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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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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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安静了。
  脑海里犹自盘桓着周太傅方才那色彩纷呈的表情,他头大如斗,心乱如麻,干脆甩下脸子拂袖而起,“你不肯走便算了!孤回宫去,你也再不要跟来了!”
  她心中一凛:竟是要抛下她了么?而后便听得履声踏踏,竟真的往外面去了,依稀还听见马匹嘶鸣声,是车仆在套马准备回宫了吗?她顿时慌了,被子一掀便下床穿鞋,一边用手拢着头发一边追了出去——
  “殿下!”
  他站在马车边,回过头来。
  她刚沐浴换衣,穿的是周夫人准备的珠粉襦裙,衬出了娇俏的仪态,看惯了她作奴婢装扮的他竟一时不能适应。她脸上红晕未褪,长发亦披散不梳,本来是极其无礼的,他却就是觉得好看,他甚至想,她跟宫中那些只知道端着脸色的女人果然不同,她是那样鲜活的,鲜活地跳进他眼里,就像……就像一尾鱼一般,犹自带着撩人的水珠子呢。
  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又将头埋了下去,“殿下。”
  他再不计较她这表情有几分是装的,而心甘情愿地领受了她的羞涩,沉声道:“能走么?”
  她脸上又是一红,细声道:“能的,能的,殿下请上车……”说完就来扶他,他却冷哼一声甩开了袖子:“胡扯,你先上车。”
  她又被惊出冷汗:“殿下——”
  “你上不上车?”他扬起眉毛。
  那一双秀挺的剑眉实在是表情丰富,每每一动就令她心惊胆战。她再也不敢多言,拢着裙摆就要坐上车去,他嫌她动作慢,手在她腰际轻轻托了一下。
  她骇得差点滑下车去。
  待她终于在车上坐定,他亦利落上来,马儿徐徐扬蹄,将太傅府渐渐抛在烟尘之后;她才终于回过神来,感受他方才在自己腰际的那一瞬间的触碰,身躯像是被一根羽毛轻飘飘地搔了一下,全是痒,不可抑止的、难以灭绝的、继之以痛苦的痒。
  阿暖终于得了借口偷懒,顺理缺席了几次太傅府的课,顾渊再度回到了一个人上课、一个人下学的生活,就如过去许多年一般。
  却又好似有什么不一样了。
  大约是因为周太傅终于趁着两人独处授课,开始跟他说起“观天于上,视地于下,而稽之男女”?还有什么,“阴阳之方”、“玄素之术”?
  他听得似懂非懂,这天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忽然犯起了别扭,对孙小言道:“孤要去城里走走。”
  孙小言被吓了一跳,上次他“去城里走走”险些扒了他一层皮,这次他说什么也不能放了这个祖宗——立刻扒拉着车辕哭丧着脸道:“殿下您再要乱走,奴婢,奴婢就活不成啦!”
  顾渊本来要下车了,被他这么一推阻,心中想了想,对车仆道:“你绕着西市走,孤想买几件东西孝敬母亲。”
  时将薄暮,西市的摊铺瞅着旗亭上的悬鼓,都摸摸索索地开始收拾货品。顾渊下了马慢慢地看,忽然回过头来对孙小言道:“孤问你一个东西。”
  “殿下您说!”
  “一个……一个类似舆车般的玩物,很小,两只轮子,前面是鸟头……”
  孙小言咬着牙想了很久,“殿下说的是鸠车?”
  顾渊道:“对,孤考你呢,就是鸠车!”
  孙小言张望着四处的摊铺,慢吞吞地道:“奴婢没看见此处有卖,要不咱到前头瞧瞧?”心里却在想,鸠车——殿下何时变成五岁小儿了?还是说文婕妤变成五岁小儿了?
  顾渊自然应承。孙小言有意放慢了脚步,走走停停间,倏尔眼尖地发现了一物:“殿下看这个,这只扑满!”
  顾渊望去,见那是个小小的圆墩形状,泥塑而中空,有入窍而无出窍,泥壁上还涂着彩画,煞是鲜艳可喜。便拿了起来打量,“这是做什么的?”
  孙小言呆了呆,立刻道:“这是贮钱用的——啊呀奴婢错了,这是穷人孩子的玩意儿,哪里能污了殿下——”
  “孤买了。”顾渊却截断了他的话,抬头对那胆战心惊的摊贩一笑,“多少钱?”
  回梁宫的路上,孙小言一直在琢磨他家殿下那个清透得诡异的笑容。习惯了殿下的喜怒无常、大开大阖,突然来这么一招温柔攻心,他觉得十分地不适应。
  乃至于他也忘了问:殿下当真是要将这只泥巴做的扑满……送给文婕妤么?
  作者有话要说:  “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出自《尚书·尧典》,说的就是大禹治水的那场大洪水啦~这句话是尧说的,意思是洪水很厉害很厉害(……),问大臣们有没有办法治理。
  “观天于上,视地于下,而稽之男女”,出自《黄帝四经》。
  “阴阳之方”、“玄素之术”,就是,嗯,你懂的…
  扑满,就是今天的存钱罐~汉代就有了~
  ☆、过隙流光
  五月廿二,梅夫人生皇三子泽。大赦天下,吏民赐爵一级,户赐牛酒。梅夫人进为婕妤,赐居昭阳殿。
  这一消息是由长安的特使快马加鞭传递到梁国国都睢阳的,其时却已是六月末,勿忧宫的莲花开到极盛,已现西风凋残之象。顾渊怀揣着包裹好的扑满走入勿忧宫时,正见前殿中哗啦啦跪了一大片人,一个老宦官伛偻着腰坐在上席,侧席上相陪的却是文婕妤。
  好容易将梁王等回来了,特使面前,文婕妤也不好多问他究竟去了哪里,连忙招呼他道:“殿下快来,这是长安来的冯常侍。”
  冯吉么,他熟得很,再不需什么客套了,径自一声冷笑,“孩儿先去换身衣裳,就来领旨,还请贵人少待。”
  冯吉垂眉,耷拉的脸皮上波澜不惊,“殿下自便。”
  顾渊大步而去,孙小言颠颠儿跟随,直到进了清凉阁,才敢低声劝道:“小的听闻那冯常侍目下已是陛下身边第一个红人了,殿下您可小心着些。”
  “阉竖!”顾渊切齿。
  当年若不是这个老而无用的阉人在皇帝面前挑拨离间,他和母亲怎会至于被赶出长安城就藩?冯吉是先陆皇后的身边人,朝野皆知,为了先陆皇后和孝愍太子,他简直不择手段;而今陆皇后早薨了,孝愍太子竟然也病殁,冯吉没了靠山反而升官,难道是攀上梅婕妤了?
  小人!
  他将怀中包裹往案上重重一放,又想问阿暖人呢,终究忍住了。听到自己回宫了都不知接驾的么?简直无法无天!
  一腔怒火没处发散,只能尽跟孙小言找茬儿。可怜孙小言头一回做伺候更衣的活计,就被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数落完了顾渊终于觉得舒畅了些许,端了端架子,扯了扯脸色,冷着眉眼正步而出,接受圣旨。
  这圣旨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原来不仅是通报三皇子降生的消息,还说皇帝要在十月旦设宴,宣召梁王携家眷族属入京觐见。
  文婕妤跪直的身子晃了两晃,险些晕厥过去。顾渊扶正了母亲,抬头看冯吉:“冯常侍,往年觐见都只孤一个入京,今年陛下却要召孤的全家,孤有些困惑,不知冯常侍有没有几分解释?”
  冯吉目光空茫,平平淡淡、一板一眼地道:“近年来圣躬违和,常常思念文婕妤,婕妤一人在外,令名素著,兼抚育梁王有功,陛下想当面感谢。”
  文婕妤靠在儿子的怀中,一手捂嘴,双目莹然,竟是轻轻地哭泣起来,连一句谢恩的话都说不出。顾渊心中愈加烦躁,思念与感谢?这算什么措辞?那个人,那个未央宫里的人,他应该认罪!
  将他全家都召去长安,好剪除他的羽翼,再将他囚禁起来么?
  顾渊苦涩地想。
  父皇啊父皇,你当年为了一个儿子将我赶走,如今又要为了另一个儿子将我召回么?
  文婕妤给长安来的特使一行安排了一场宴席。然而冯吉本是个冷冷清清的宦官,哪里有什么声色之好,席上沉默得很。顾渊当社日大宴时的那份从容今日也不知丢去了哪里,始终板着脸,阿暖病卧,身边的侍婢换了人,连斟酒都是抖抖索索,叫他一个眼神扫过去,险些都要洒了。于是最累的人便成了文婕妤,忙前忙后,劝酒说笑,又找了几个梁国的官员应和她的场子,才算没砸了脸。
  他看母亲这样,亦觉心酸,只恨自己不孝,不得不举杯劝饮。宾客们见梁王开了窍,席上气氛终于活络起来。
  当筵席终于散尽,顾渊先送特使回馆,再送母亲回宫,终于自己走回勿忧宫的寝殿时,却见到了几日未见的阿暖。
  她已将床被都整理好,苏合香添好,灯釭水续好,见顾渊迈入,脸上匪夷所思地红了一下,“殿下。”
  顾渊点了点头,“身子好了?”
  阿暖皱了皱鼻子,没有接话。顾渊一瞬间福至心灵,日前先生与他说的什么男女之道潮水一样涌进了脑海里,一下子将她的羞涩领会个彻彻底底。他只觉又是尴尬、又是迷惘,就像被铅坠子拴上了,心跳都是迟缓又晦涩的;便慢慢道:“既然大好了,就回来伺候孤,明日的学,照上。”
  阿暖脸上的血色刹那间又褪得干干净净。
  他颇得意地看着她的表情变化,“你放心,上不了几天了。今日长安来人了你可知道?圣上有了老三,要赐宴呢。”
  她微微疑惑地偏头:“意思是陛下要召殿下去长安赴宴么?”
  他轻轻哼了一声,“可不是,还不仅是孤,还召了文婕妤,说让孤全家都去,孤琢磨着,大约是要把整个梁宫外加湛园,都给搬空了他才满意。”
  她沉默了片刻。他语意中的不满很明显,他认为皇帝有意趁他入京时要挟他。她其实有些不理解,但她没敢多问,只是安安静静地道:“殿下去哪里,奴婢便去哪里,全听殿下吩咐。”
  他突然冷笑起来,一手钳过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直视自己的眼睛:“好个伶牙俐齿,真是会说道的!你心里明明想去长安想得紧了,口上还这么谦让,做给谁看?”
  她艰难地喘息着,只觉自己好像要被那双熠熠眼眸烧穿了,难道自己掩饰得当真那么失败?“殿下……”她的语气是前所未有地怆然,“奴婢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难道很重要么?难道便能由着奴婢的想法来么?”
  他看着她,她的眼神很深,带着悲哀的雾。他不明白她哪里来的那么多悲哀,是因为她母亲么?她母亲才刚去世半年,任何人都会痛苦悬思的吧。想到这层,他心中软了,放开了她,疲倦地走去沐浴,“你下去吧。”
  这句话意味着她今晚都不必再出现了。她应了声喏,慢慢挪步倒行离开,回到自己那方窄小的阁子里。坐在床头看了一会儿书,不得要领,心思却愈加浮乱……
  她今日是怎么了?本来都想好了,趁殿下喝了点酒,跟殿下提一提去长安的事情……谁知一句话就被人家反堵了回来。她双目幽然地盯着床顶心上的石博山,心里盘算着,殿下必然不会将所有人都带去长安的,他必要留一部分人在梁国以备后患,那么他会留下谁呢……
  头脑有些晕沉,大约是那苏合香的缘故。夜色深浓,犹听得殿中偶尔杂碎的声响。她哪里敢睡,却终究困乏了,迷迷糊糊之间眼前似乎浮现出母亲过早衰老的美丽脸庞,母亲在对她说:“阿暖,其实阿母并不在意那些……阿母只希望你过得快乐罢了。”
  她看见自己哭晕在母亲床边,母亲却只是叹息,手掌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轻轻地对她说:“阿暖,你可知道你这性子随了谁?随了太后啊!”
  她哭着说:“太后与我有什么干系!太后是坏人!”
  天在下雪,她似乎能感觉到寒冷渗进了自己晏安已久的肌肤,母亲望向门外的一片洁白,慢慢地道:“阿母知道……你必不甘心。阿暖,你只答应阿母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可好?”
  她慌忙地擦着眼泪,“何事,你说,你说!”
  “你如有一日……如有一日,见到你的父亲。”母亲的话音渐渐低沉,仿佛雪夜里飘忽溯回的风,“你就对他说……对他说……未央宫……长生……长生树……”母亲的话语突然哽在了喉间,双目翻白,脸色惨变,阿暖大惊,立刻给母亲顺气:“阿母,阿母您慢点说!”几乎又要哭了,“不急的,我听着,我都听着……”
  母亲已经说不出话,却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那一刻母亲的眼神无法形容,那是一种绝望的苍凉,是一种永诀的苦痛,她几乎不敢与母亲对视,只是哭,只是哭。
  她根本还不能体会母亲的眼神。母亲就已经去了。
  “阿暖,醒醒?”
  是谁在唤她?
  “阿暖,阿暖!”
  孙小言急了,伸手将她一推,她便自床头滚了下来,披头散发的,可不狼狈。怒目剜了孙小言一眼,“做什么!”
  孙小言也是真的着急,觑了觑内殿,“殿下叫您呢!”又眯缝起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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