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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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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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晚上那种种莫名其妙的偶然,他突然衣衫不整地出现,他扯烂她家唯一值钱的床帏,他拉着她儿时的鸠车玩闹,他邪邪的淡漠的不可一世的笑,他瘦硬的背影与深不可测的眼神,还有,还有他沐浴过后湿润披落的发,和颈下那带着晶莹水珠的两片白皙精致的锁骨……她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她已经感觉到自己脸上异样的热,和文婕妤投来的两道探究的眼光……
  脸是热的,心,却一点点地凉了。
  他确然已经在怀疑她了。
  她忽然直起身来,对文婕妤定定地道:“奴婢百口莫辩,此事之关键仍在殿下,婕妤何不待殿下归来之后,再发落奴婢?”
  文婕妤惊骇地笑了。这贱婢,难道真的跟顾渊有了什么勾连,乃敢如此理直气壮?她一拂袖站了起来,“那便依你所说,等殿下回来,听听殿下的说法。殿下回来之前,给我跪着,跪直了,没有本宫的吩咐,谁也不许自作主张!”
  顾渊当中午时送走了一批宾客,晚宴后又送走了一批,原看夜色已浓,该当在湛园歇了的,却还是强撑着疲倦上了回宫的车。王常被文婕妤带回去了,他身边连个得手的内侍都没有,扶他上车的时候险些将他跌了。他轻飘飘扫了一眼那笨手笨脚的内侍,那人已是抖如筛糠,他再也不理,便命驾车。
  每个人都是这样怕他的,他已习惯了。
  回到梁宫,气氛是一片压抑。他先往勿忧宫走,转了好大一圈又兜了出来,问门外的侍婢:“阿暖呢?”
  那侍婢战战兢兢地道:“奴婢不知……”
  顾渊皱眉,“你当真不说?”
  那侍婢几乎要哭了出来,“殿下体恤,不是奴婢不肯说,是寒泉宫那边吩咐了不准……”
  顾渊已径自往寒泉宫走去。春夜的风料峭微寒,将他的袍摆泼向后方,猎猎作响。他也不等通报便迈进了大殿,王常正候着,见他来了忙哈腰道:“殿下回来了,婕妤等殿下很久了……”
  顾渊轻轻哼了一声,王常不敢再说话了,便将他往内殿中领。穿过无数镶珠嵌玉的梁帷,他忽然听见屏风的另一侧有小孩哀哀的哭声。
  那围屏之后便是寒泉宫的暖阁。他想了想,便往那儿走去,王常心中一急:“殿下——”然而他已经看见了跪在那里的两个人。
  孙小言再如何聪明,毕竟是个小孩,此刻都哭岔了气去。阿暖却依旧安静地跪着,神态波澜不惊,只听见他走入的一刻身子好似晃了一晃。
  顾渊站在门边,皱眉道:“你去将文婕妤叫来。”
  王常被吓了一跳:哪有儿子传唤母亲的道理?打死他也不敢去叫哪。然而就在这时,他的救星来了,文婕妤缓缓地迈进阁中道:“殿下可算回来了,殿下再不回来,昨晚的事情,都要成无头公案了。”
  ☆、长乐未央
  顾渊的目光一沉。什么无头有头,这样忌讳的话无人爱听。然而文婕妤此刻似乎就特别想与他找不痛快,曼声又道:“其实本宫原本想,哪里需要这么多周折呢?直接杖毙得了。可又怕死人污了梁宫的地儿——”
  “够了。”顾渊简短地截断了母亲的话,一挥手屏退了所有内侍,便慢慢道:“你们两个,先下去。”
  孙小言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顾渊冷冷地道:“到殿门口去继续跪着,听候发落。”
  孙小言又连连磕了几个头,口中混乱不清地说着词儿,忙不迭拉着阿暖退下。
  阿暖没有磕头,没有说话,甚至看都没有看顾渊一眼。
  文婕妤冷笑,“你也看到了,那婢子可真硬气,也不知那副脊梁骨经得起几板子?”
  “母亲有什么疑虑,不要跟儿臣卖关子。”顾渊走到案边揽襟坐下,却是一副喧宾夺主的架势。
  文婕妤顿了顿,坐在他对面,慢慢地道:“当初秋儿要出宫,向我推荐了这个丫头,我也没有多想。如今看来,却觉她可疑得很。”
  “那是自然。”顾渊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她姓薄。寻常总要怀疑一下的。也不知母亲查出什么没有?”
  文婕妤一怔,“并没有。我只大概得知她自幼贫苦,与她母亲住在北城,至于她父亲,真是渺茫未知……”
  “什么都未查清楚,您却要杖毙了她?”顾渊抬眸,眸光湛亮如雪。
  文婕妤忽然觉得很疲累了,这双眸子一点也不像她,反而像极了长安御座上的那个人,那个她最恨最恨的人。她每次对上这双眸子,心中的恨意就会倾巢而出,将头脑都腐蚀成一片混沌。她撑着身子站起来,声音沙哑,好像是第一次显出了自己已经不再年轻:“我是为你好啊……不论那贱婢是何来路,留着她终归没什么好事。渊儿,阿母的心里只有你一个罢了,处处都是在帮你做打算的……”
  顾渊亦站了起来,袍袖未持,拂落了案上空空的果盘,当啷一声脆响,惊得文婕妤一颤。
  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昨晚之事,确实是孩儿冒昧。然而今日之事,却是阿母莽撞。打草惊蛇,还如何盼蛇儿回头?”
  文婕妤心念千转,然而终究有几分不信,“可我听闻,你昨夜竟宿在她家……”
  “那又如何?”他突然不耐烦起来,声音高了三分,“她本来就是孤的人!”
  话音铮然砸在四壁之间,他一掀帘大步离去,文婕妤站在原地,脚边是空落落晃荡的果盘。
  她的眼神渐渐地空幽下去。
  好,好,好得很……
  这父子两个,竟是一模一样地薄情寡幸。
  阿暖自殿门口跪到暖阁,又自暖阁跪回殿门口。今夜不见星月,宫中草木低伏,晦暗模糊的一片。她跪得头晕,心中却兀自横着一口气,恍恍惚惚地只是挺直了背脊。也不知过了几多时辰,忽有人在她肩膀上打了一下。
  那是一卷竹简,还是一片牙笏?她不能感知清楚,夜雾氤氲之中听见一个冷澈的声音:“起来,回去!”
  一边有人来搀她,身量小小,约莫是孙小言。这小孩精明,却不料是个讲义气的,只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她得空一定要谢谢他。脑海中转过这么些散漫的念头,身子却愈来愈不听使唤,轰然一声,便晕了过去。
  她再醒来则是在仆婢住的耳房里了。孙小言正颠颠儿地拎了食盌进来,将吃食一件件放在木案上。阿暖略掀开帐子望过去,漆碗中是晶莹清香的雕胡饭,她一时愣住了。
  孙小言笑道:“这是殿下赏给女郎的,让女郎吃好了饭还得过去侍奉。”这孩子,朝夕之间,连称呼都换了。
  然而——她还得过去?还能过去?
  她原以为经过今日这样一出,他不会再放她在身边了。却原来,他还没有玩够?
  孙小言端详着她的表情,小脸又笑成了一团:“殿下对女郎还真是上心得紧,都不让王常侍挨近女郎。”
  她不解:“王常侍?”
  孙小言慢条斯理地道:“才前女郎晕了,王常侍要来扶,殿下本都已经走远了,却又大踏步迈了回来,将女郎一把抱走了!还让王常侍远开些呢!”
  阿暖吓了一跳,木箸险些没拿稳,“你说什么?殿下……殿下……”
  “殿下抱您过来的。”孙小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将她不敢出口的话给补齐了。
  她的脸上一阵潮红一阵苍白,心底时而滚烫时而冰凉。
  他到底什么意思?
  孙小言是个小孩,以为殿下看上她了,因对她百般殷勤;她却只有苦笑。若真是这么简单倒好了!
  阿暖慢吞吞地吃过有生以来最好吃的菰米饭,又去沐浴梳洗了一番,才终于在孙小言的催促下迤逦往勿忧宫去。还未走入寝殿便听见里头一声厉喝:“笨手笨脚,给孤滚!”
  一个宫婢慌里慌张地奔了出来,瞟了呆立的阿暖一眼便匆忙跑开了。阿暖知道殿下这又在发脾气了,心里却纳闷,怎么自己就从没撞上他这样盛怒的时候?
  难不成,是因为与文婕妤的一番谈话?
  她摆好了表情,微微笑着碎步而入,便看见房中洒落了一地的黑白棋子。她行了个礼,便低身开始一个个捡拾棋子。头顶上炸响他冷硬如铁的声音:“不成想你竟是个娇弱的身子,跪了半天就受不住了。”
  她的手顿了顿,而后又继续。没有回答。
  “你这样的人都能进尚衣轩,那些婆子真是愈发惫懒了。”他复凉凉地道。
  阿暖将棋子拢进局中,拍了拍衣襟又行下一礼,“奴婢自知眼拙手笨,体质有亏,然当时无资葬母,处境无望,是殿下宫中开恩收容奴婢在尚衣轩干活。今日晕厥之事,奴婢不敢有半分怨言,但凭殿下责罚。”
  顾渊哼了一声,“你如此说,不过是以为孤不会罚你。”
  她恭恭敬敬地道:“奴婢不敢。”
  他倚着凭几,支起一腿,一手撑着头,一手放在膝盖上将解下的两枚山玄玉懒散地打着拍儿,“孤总是要罚你的——罚你什么好呢?”
  她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烦闷地道:“抬起头来!”
  她只好抬头。青玉五枝灯散发出通幽的光,映得这寝殿明如白昼。不知为何,她的目光却被顾渊的床吸引了过去——重重叠叠的淡青流苏帐将它内里的一切都遮住了,她呆呆地凝望着,她想起自己家中的那一围帐子,那是母亲的陪嫁,母亲始终珍而重之,从来不肯有分毫的损坏……
  顾渊冷冷地睨着她,“在想什么?”
  “奴婢在想……”她收回目光,随口道,“在想原来殿下会弈棋。”
  他看她一眼,“弈棋是君子之道。”
  她道:“殿下说的是。”
  “孤会的东西还多着呢。”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倨傲,“但孤唯有一件事情是不会的。”
  她不由顺着他的话头问:“是什么事情?”
  他慢慢道:“见风晕。”
  她呆住了。
  半晌,心中才浮出无限的羞恼,气结地抬起头来,却见他眸中笑意盈盈,恰似那青玉五枝灯将天外的星子都漫射了进来,星斗相随着清亮旋转。她冲到口边的话一时又全然说不出了,愤愤地将衣带子一绞:“殿下是从没跪过人的金贵身子,当然不会见风晕!”
  这话一出,他的笑容却瞬息消散得无影无踪,教她怀疑自己方才所见全是幻觉。他紧紧地盯着她,那目光重又变回她所熟悉的冰凉:“谁说孤没跪过人?”
  她心知失言,梁王要跪的人实在也不少,长安城里的太后皇帝嫔妃,他都要行礼。然而她还是嘴硬:“陛下心疼殿下,总也没至于让殿下一跪一整天的吧!”
  他一笑,“你这是求孤心疼你?”
  这是哪跟哪?
  他是怎么接上这话头的?!
  她呆愣得说不出话,他却又自顾自地道:“当孝愍太子在的时候,孤每到宫中赴年宴,第二日清晨往温室殿去请安时,都要跪上三五个时辰。孤的母亲与孤一同跪,就跪在前殿的屏风前,等陛下跟里头的夫人出来,那屏风都快被孤盯出洞来了。”
  那声音低沉回转,像与穿堂过室的风汇在了一处,冷漠地流动着。她的心一时竟安静了下去,眼前仿佛看见了那个穿着过年的华服盛装的小男孩,随他年轻的母亲一同跪在未央宫那冰冷的条砖上,明知他的那个偏心的父亲根本就不想见他,却还是要一意地跪着。
  她忽然有点明白文婕妤了。
  “孤本就不是个受待见的。”他低垂着眼睑,目光空落落地随那两片山玄玉而动,“若不是孝愍太子薨了,你还会进孤的宫里来吗,阿暖?”
  ☆、落花染衣
  她全身一震,嘴唇都发白了。
  他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夜已深了,他今天从湛园忙到王宫,此刻早该就寝,却为何要在这丫头面前说这么多无用的话?所有的答案,他心里早就清楚了,再问一句,也无非是徒增自己的可悲罢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正想赶她下去,她却忽然又开口了:“奴婢侍奉殿下,与殿下的王位并没有任何干系。”
  她的话音很镇定,面色很冷,他挑了挑眉望过去,只见她一双幽深如雾的眸子。
  这样的一双眸子,怎么让人信任?
  更何况还有那上扬的眼角,那纤雅的长眉……凤眼柳眉,这是祸水之相……
  他的思绪随着她的色相,漫漫然不知飘荡到了何处,她却在一字一顿认真地说话:“奴婢与孝愍太子无关,与河间薄氏无关,与任何人无关。殿下若不信奴婢,奴婢也无话可说。总之奴婢在一日,便尽心侍奉殿下一日,直到殿下将奴婢赶走。”
  他恍恍惚惚,只听见她最后一句话:“你会陪着我?”
  “我会陪着您。”她静静地道。
  他摆了摆手,紧绷的表情终于渐渐缓和了,却背转了身往床边去。她知道自己该告退了,却仍忍不住望了他一眼。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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