了孙县长的套。现在粮食多贵啊,拿出去换钱换地正当其时,谁愿意借给人?可主意是他出的,再心疼他也得拿呀。周克文咬咬牙说,责无旁贷,理所当然,我出两石玉米!

  孙县长说,周老是全县士绅的楷模,拿这点儿粮食别人会笑话的。

  周克文说,那就再加点儿,三石吧。

  孙县长笑着说,要不要叫难民到您门口排队去?

  周克文说,我豁出去了,五石!

  孙县长说,麦子吧,玉米让人家说您出的是饲料。

  周克文无奈地点点头,心里骂道,你狗日的就敲我的竹杠吧。他咬咬牙说,那你要给我立一个借据吧。

  孙县长说,那当然了。不过您老也得给我立一个字据,保证我借的粮食以后都由灾民偿还。

  周克文这时候才看清了这孙县长的精明,他不是能随便糊弄的。不过这字据周克文敢立,有借有还这是人之常理,况且是灾年借丰年还,这是救人的事,有良心的人是不会赖账的。

  既然自己已经放血了,那就应该趁热打铁,让孙县长赶紧了断此事。他催促孙县长去城墙上宣布免粮的公告。可孙县长还在犹豫,他说,万一我借粮借不了那么多,省府又不答应减免粮赋咋办呢?

  周克文说,凡事都在人为,你不能光想不利的,那是后话。你先要解燃眉之急,围城的都是粗人,不懂王法,万一他们不耐烦了冲进城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先把他们打发走才是上策!

  孙县长想想也是,这些人饿疯了,啥事都敢干的。北面的麟游、西面的陇县已经发生暴民抢劫县城的事了,谁敢保证本县的饥民不跟他们学样子?何况他们已经包围县城了!

  孙县长和周克文登上城墙,下面人一看这情景立即哑静下来。孙县长拿一个铁皮话筒朝下面喊,父老乡亲们,大家好!经本县长和士绅领袖周克文先生商议,决定暂缓征收夏季粮赋,请大家立刻返家,安心务农!

  城墙下面一片欢腾。周克文辞别孙县长回到队伍中,激动的村民们用手搭成轿子把他抬了起来,有人竟然高呼周秀才万岁!引来一片响应。周克文吓得脸色土灰,他声嘶力竭地制止道,甭喊了,这是要我的命!村民愚钝,万岁岂可随便领受,那是要犯杀头之罪的。

  说到杀头,周克文真有点儿后怕。他今天做这事是很冒险的,事前他心里并没有底,毕竟免除粮赋这事不是他能决定的。之所以前面要大包大揽,目的是为了稳住那些起事的人,不让他们胡来。胡来就是造反了,一旦造反,他搅在里面就无法脱罪。至于后面的结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没想到他竟然这样能干,硬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一个堂堂的政府县长说倒了,让他乖乖地钻进圈套,当年诸葛亮舌战群儒也不过如此吧。说是一个圈套,是因为周克文根本就没打算叫难民冲进城,如果那样就真是造反了。他只是造势,引而不发跃如也,要的是一个吓劲儿。而且,他也不能确保孙县长借来的粮食一定够应付差事,呈送的报告上峰一定批准。他只要诱骗孙县长答应灾民的条件,让他从起事者那里解脱出来就行了。至于孙县长后面筹备不够粮食,会不会又转过来向百姓征粮,或者孙县长凭着那张字据以后怎样向灾民追讨欠账,那都不是他考虑的,他只顾眼下。

  周克文实际上是两面行骗,不容有一丝差错。如果起事的人不听他的话,没有耐心,冲进县城造反,或者孙县长看透了他的心机,死硬到底不惜一战,他都无法脱身。那时不是起事人拿他问罪,就是政府拘捕他,后果不堪设想。好在他骗技高明,对手都被他蒙住了。他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感。

  这真是不容易啊,不是非常之人,不能为非常之事!周克文禁不住陶醉起来。

  可周克文刚刚高兴起来,却立马又想起了那五石麦子。那是多好的麦子呀,金豆一样值钱的麦子呀,说搭进去就搭进去了,庆幸个屁呀!

  周克文被大家抬着往回走。在高过人头的地方往下看,地是往下降的,人是往上飞的,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周克文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坐过轿子,小时候看当官的坐轿子,很眼红,发誓自己一定要考一个功名,也当坐轿子的人,可袁世凯那狗日的生生把他这条路砍断了。没想到现在他终于坐上轿子了,而且还是人肉轿子。这样的轿子只有备受敬重的人才能享用,皇上也未必有这个福分!就为这,周克文想,那五石麦子也值了。

  更何况,这次起事兵不血刃,既保护了他,也保护了四里八乡的老少爷们儿,更值!就这一点他把张化龙比得无地自容了,匹夫之勇,何足道哉!

  周克文把自己的心情调整过来了,这是个凯旋的时刻,咋能叫自己心里不痛快呢!

  几天后孙县长接到了省府的回信。信上省主席把他骂了一个狗血喷头,说粮赋一斤一两都不能减免,必须限期征齐,如有拖欠,严惩不贷!

  孙县长倒吸一口凉气。省主席是武夫出身,杀人不眨眼的,谁敢跟他讲道理?幸亏他早有预料,并没有把宝全押在这上面。

  孙县长真的去借了,而且借来的粮食还不少,可即使这样也不够粮赋的总数。他这次没有把手伸向百姓,一次围城已经叫他领教了饥民的厉害,他有办法弥补这个缺口。

  孙县长下令保安队出动,到全县十五个义仓去武装拉粮。义仓的保管员哪能挡住他们,眼睁睁看着救荒的粮食被运走了。义仓的粮食加上借来的粮食,孙县长完成赋税还有结余,他把余粮悄悄转卖了,落了一笔巨款装进自己腰包。

  这办法孙县长在答应周克文要求时就想好了,他只是没说出来而已。他不傻,难道不知道那样承诺的风险?万一上峰不同意减免粮赋,借粮又凑不够总数咋办?他当时就打定了义仓的主意。

  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孙县长笑了。你们这些饥民自以为聪明,本县长比你们还聪明,你们不愿意缴家里的粮,那我就取你们义仓的粮,反正这粮食都是你们的。你们缴了粮赋我没有理由抄义仓,你们不缴我拿义仓的粮食顶账天经地义!

  义仓空了,这是不得了的事!

  三十七

  西关的水井是很深的,都在三十丈开外,井水清澈甘甜,喝一口五脏六腑都醉了。要问井水为啥这么好喝,水行的老板会告诉你,井深,打到老泉了!老泉埋在很深的地下,还隔着一层石板,钻一眼好井就得使劲儿往下挖直到打穿那层石板,这时冒出来的水就是老泉的水。按水行的说法,这老泉的水是龙脉,西安为啥能成为十三朝的都城,靠的就是这个!这水不光好喝,而且健体长寿,更重要的是能养龙子龙孙。其实这是水行在吹牛,为的是哄骗更多的人吃他们的水。这里的水井要真通到龙脉的话就会长流不息的,为啥还会有枯水期?西关水井打到老泉不假,可这老泉不是啥龙脉,说到底也是地下水,再深的地下水还是地下水。只要是地下水,就跟地面有关联,地面不下雨,没有渗漏,地下水也会枯竭的。

  眼下的西关井水就碰到这麻烦了。大旱持续快一年了,井水越来越浅,越来越浑。这可急坏了水行老板们,要是再不想办法,供水就难以为继了。能想啥办法呢?最好的办法是叫老天爷下雨,可谁有管天的本事呢?天要是听人的,还会有这年馑吗?指望不了天,就只能指望人,淘井!

  淘井就是清除井底的淤泥,疏通渗水的通道。水井下面潮湿,时间长了井壁就会坍塌,坍塌的泥土沉淀下去就成了淤泥。要是地下水充足,老泉喷口顶力大,淤泥一般盖不住泉口,井水不会受多大影响。可一旦天旱了,老泉水量不足,喷口顶力减弱,淤泥就会沉降在泉口,慢慢堵塞了泉眼,水井就进入枯水期了。

  淘井的活儿是赌命的,它要把人降到井底去,在下面铲泥。井底深不可测,黑咕隆咚,谁知道都藏着啥凶险?下井跟下地狱差不多,稍不留神就会出人命。吊人的井绳会不会断了?井底有没有瘴气?井壁会不会忽然坍塌?这些事谁都不敢打包票,能不能遇上就看你的运气了。正因为这样,水行的规矩是,一旦淘井,凡水工轮流下井,哪怕你今天不干了,也得淘了井才能走人,否则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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