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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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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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这都是传言,周立德不敢贸然到土匪那里去印证。可他相信凡是传言多少总有些依据,大家不会平白无故地给一个好人捏造坏事,同样道理,老百姓也不会给一个坏人编派好事。就算党拐子那样做是装样子收买人心,可他要长期装下去也不容易啊,他的队伍有万把人,光要把这么多人的生日记住得下多大的功夫?有些土匪之所以感动就是因为他们父母都忘了他们的生日而党拐子却记得!周立德把国民军与党拐子做了比较,国民军号称实行官兵平等,强调军官爱兵如子,这其实只是口号而已。就拿宋哲元来说吧,不要说叫他记住士兵的生日,就他身边的参谋、副官、警卫等亲近的人,他也一个不记得。其实周立德自己也一样,他的部下一百多号人,他也不知道他们的生日是哪天。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脸红。不要说这是一件小事,小事是最能见出人的精神的,一个人连区区小事都做不好,还能指望他做大事吗?

  党拐子是一个让周立德难以捉摸的土匪。他到底该不该打?就他掘坟贩毒而言,这都是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事,打他狗日的没麻达。可就他不扰民讲义气这点,合法的政府机构堂皇的政府官员也未必比得上他,这似乎又不该打,打他就有些理亏。原先对土匪恨之入骨的周立德在党拐子这个土匪面前犹豫了,尽管他知道大战在即,有这种情绪很不该甚至很危险,可理智有时就是管不住情感。

  十天后的中午时分,周家烧坊的人正在吃午饭,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猝然响起,地面剧烈地跳动起来,房梁嘎巴嘎巴地叫唤,圪蹴在地上吃饭的伙计们扑沓扑沓都摔了尻子蹲儿,周立言手里的老碗当啷一下掉在地上,周立德的饭碗端得牢,可头顶上掉下来尘土把白白的搅团盖成了灰泥,他把筷子往碗里一插,大声吆喝道:钻地道!

  吓傻了的人们这才失急慌忙地往后院跑。周立言跑在后面,还招呼刘三,刘三说你们先下去,我撒泡尿就来。

  刘三一出烧坊门就变成周立德了。他朝城墙西北方奔过去,凭声音他断定爆炸发生在那里。街上的人像受惊的老鼠一样四处乱窜,周立德一面跑一面大声喊叫:不要乱跑,赶快钻地道!

  周立德还没有跑到城墙跟前,远远就看见城墙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城外的军人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攻城大战开始了。

  战斗仅仅持续了半个下午就结束了。守城的士兵完全被打蒙了,他们根本没有料到铜墙铁壁一样的城墙会忽然坍塌,政府军会从天而降。土匪死伤有三四千人,其余的都当了俘虏。

  宋哲元最关心的是党拐子,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种人是祸根,绝不能放跑。可清点战场,尸体里没有党拐子,把所有俘虏捋了一遍,也不见他的踪影。

  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呢?

  他跑不了。宋哲元说,我在城外放了三万人的部队,把凤翔城包围得水泄不通,一个老鼠也跑不出去。

  那他就是藏起来了。参谋长说。

  肯定的,宋哲元说,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参谋长说,党拐子在凤翔经营了这么多年,他一定会给自己弄一个十分隐蔽的避难所,我们恐怕一下子找不到他。

  找不到也要找!宋哲元说。他脑筋一转,命令参谋长:把所有俘虏押解到城关小学操场;派人到城里所有的街道里巷敲锣布告:限党海清天黑之前自首,否则所有俘虏一律枪毙!

  很快地,五六千俘虏被集中起来,外面围观的老百姓人山人海。在这两群人之间是荷枪实弹的政府兵,他们的刺刀在夕阳下红艳艳的,没有杀人已经见血了。

  黄昏时分宋哲元登上操场司令台,手里拿着一个铁皮卷成的喇叭筒,高声喊道,党拐子你听着,我知道你就在凤翔城里,有种的你就站出来,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自首我就饶了你的部下。我现在数数,到十为止!

  宋哲元喊一,操场两边的教室顶上立即架起了一长溜机枪,宋哲元喊二,操场上看守俘虏的士兵立即往后退,拉开了与猎物的距离。围观的民众吓得也往后退,被踩倒的人哭爹喊娘。宋哲元喊三,屋顶的机枪手咔嚓咔嚓地打开弹药箱。宋哲元喊四,看守的士兵哗啦哗啦地推弹上膛。宋哲元已经喊到八了,下面还没有反应,那些俘虏吓得瑟瑟发抖,使劲儿往一起挤,力气大的挤到最中间,好像外面有人挡子弹就不会被打死一样。宋哲元数到九,俘虏里有人哭了,很快就哭声一片。

  宋哲元正要喊十,忽然从围观的人群里挤出一个老头来,厉声高呼,宋哲元,你爷爷来了!

  宋哲元喊道,绑了!

  周立德就在现场。他看这人上身黑粗布夹袄,下身黑粗布大裆裤,腰里扎着红腰带,别着一根旱烟锅,咋看都像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不会是有人假冒吧?周立德有点儿怀疑。他知道这有可能,党拐子平时待部下不错,说不定真有人会替他死。

  不过这种担忧立即被排除了。那些俘虏们里面已经有人发出惊叫声了:看,党司令!周立德立即明白了,这党拐子已经化装混在了百姓中,现在被宋哲元激出来了。

  党拐子被押到宋哲元跟前时,宋哲元笑着对他说,这就对了嘛,是个男人,还算讲义气。宋哲元的笑充满胜利者的自负。他掐中了党拐子的命门,讲义气的人就拿义气去算计他,应该不会失算。这样做当然有赌博的味道,可事实证明他赌赢了。宋哲元为自己的聪明高兴。

  可你不是男人!党拐子轻蔑地笑了一声说,有本事我们明着干,老鼠一样挖地洞不嫌丢人!

  宋哲元大笑起来,你知道宋襄公的故事吗?宋哲元说,兵不厌诈,打仗能讲信义吗?孙子兵法曰:兵者,诡道也!

  去你妈的鬼道人道,老子不服!党拐子是大老粗,不懂宋哲元的之乎者也,气得蹦儿蹦儿跳。

  不服你还想咋样?宋哲元嘲弄他。

  你毙了老子吧,爷爷不怕死!党拐子梗着脖子。

  宋哲元说,还算是有自知之明,我不会留你的。

  那人盯着宋哲元说,你好歹也是一军司令,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放了我的兄弟。

  宋哲元说,你安心走吧,后面我自有安排。

  党拐子说,好,爷爷就信你一回,你要失信了,爷爷化作厉鬼来缠你。

  宋哲元吆喝道,准备行刑!

  党拐子说,老子枪林弹雨中滚了一辈子,身上没有落下一个枪眼,这也算是本事吧。今天没有别的要求,就想落一个全身,别给爷爷身上留枪眼。说完这番话后他张开大嘴,怒目圆睁,等着刽子手。

  行刑的人不知道咋办,看着他大张口的样子反而害怕了。宋哲元也有些发蒙,他戎马倥偬数十年了,从来没听说过枪毙人有不留枪眼的。

  周立德挺身而出说,让我来!周立德以前干过护寨队,跟土匪打过交道,听说过这种死法。他佩服这种汉子,要成全这人。他担心自己不出手别人会辱没了党拐子,把他吊死或者淹死,也可能宋哲元不耐烦了会乱枪把他打死。

  宋哲元朝周立德挥了挥手。

  周立德来到党拐子面前,把枪管伸进他的口中,党拐子噙住枪管,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是遇到知音的喜悦。周立德轻声对他说,党司令,放心走吧。说这话的同时枪也响了,子弹从咽喉打进从尻眼钻出,党拐子应声倒地,身上没有留下任何枪眼。

  毙了党拐子,宋哲元把俘虏分成五队,命令五个师的国民军把他们押回去。那些俘虏情绪激动,说党拐子已经死了,为啥还不放我们?说话要算数!周围的老百姓也跟着起哄。宋哲元说,你们现在是分头去领路费,领了钱,饱饱吃一顿饭,然后就回家,别不知好歹!

  那些俘虏欢天喜地地走了,宋哲元却把那五个师的师长留下来,下达了处置俘虏的命令。

  全部杀光?参谋长吃惊地瞪大眼睛。

  对,宋哲元说。

  那是五千人啊,老天爷!参谋长提醒他。

  五千人怎么了?打同州打凤翔我们死的不止五千人吧?我把这五千人杀了,就是要给剩下的各路土匪军阀做样子,凡是拒不投降胆敢顽抗的,城破之日一律格杀勿论,这叫杀鸡给猴看。我今天杀了他们就是为了以后我们少流血,少死人,谁要是骂我残忍就骂去,我不怕!

  大屠杀天黑后开始了。凤翔城到处是枪声哭声,整个城市变成了阎罗殿。宋哲元的指挥部设在城隍庙的大殿里,他在这里等待各师汇报处理结果。忽然有一个人进来报告,说他是三师五团二营的营长,他们团长把俘虏悄悄放跑了,他给师长报告,师长骂他多嘴,他只好直接来找总指挥了。

  宋哲元骂道,真是娘儿们带兵,靠不住!他立即命令周立德集合他的手枪连,火速骑马追赶那些逃跑的俘虏,追上之后就地枪决,一个不留!

  周立德带着骑兵冲出凤翔城,到了城外他把队伍分散了,命令他们沿着几条大路分头追击,他自己却独自跃进庄稼地里。他知道逃跑的人绝不会贸然走大路,只可能四散逃进庄稼地里。这时的庄稼虽然不高,人站着藏不住,可趴下完全可以隐蔽,况且庄稼地有田苗铺垫,走起来没有脚步声,不会引起别人注意。果然半袋烟的工夫周立德就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有人影了,他猛磕马肚子,那马飞一般狂奔起来,很快就赶上了那帮人。

  周立德低声吆喝一句,站住!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但那些人却像被施了禁身法一样僵住了。这些人大概有七八个,应该是跑散了的一部分俘虏,周立德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但可以听见他们急促的喘气声。那些人看到高头大马上的周立德,都扑通扑通地跪在地上。

  周立德说,你们跑错了,这个方向有部队驻扎,你们现在转一个身,朝西南跑,那里是七师和八师的接合部,有缝隙。你们都是当兵的,知道咋穿插。

  那些人一时愣了,反应不过来。周立德说,赶紧跑吧,再耽误就来不及了。这些人醒悟过来后撒腿朝西南方跑过去。

  周立德没有立即离开,他得在这里等一等,如果有人追过来了,他好把他们支开,为这些俘虏攒一些时间。这时他忽然发现有一个人远远地落在后面,别人都跑得没影了,他还在磨叽。周立德立即追了上去,那人转过身来看着他,气喘得像拉风箱一样,明显是没有力气了。周立德跳下马来朝他走过去,他警惕地往后退。周立德说,你不要害怕,我骑马送你一程。那人不再躲了,周立德把他扶上马,然后自己一纵也跳上马背,俩人飞马前进。

  马儿一颠,周立德觉得有啥东西掉了下去,他朝下一看,看见了一只尖尖的小脚。

  女人!

  怪不得走不动,小脚套了大鞋子,多累赘。

  那女人哭了,她的眼泪被风刮过来,洒在了周立德脸面上。

  穿过两座村庄之间的一片乱坟岗子,爬上对面一土塬,周立德把马勒住了,让那个女人下来,对她说,现在安全了,你去吧。

  那女人往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她对周立德说,你是个好人,我不知道咋谢你了,我把这个东西给你吧。女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碗大的布包递给周立德。周立德问,这是啥呀?女人说,宝贝,古董。

  周立德推辞不受,说我救人是自愿的,不要人谢。

  那女人说,这是稀世珍宝,我当家的一直叫我带在身上,你甭嫌轻。

  周立德说,我不是嫌轻,而是嫌它太重了,我承受不起。

  那女人说,你要是嫌重,就把它卖了,拿钱给凤翔城里遭兵灾的人分一些,也算是对他们的一点儿补偿,他们无辜受了牵连。

  女人这么一说,周立德犹犹豫豫地接了布包。

  这个女人走了。她走了没多远,周立德却追了上去。他说,听见你哭了,看来你是舍不得,要不你还是把它拿回去吧,我不能夺人所好。

  女人说,我哭的是我男人。当年一匹马驮着我俩一起逃走的,今天同样是一匹马驮着两个人,我男人却死了。

  周立德听得懵懵懂懂的,这个女人好像不一般啊。他站在塬边上目送那个女人,心里在琢磨,她是谁呢?

  二十

  周立德骑着高头大马走到寨子门口,周立言挑在竹竿上的鞭炮就响了,看热闹的娃娃们吓得哇啦哇啦地四散躲开,就连围在寨门口的大人都捂耳朵。

  周立功赶紧给三弟说,快把炮掐灭吧,惊了大哥的马!

  周立言笑着说,大哥的马是战马,连大炮都不怕,还怕鞭炮?

  那马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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