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飞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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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飞雪记-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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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不提;然而这并不妨碍广宏子视宋域沉真如自家子侄一般,也不妨碍宋域沉与鹰奴对广宏子的尊敬与亲近。
  离鹰奴与陆青的约战,尚有一段时日,宋域沉一行,在葛岭住得很是悠闲。
  只是这悠闲不过几天便被打破了。
  那一日他正陪着广宏子鉴赏一册新得来的秘本道藏,附近一家名为奉圣观的小道观的住持清游道人匆匆前来拜见,涕泪交加,请求广宏子出面,与强夺奉圣观、赶走观中道众的那群吐蕃僧人交涉。
  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后,崇信佛教,国师八思巴在大都的佛道之辩中,屡次被大汗忽必烈奉为胜者,各地僧侣,势力大张,每每倚强恃势,侵夺道观、驱赶道众。宋域沉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还是第一次亲身遇见。
  广宏子对于清游的请求,只能长叹,派了两名道僮去接引被驱赶的奉圣观道众,让他们在抱朴观中暂时栖身。不想派去的两名道僮回来禀报道,来不及离开奉圣观的道士,都被强行剃了头,扣在奉圣寺中做了和尚——那伙僧人,已经将奉圣观的匾额,改成了“奉圣寺”。就连他们两个,也险些被扣了下来,好在他们及时报明身份,瞧在广宏子的面上,才放了他们回来。
  宋域沉不免错愕。他所听闻的僧人强夺道观之事,不过是赶走道士而已,怎么这些僧人,如此嚣张狂妄?
  广宏子叹了口气,解释道:“江南释教总领杨琏真伽就驻在杭州。”
  杨琏真伽本是西夏国人,乃国师八思巴的弟子,深得忽必烈大汗的宠信,向来敢作敢为,杭州城中的各派僧人,有他撑腰壮胆,自然比别处的僧侣,更加放肆。杭州城内城外那些没有靠山的小道观,不多时便被吞并殆尽,如今连奉圣观这样还算有点儿来历的中等道观,也难以逃过了。
  打发惊魂初定的清游道人暂且休息之后,宋域沉的脸色阴沉了许久,开始慎重考虑要不要想办法整治一下那位国师弟子,以免他总有一日要欺到抱朴观头上来。
  广宏子摇头而笑:“不必为抱朴观担忧。杨琏真伽是个聪明人,很明白他灭不了杭州的所有道观。”
  而哪怕杭州只有一座道观能够幸免于难,也必然是抱朴观。
  宋域沉心念一动:“是了,不论何时何地,为帝王者,总不会允许一教独尊。”
  广宏子略有异色,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少年。
  他原以为,无尽道人教出来的衣钵传人,心心念念的不过是长生大道,于这俗世之事,了无兴趣。他可没有忘记,无尽道人当年,可是半点也瞧不上他们这些终年在富贵乡里打滚、汲汲于纵横捭阖的家伙。
  从这一天开始,广宏子将话题转向了道门如今的处境,以及道门最大的对手、佛家各派的现状。
  广宏子在长案上铺开一张巨大的地图,指点讲解。他久居杭州,消息灵通,目光远大,心思缜密,将这天下大势与小节,缕分条析,一一说来,整个天下局势,立时清晰明朗起来,如在眼前,如在掌中。
  蒙古人的疆域广大,吐蕃、西域等地,以及蒙古本部,多信奉蕃僧,蒙古王廷,又取与汉地文物迥异、不易受汉人控制,自然大力扶持,中土佛家各派,也因此颇受宽待。
  至于道门各派,其实自成吉思汗之时起,全真教长春真人,便已万里西行,至成吉思汗帐下,宣讲教义,北地无论蒙汉,或者契丹女真,对长春真人都甚为敬重;龙虎山张天师也正式被尊为天师,总领江南道教。所谓“一官二吏三僧四道”,道门的地位,并不算低,只是不像佛门那样对蒙古王廷更适用而已。
  论及道门与帝王,难免要将历朝历代的掌故翻出来一一检视对照。
  粗粗讲完一遍,宋域沉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历代帝王,无论胡汉,无论贤愚,无论以何术治国,他们自身,其实都逃不过长生术、炼金术这样的神仙方术的诱惑。”
  对长生术最念念不忘、孜孜以求的,无过于这些享尽人间富贵的帝王。
  广宏子感慨不已:“不说帝王,便是寻常人,但凡有了贪念,再有点儿余力,又有几个能够抵得过这样的诱惑?”
  宋域沉有些疑惑:“既然世道如此,为何没有人来招揽无尽师父?”
  无尽道人数十年如一日,追寻长生之术,以他的赫赫声名,怎么可能没有人注意到他?
  广宏子微微笑了起来:“这个么,大概是因为,世人眼中,无尽道兄,是个太过强大的疯子,能不招惹,最好不要去招惹。”他看看宋域沉,“所以你一定要当心,世人不敢招惹无尽道兄,却一定很想从你的手里,将无尽道兄生前所知的奥妙搜出来。”
  有穷太过年轻,威名未立,手里却又捏着无尽道人数十年的珍藏与心得,怀璧其罪,窥伺的人,必定少不了。
  宋域沉笑而不语。
  广宏子的关心,让他觉得很是亲切。
  讲完了如今佛道二门的处境、大寺大观的产业出息、各派的出色人物以及他们与蒙古王廷和各地贵人的关系,广宏子的话题,又转向了蒙古王廷的明争暗斗与内外制度,各地镇守将军的出身来历与兵力强弱,各行省尤其是江南各省的主事官吏的生平与性情喜好,各地包收税务的波斯胡商都出身于哪些家族、有何营生、有何背景靠山。
  期间广宏子又将各地成气候的大帮派也逐一点评了一番。无论何朝何代,日光之下,总有阴影,因此从无哪位圣明君主能够清除掉池底淤泥。这些帮派,在前朝时,忌惮各地官衙,行事还算收敛;蒙元以来,诸法崩乱,典章制度荡然无存,衣冠沦为囚奴,良善小民朝不保夕,反倒是这些惯于在黑暗与混乱之中搏杀的帮派,在各个镇守大将的地盘的缝隙之中游刃有余,又吸纳了不少流落江湖的各色人材,个中佼佼者,俨然已非草莽之徒的气象。
  宋域沉不觉特别留心了广宏子对淮扬盐帮与排帮的评点。
  排帮号称江南第一大帮,除了运河归漕帮之外,凡有船处,皆有排帮,名义上的总堂设在金陵,底下又分为数十个大小不同的码头,如赣江排帮、湘水排帮便是,互不统属,时有火并,是以蒙古人并不太看重。不过广宏子说道,这示弱之计,是排帮老帮主生前定下来的,为的便是韬光养晦、以图长远。
  宋域沉哧笑道:“老帮主深谋远虑,无奈结果不尽如人意。各处分帮,一旦有了独自做主的权柄,再想收回,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广宏子微笑不语。这也正是他心中所想。
  至于盐帮,或者说淮扬盐帮,情形又有所不同。淮扬一地,掌握着天下盐业十之八九的集散,盐商富可敌国,大小盐枭无不是横行一方的人物,想当年,末唐之时,啸聚数十万大军、转战万里势不可挡的黄巢,可不就是盐枭出身?是以淮扬盐帮,虽被世人视为草莽,论其真正实力,委实不亚于一方诸侯。而蒙元南下之际,淮扬制置使李庭芝殉难,其麾下不肯降元的精兵强将,多有投身盐帮者,兼之扬州地近临安,临安城陷,帝后北掳,流落民间的禁军为数众多,也有不少投身盐帮,有了这些人做引子,各地散落兵勇不时来投,所以近年来盐帮的势力又有了增长,隐隐然有压倒排帮、独霸江南之势。
  论及此处,宋域沉忽而想起他幼时见过的那位盐帮金陵分舵舵主费正义。其时他年纪太小,见识不广,对于费正义及其属下脸上模糊不清的黥印,只当做寻常刺青——江湖中人,有几个没有刺青?便是平常百姓,也多有点缀一二的。
  此时想来,宋域沉恍然明了,那位费舵主,应该是李庭芝的旧部吧?宋制军士必黥面,以免私逃;升为将官之后,才能用药物销去黥印。不过自从出身于士卒的大将狄青要激励军士奋发、不肯销去黥印以来,军中勇将,往往有仿效者。那位费舵主,虽然与他的部属一样黥面,但是举止之间的神情气度显然不是一介小兵,倒与乌朗赛音图有些相似……
  沉吟之间,宋域沉已经随手将费正义画了出来。广宏子略看了一眼便道:“这不是李庭芝麾下的参将费有么?哦,他现在改名费正义,是淮扬盐帮的刑堂堂主。你在哪儿见过他?”
  宋域沉:“好几年以前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他还是盐帮的金陵分舵舵主。”
  刑堂执掌整个盐帮的刑罚之事,权责重大,实力也最强。费正义并非盐帮土生土长,投身盐帮不到二十年,能够走到这一步,还真是不可小觑。
  宋域沉心中隐约有一点儿感悟,自己似乎与此人还会有某种联系。
  讲完天下大势,广宏子又开始引导宋域沉推演这其中可能出现的种种变局,以及如何对付这形形□□的人物。
  宋域沉对自己如逢旧识、得心应手的感觉,已经太过习惯,不再诧异。广宏子却在这样的推演之中,再一次震惊诧异于有穷的天资,似乎生来便知晓如何了解人心、操纵人心。
  整整七天,他们都消磨在书房之中。
  宋域沉凝神静听,在心中默默对照那位明先生的读史札记,比较古今异同,细思其中缘由。
  他很少打断广宏子的述说,但是他偶尔的插话,总是能让广宏子谈兴更浓。
  好的听众,可遇而不可求。
  广宏子兴奋之余又有些遗憾,有穷不可能变成他的弟子,更不可能接手抱朴观。
  无尽道人的运气,真是不错,简直让他有些妒忌了。
  鹰奴对他们的话题不感兴趣,觉得小观主悉心学这些东西,委实没有什么用处。就算明了天下大
  势又怎么样?这些东西,都与他们无关。
  而且,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又何惧这各路鬼神?
  听了鹰奴这番话,宋域沉默然片刻,抬起头来说道:“我所见过的人中,你和陆青,算是最强大的两个,陆青对我,并无恶意,你就更不用说了。可是你们两个,却被人播弄成了对手。”
  使得他被鬼谷掳走。
  所以,哪怕是天下无敌的名刀宝剑,也必须学会掌握在自己手中。
  更何况他现在还远远没有强大到可以无视各路鬼神,自然要好好学习如何运用他人手中的刀剑。
  鹰奴不再说什么了。
  他常常会忘记,小观主不是师父,还不够让世人敬畏忌惮、退避三舍,所以容易招来种种阴谋算计。
  无尽道人可以无视这种种算计,小观主却必须熟知这些算计。
  学到后来,宋域沉忽有所悟:“广宏师叔你修习的其实是屠龙术吧?”
  道门之中,的确有这样一脉传承。每遇天下大乱,又或者帝座易主之时,总会有修习屠龙之术的道门中人,从中奔走,指点江山,把持乾坤,成就伟业。
  广宏子笑得怅然:“天下大势,至少在眼见的这些年里,难以有变。屠龙屠虎,都无用武之地,就不必再提了。不过,”他看看宋域沉,目光突然变得热切,“胡人无百年运。有穷年少,必定能够等到乾坤变色的时候。”
  他没有机会大展身手了,有穷却来日方长。
  一想到将来有一日,有穷能够用自己今日教他的这一切,操纵天下大势,广宏子便眉开眼笑起来,越看越满意,越想越得意。
  宋域沉想要说,他只是不愿自己的力量被他人掌控,外加好奇心盛,想要了解这一切而已,并不想真正操刀动手。不过转念又觉得,将来自己如何做,广宏子必定是看不到的,现在又何必急于表明心志、让年迈的师长失望呢?
  从前在无尽道人身边时,他每日忙于课业,来不及体会无尽道人的焦虑与迫不及待,也没有留心关注无尽道人对他的期望。以至于直到无尽道人逝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这样的遗憾或者说隐约的歉疚,让他于不知不觉之中,开始容让和体谅广宏子的急切,以及广宏子想要放在他肩头的期待。
  宋域沉这样的态度,自然让广宏子十分满意。
  可惜的是,宋域沉不能在杭州停留太久。
  ?

☆、卷七:六朝如梦鸟空啼(一)

?作者有话要说: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韦庄
按:这一卷,是故国之思,故而以六朝如梦命名。
                        
  宋域沉手中捏着三千两黄金,又见湖山之间,满目繁华,来往女子,环佩叮当,不觉颇为意动。
  他想要给母亲买一点儿东西,能够让她重温当年临安城中的绮丽旧梦。因此,将要离开杭州之前,他请广宏子给他派了一个通晓杭州市井风俗的俗家弟子,带他去杭州城中最负盛名的专卖脂粉钗环衣裙的柳枝巷。
  广宏子那个名叫胡裕的俗家弟子,引着宋域沉与鹰奴从侧巷绕进了柳枝巷最深处的姑苏苑,这是柳枝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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