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飞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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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飞雪记-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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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穷的身世,明先生的志向,都决定了宋域沉很难与其他那些宋人遗民有着完全一致的立场和想法。
  宋域沉又道:“恭帝不能离开萨迦寺,恭帝的儿子却可以离开。”
  萨迦派并不禁俗世婚姻,历代法王,都是血脉传承,一如帝王之家。
  旦增上师心神震动,凝思不语。
  宋域沉笑道:“蒙元气势正盛,吐蕃的确应该避其锋芒,然而这世间之道,必然有消有长,有生有死,上师何妨为来日种一点善因?”
  恭帝的儿子,这个身份,可真可假,可进可退,可以号令江南群雄,也可以让萨迦寺对蒙古王廷有所交代——只要在这个孩子的出生日期上稍稍做一点儿手脚,让这个日期变得含糊不清,萨迦寺便可以撇得干干净净,毕竟,从大都到萨迦,一路之上,恭帝其实有太多机会可以避开押送人的耳目,遇上一个女子、留下一个孩子。
  旦增上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神情渐有松动。
  不过他还有疑问:“这是你的提议,还是你们的提议?”
  宋域沉坦然答道:“现在还只是我的提议。不过我确定其他人会答应。”
  至少,他知道李默禅会答应。
  虽然他和李默禅不算太熟悉,宋域沉仍然可以确认李默禅的态度及反应。
  而只要李默禅应允,其他人不足为虑。
  旦增上师略一思索,说道:“这个女子,恐怕必须是汉人吧?”
  宋域沉即刻答道:“这是自然。”说到此处他心念忽而一动。韦圆苑是他们之中惟一的女子,韦氏兄妹是高宗生母韦太妃的族人后裔,南渡之后,世世公卿。无论家世还是风姿品貌,韦圆苑其实都是最合适的人选——将要号令江南群雄的那位帝王后裔,应该有这样一位生母,才足以对各方交待;而在这个孩子未曾长大之前,韦圆苑也足以承担起垂帘听政的重任。
  而且,韦氏一族,于崖山一役,蹈海自尽,只遗下韦氏兄妹两个孤儿,送至东海教养。这样的忠臣遗孤,又有慷慨赴死之志,奔走于江南各地,暗地里屡建奇功,对于生养恭帝子女之事,应该绝不会推辞。
  韦圆苑的同行,简直注定是为了完成他的这个提议。
  所虑者不过是,年轻女子,往往于情爱之事,多有遐想,韦圆苑又是极有主见之人,未必肯听从他人的安排。
  不过,李默禅想必能够解决这点顾虑。
  心中忖度已定,宋域沉脸上的笑意更深。
  旦增上师忽而说道:“那么,你,或者你们,打算用什么来换取这个孩子?”
  宋域沉一怔。
  旦增上师在直射入塔内的阳光之中微微眯起了双眼,缓缓说道:“当年我与明先生探讨轮回之道,以为非大智大勇、大慈大悲、大恶大善、至美至坚之人,不能在转世之际不灭灵性;然而只有这些,还远远不够。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反复揣摩当年的心得,终于明白,天道有盈亏,有舍方有得,即便是我教中修行有成的活佛,也必得舍去无数珍宝,才能够保住那灵性不灭。不但轮回之道,世间万事,莫不如此。”
  宋域沉心中怦然一响,脸上几乎变色。
  他其实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才会本能地避开叶明珠,对于和昭文的聚少离多,也习以为常,不肯去做改变。
  他有三位师父,但每一位师父都如此缘浅。
  父兄于常人固然是至亲,于他也不过尔尔,甚至于曾经比陌生人更危险。
  仿佛世俗间诸多情爱,在他身边都难以久留。
  那么,这就是他此生此世能够得到一个完美身体的“舍”?
  旦增上师转过话题:“你们打算舍去什么,来得到那个孩子?”
  宋域沉思索了一会才道:“上师想要什么?”
  旦增上师看着他,微笑起来:“明先生的聪明才智,一直是我最想借重的。萨迦寺能够有这样一位善知识,想必可以尽快将所有经书译成蒙古文。”
  宋域沉并不意外听到这样一个要求。当他将那卷《大日如来经》送出去时,便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
  他伸出一个指头:“我可以留在萨迦寺一年,最多一年。”
  这一座宏美大寺,不仅收藏着无数梵文与吐蕃文的经书,还有无数来自天竺、南荒、西域的瑰丽珍宝,可以让他细细研读;与旦增上师这位旧友,也有许多话题可以重拾,许多心得可以探讨。
  所以他愿意暂时留下来。
  然而他绝不肯将自己长久地束缚在此地。万水千山,如此美妙;世态人情,如此多彩;他还不曾踏遍,不曾看尽,如何能够停留下来?
  宋域沉的态度坚决,旦增上师有些失望,一年时间未免太短。他叹了一声:“既然如此,待我的转世灵童回到萨迦寺之时,能否请你再往萨迦一行?”
  宋域沉又是一怔,仔细端详旦增上师的面容,一时之间,却无从把握这苍老却永恒的面孔之上的生死之象。
  他想了一想才答道:“故人生死之约,有穷不敢不从。”
  旦增上师微笑颌首。
  转世灵童在吐蕃各教派中出现,不过百年,远远不足以完善,故而,并不是所有的上师与活佛,都能够成功转世。或许,有了眼前这位从死亡尽头卷土重来的故人的襄助,萨迦寺能够找到那转世的真正奥秘,让吐蕃各教派的传承,代代不绝——无论什么样的秘籍图册,都比不过上师的口耳相传,惟其如此,每一位上师的逝去,都是巨大的损失;而每一位上师的归来,都是无上的珍宝。
  ?

☆、卷十一:桐花万里丹山路(三)

?  对于宋域沉的提议,李默禅在权衡之后,欣然同意,不过那个将要为恭帝生子的女子的人选,还需先问过韦圆苑。毕竟,韦圆苑是他们的师妹,而非寻常女子。
  韦圆苑则要先见一见那位恭帝,而且不是私下偷窥。
  韦圆苑的这个反应,让宋域沉颇为意外。
  他原以为,韦圆苑要么会慷慨应允,要么会勃然大怒。
  但他还是着手安排了此事。
  于是第二天傍晚时分,和尊随着两名僧人往经殿去诵晚课时,转过一道长廊,迎面便遇见了与宋域沉一道站在高台上赏鉴远山落日的韦圆苑。
  宋域沉与和尊相互问讯时,韦圆苑也转过身来,光明正大地打量着和尊。
  夕阳余辉,自韦圆苑的背后照过来,与她的目光一道,落在和尊的面孔之上。
  和尊不敢正视面前这个宛若月夜幽兰的年轻女子,感觉到韦圆苑的目光,他倏地涨红了脸,微微垂下眼帘,匆匆告辞离去。
  心中却始终萦绕着那个夕阳中的袅娜身影。
  那个女子,带着江南烟雨的气息,如此遥远,如此熟悉,让年轻的和尊,心中蓦然生出无限酸楚与惆怅。
  宋域沉微笑着侧过头来:“如何?”
  韦圆苑轻叹了一声:“当是后主一流人物。”
  文采风流,性情温良,只可惜命运不济。
  韦圆苑的观感,也正是宋域沉的观感,不过他的感慨或许更多一些。
  李后主亡于大宋开国之际,然而萨迦寺中的这位大宋末帝,品貌性情,乃至于才华禀赋,俨然便是后主再世。只不知他的命运,会否也与后主一样,亡国之君,阶下之囚,日夜惊惕,朝不保夕,最终因为一阙怀想故国的《虞美人》,断送了性命 。
  恭帝若是能够平平安安地终老于萨迦寺,也算是难得的福份了。
  宋域沉转过思绪,看看韦圆苑,笑道:“看来韦师妹颇有怜惜之意。”
  韦圆苑轻言细语地答道:“男欢女爱,自然须有他那一点思慕,有我这一点怜惜,方可成欢。”
  宋域沉怔住。
  他一直知道韦氏兄妹自幼受三清之教,所思所想,大不同于俗世之人,却怎么也没有想到,韦圆苑会如此坦然自若地在他面前谈起这男欢女爱。
  韦圆苑习练的不会是□□吧?
  韦圆苑却又说道:“更何况,有情之爱,方能生养出聪慧子女。”
  她看向宋域沉,似笑非笑。
  当日她提出要见过和尊之后才肯下决定,宋域沉嘴上不说,神情之中,或多或少,却露出那种早知她会耽于情爱的腹诽之意。
  且看宋域沉这一回还有何话可说。
  宋域沉笑而不语。
  他的确也无话可说 。
  这桩婚事,就此定论。一切礼仪从简,女家自然有李默禅出面,他是东海公主养子,又是这一代东海弟子的领头人,地位身份,都合适不过;男家这边,萨迦僧官俗官都不宜介入,萨迦寺也要装聋作哑,于是宋域沉欣然上阵,论起辈份来,他是和尊的表舅,这个身份,也很合适。
  横川和尚与那位天竺僧人婆娑伽罗,分别充当了男家与女家的媒人,在婚书上签字见证。婚书一式三份,一份留在和尊手中,一份在韦圆苑手中,还有一份,由戴总管保存。
  让宋域沉意外的是,旦增上师居然也愿意在婚书上签印。
  旦增上师不无感慨地向他说道:“我原以为,蒙古人气势正盛,依着中原王朝兴衰的旧例,总有二三百年的国运,可是我如今见了你的那些同伴,忽而觉得,夜月初落,朝日已生。”
  所以他改变了主意,亲自在婚书上按下签印。
  他即将逝去,一切都可以推到他这个逝者的身上,倒也不畏这婚书或许会被蒙古王廷知晓,却可以为来日结下一份难得的善缘。
  旦增上师于冥冥之中,恍惚已经可以看到,曾经的繁华风流、烟柳杏雨,很快便会归来。
  只是,再看看李默禅这些人,旦增上师又生出新的感慨。
  重生的那个世道,无论如何,已经不会是他当年入蜀时所见的富庶风雅、繁华风流的模样了。
  只因为,新的一代,是在杀戮之中成长起来的,在他们身后,有着太多亡灵。
  一个月后,方梅山为韦圆苑诊脉,确认韦圆苑已经有孕,李默禅一行人便悄然离去,取道天竺,走海路折返东海,横川和尚会在东海停留到孩子出生、身份证实,然后折返东瀛。方梅山对天竺医术很感兴趣,于是与那位天竺僧人以及平措贡布一道,跟着李默禅去了天竺,打算从天竺转道南荒,宋域沉私下里揣度,方梅山等人,或许是想见一见一直呆在南荒、与当地降头师及巫医们斗法斗得乐不思蜀的乔空山。
  宋域沉则依约留了下来,金城之自然也跟着他留在了萨迦寺。
  译经论道并不能占去宋域沉的太多精力,他每日只在此事之上花一到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里,或者与护寺武僧切磋,或者骑了马跑到远处的雪山之中去,折腾山中猛兽,攀登那亘古未曾有人登上的雪峰,又或者拉上一二医僧,在萨迦城内城外,查看各色病患,检视各类药草。
  旦增上师看着这一切,不免有些感慨:“当年的明先生,凡事布置既毕,便不肯轻动,多爱驱使他人劳心劳力。”
  如今的宋域沉,精力充沛,兴致十足,常常喜欢用最直接的武力来对付面前的种种烦难,那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婉转精妙手段,则经常有意无意地搁置不用——虽然偶尔捡拾起来,仍是锋锐如故。
  故人虽然重来,却已非旧日面貌。
  宋域沉不以为意地答道:“我心快意,又何必追究前世面貌如何、此生性情如何?”
  说到此处,他若有所悟,自己今日这样的飞扬肆意,又何尝不是当日明先生的宿愿?
  宋域沉敲着几案,沉吟着说道:“那位明先生,是否终生都在遗憾,不能够如我这般踏遍万水千山?他困于病榻之上时,是否一直都在梦想,如有来生,一定要有一个无病无痛的身体,可以肆意行走于天地之间?”
  旦增上师缓缓接了一句:“或许明先生以为,他还要保有那世间罕见的心智,才能够不被世人束缚与阻拦,方可肆意行走于这世间。”
  视线相接,宋域沉恍然明了:“轮回之道,固然非大智大勇、大慈大悲、大恶大善、至美至坚之人,不能在转世之际不灭灵性;固然是天道有盈亏,有舍方有得,即便是大智慧大仁善之人,也必得舍去无数珍宝,才能够保住那灵性不灭。然而,心中若无这一点不可泯灭的大执念,又如何能从那一片茫茫迷雾之中,寻到重来之路?”
  明先生与宋域沉的死生之间,有着数十年的空白。
  或许明先生在那片迷雾之中,踽踽独行数十年,却始终不曾动摇心志,才能够慢慢走出。
  一念既明,宋域沉即刻问道:“上师远行在即,心中有何执念,可以护住灵性不灭?”
  旦增上师微笑不语,面上却有些惘然。
  他心中有太多遗憾,也有太多期望,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转过话题说道:“无尽道友坐化经年,不知他心中有何执念,是否已经转世重生?”
  宋域沉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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