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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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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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暖的心弦微微一动,血液里似乎感受到,顾渊与她的心情是一模一样的,然而她可以崩溃,她可以在寝殿里枯坐半月不问世事,他却不能。
  他是皇帝,他连为自己的儿子崩溃的资格都没有。
  她想站起身,然而坐了太久的身子已委顿不堪,蹒跚了一下,旋即被他扶住。她抬手,撩起他的冕旒,直视他的眼睛。
  “我们的孩子死了。”她说。
  “我知道。”他定定地道。
  “哗啦”一下,她的手一松,帝王的冕旒重又垂落下来,天颜再度成了遥远难测的模糊面目。她摇了摇头,“我不去扶灵了。”
  他默了默,“也好,你好生休息,不要累垮了自己。”
  她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挪动着步子回到了寝榻边。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悲伤的母亲而已。
  顾渊似乎想说什么,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
  秋雨绵绵,好像永无尽头。薄暖只觉自己的身心好像都要在这靡靡秋雨中潮湿腐烂了,金碧辉煌的壳子里,包裹着的是朽烂的形骸。
  大约是太过疲乏了,她的头脑有些昏沉,隐隐约约地似乎看见那个鬼影又自雨幕中浮凸出来,却并不近前,只是停在半空,仿若哀伤地低头,凝注着她。
  “你赢了。”薄暖牵扯出一个虚弱的笑,“你赢了,你满意了吧?”
  鬼影摇了摇头,“不,还没有结束。这不是什么赌局,也没有输赢之分。”
  薄暖秀眉微蹙,想撑着身子起来,却没有力气。旁边的人连忙上前,“你便躺着吧,不要起来了。”
  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讶然,“阿兄?”
  确是薄昳。他似乎也悲伤过甚,眼角泛红,只神情还保留着理智,“陛下带皇太子去北陵了,让我来照顾你。”
  薄暖只觉身心劳乏得如一片不能承重的竹简,轻轻一压就断裂了。“谢谢阿兄。”她喃喃。
  薄昳恻然道:“我来的时候,正见黄廷尉带人在长乐宫那边查案。你莫再这样消磨自己了,陛下会给皇太子一个公道的。”
  “长乐宫?”薄暖飘荡的神智好像忽然抓住了一个重点,“长乐宫……有什么?”
  薄昳面色隐忍,“黄廷尉说,长秋殿的詹事在殿中发现了……巫蛊用的桐木人。”
  薄暖眸光骤然一冷,身子陡地坐直了起来,一手抓紧了他的手腕,“——是她?!”
  薄昳几乎有些不忍心看她这样的神色,“也不一定……这等大事,万一有人栽赃陷害呢?”
  “是她。”薄暖却再不理他,一意孤行地道,“是她!”
  “——陛下回来了。”外间寒儿的通报声响起,而后却是惊慌的呼喊:“陛下?陛下!”
  薄暖与薄昳一同望去,便见寒儿与孙小言一同扶着皇帝进来。皇帝身形修长,此刻便如被风吹弯了腰的长竹,竟直直地要倒下去了。薄暖吃了一惊,撑着身子便要下床,被薄昳按住。
  “朕无事。”顾渊冷冷发话,甩开了身边仆婢二人,站直了身。薄昳跪地行礼,起身的一瞬,两人目光交错,竟仿佛金铁交击,火光一闪。
  顾渊淡淡地道:“朕回来了,你可以走了。”
  他说话向来不留情面,登基之后尤其如此。薄昳也不着恼,只是点了点头,径自离去。
  偌大的寝殿顿时空旷了下来。冷风穿堂而过,风里仿佛还沾着冰凉的雨滴。顾渊的冕服已湿了大半,没有靠近薄暖,只道:“我去沐浴。”便往后堂而去。
  薄暖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重帘之后。天光忧悒得好像永远都不会再放晴了,打在瓦上的滴答雨声好像是打在她的床顶一般,震得她不能自安。她发了许久的呆,终是披衣下床,往浴汤走去。

  ☆、96
  一室水汽氤氲,温热地模糊了视域中的一切物事。她看见顾渊倚着池沿,长发披散下来,竟是睡得熟了。
  她叹了口气。他总是这样,在承明、宣室二殿处理政事好像永远都不知疲惫,真到了沐浴休息的时候,便不管不顾地睡着了。她在池边蹲下身,看见他眼角有淡淡的青影,下颌都冒出了青青的胡茬,她的心倏然一痛。
  一向是仪容修饬的他,竟会潦草到这地步。
  他不知在何时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她。
  她将手探了探水温,身子俯低了,领口微敞,颈项间的肌肤莹白如玉。他伸手,似乎想碰碰她,却没有力气。
  她拿过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颊。他的手指上有刀笔磨出的茧,粗糙,划过她的细腻肌肤时,带来一阵令人惶惧的颤抖。他倦然,竟还牵扯出了一个微淡如无的笑,“回来的路上淋了些雨。”
  她低声问:“受寒了?”
  他却没有回答,转过头去,声音滞涩:“民极落葬后,我陪了他一晚上。他在的时候我总是没有空闲,这时候我纵愿意天天都陪着他,他也已经不会再叫我了……”
  薄暖伸手抱住了他的头。她的胸怀温暖而柔软,仿佛他记忆中的母亲。他在她的温暖和柔软中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心口微湿,她不敢低头去看,只是抱紧了他。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她喃喃,“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
  仿佛自这句话中汲取到了些微的安慰,他闷闷地点了点头,“阿暖。”
  “嗯?”
  “我现在,有点理解我母后了。”
  薄暖的手臂一颤,“什么?”
  “她曾经说,她愿意为我做任何事。”顾渊低声说,“我也愿意为民极做任何事,你知道么?”
  “我知道……”薄暖抿了抿唇,正不知是否该将黄廷尉在长乐宫的发现告诉他,他却当先开口:“你怀疑她么?”
  薄暖低头看着他的眼睛,许久,许久,她不知哪来的勇略,径自道:“不错,我怀疑她。”
  她怀疑梅慈,怀疑文太后,怀疑一切人!
  “只怕不是她。”顾渊叹了口气。
  薄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声冷如冰:“她是母亲,我也是母亲!她——她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
  “你说呢?”顾渊低垂眸看着她的手,“你说她为什么要害你——要害我们的孩子?她没有理由。反而是薄烟……她对我用的药香,才更似出自胡巫的手笔。”
  薄暖一震,“薄烟?”
  顾渊看她几近痴怔的模样,微微叹息,“你不要太牵动心神,反而蒙蔽了双眼。我的阿暖,可是我最聪明的内相啊。”
  听到这句半是宠溺半是忧伤的喟叹,薄暖心头一动,掀眼,他的墨发柔顺地覆盖了她的双膝,俊丽容颜中疲倦渐去,而全是依赖的放松。她忽然间也心安了,她怕什么呢?她还有他啊。
  “你要洗多久?”她低低地问。
  他神色淡淡,支起身子来,水滴自他光洁柔韧的胸膛披离而下,愈加衬映出一双皎皎明眸,“你累不累?也来洗一洗?”
  这样温柔的邀请令她脸颊绯红,连忙站起了身,去取来沐巾为他擦拭。顾渊自水中走了出来,便宁静地看着她微赧的容颜。薄暖一言不发地为他穿上了里衣和素袍,系好了衣带,他忽然低下头来,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她面泛薄红,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他重复她之前的话,目光却是笃定而认真,似一句沉重的誓言。
  她埋入他的怀中,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她爱的少年啊,不论经历了多少的坎坷艰难,不论体验了多少的污浊痛苦,他的眼睛也永远那么明亮,永远不会磨掉自信和尖锐的锋芒。
  她总相信,只要有他在,天就不会塌下来。
  只要有他在,他们总可以重新开始。
  ***
  掖庭的牢狱里一片昏黑,外间寒凉的秋气渗进墙里来,壁火扑映在木栅间,一片碧荧荧的光影罩在羁囚的脸上,全无人色。
  掖庭令张成手擎一盏豆灯,领着那翩翩公子缓缓走入,“大人,这便是了。”
  角落里的薄烟抬起手挡了挡光,看见那人的白衣,寡淡一笑,“是你。”
  那人低声对张成嘱咐一句,张成迟疑地退下了,将豆灯留给了他。他将灯火举至眉间,温润一笑:“你瘦了。”
  薄烟的目光刹时冷了下来,“有话便说,我最恨你装模作样。”
  “我却恨你不知好歹。”那人笑容未改,宽容地摇了摇头,话里冷漠的意味却让薄烟一凛。但听他又悠悠然道了句:“太子薨了。”
  薄烟低下了头,似乎并不惊讶,也不窘迫,只是静静等待他后面的话。
  “我会想法子将你弄出去。”那人俯下身来,双眸深湛,含去了所有的光芒而只剩深黑一片,“你出去以后,便不要再回长安来,明白吗?”
  薄烟浑身一颤,“你上回不是这样承诺的。”
  那人直起了身,侧头看她,似乎觉得她很好笑,“不错,我上回是承诺了许多,只要你爬上顾子临的床。可是你做到了吗?你没有。你而今在掖庭狱里,随时都可以把我供出去,我对你实在已经很手软了。”
  薄烟咬紧了牙,脸色惨白如雪,再不说话了。
  那人清冷一笑,举足便去,雪白的衣袂连一丝灰尘也未沾惹。身后委顿的女子却忽然道:“三郎。”
  那人的背脊一僵,脚步停住。
  “三郎,”薄烟柳眉微挑,火光幽微中犹现丽色绝人,“三郎恐怕从不曾喜欢过什么人吧?”
  薄昳闭了闭眼,仿佛有一个面孔呼之欲出,却被他死死地按了回去。
  “不曾。”他说。
  薄烟笑了起来,声音柔媚入骨,“没有弱点的男人。”
  仿佛被她刺中,薄昳再不理她,大步而去。
  墙壁的暗影边,衰老伛偻的掖庭令慢慢地探出身子来,看了一眼牢房内里的女子,当即沉默而急切地往外走去。
  宣室殿。
  “陛下,掖庭令张成求见。”
  张成已经衰老得迈不动步子,要孙小言搀扶着才跨过高高的红漆门槛。隔着遥远的距离,他看见年轻的帝王正端坐殿中,一身素色丧服,气度端严,这便是当年那个从他的掖庭狱中走出去的孩子啊……
  他双目微湿,踉跄地跪了下去,“臣掖庭令张成向陛下请安……陛下……长生无极!”
  “张令快请起!”顾渊绕过书案急急地走过来扶起他,却骇然见到张成的脸已全变作青黑一片!他下意识松开了手,而张成的身子竟浑不受力地瘫了下去……
  “陛下……”他童年的恩人睁着死而不瞑的眼,挣扎着开口,“害死太子的是……薄……薄……”
  薄暖恰在这时自内室走了出来,见张成如此情状,亦是惊疑地止住了步子。张成看见了她,张口欲言,却再也说不下去,“哐当”一声轻响,衰弊的身躯倒在了地上。孙小言被吓得连话也不会说了:“陛下、陛下……”
  顾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方才想去扶张成的,却可耻地退缩了。
  “传太医!”薄暖抢了上来,看了看地上的张成,又慌张地捧起顾渊的手,“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顾渊摇了摇头,“不必传太医了。”
  薄暖和孙小言俱一怔。
  顾渊伸足,将张成仰面倒下的尸体用足尖轻轻一挑,翻了个身。
  一把纤小的银刀赫然插在他的背脊,入肉三分,鲜血浸透了重衫,还同雨水一齐湿漉漉地披了下来……
  孙小言狠狠抓了一把头发,“要不,要不奴婢去传廷尉?”
  “也不必了。”顾渊静静道,“厚葬他吧。廷尉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负袖转身,“传旨,广元侯修身不谨,招致非议,兹命夺爵归第,静思己过,其案——待查。”
  掖庭狱虽是宫中重地,掖庭令却不过纤芥小吏,张成的死,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只除了两个人。
  一个,便是当朝皇帝。他总记得当年还只是个啬夫的张成给他送了几件御寒的冬衣,当他与母亲在掖庭狱底里将近腐烂的时候,是他每日去将周夫子请来给自己讲课。
  另一个,却是长秋殿的文太后。
  得到那詹事的奏报,廷尉黄济本着邀功的心态,即刻便带人将长秋殿翻了个底朝天。殿门口放了一只木箧,每有什么新发现便往里扔,桐木人、银针、奇怪的书册……文太后站在门阶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长信殿那边,可也是这样掘地三尺?”她冷然而笑。
  “皇太后多虑了,微臣奉旨行事,这长乐宫中,必然是处处都要查的。”黄济皮笑肉不笑,滴水不漏地回应。
  她掠了一眼箧中的东西,心底渐渐泛起了凉意。这些从她的宫中挖出来的巫蛊之物,竟是何时被藏在了她的眼皮之下,她自己竟一概不知!

  ☆、97
  铁铲击破砖石的地面,铿然的声音嘈杂不绝。一朝太后的寝殿,竟然便由着些挥汗如雨的苍头们随意挖掘,灰土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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