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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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腔-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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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你我也很高兴,亲爱的教授。”
    我先是装作没听见,踏脚拨开一团纸屑,腾出一隅地方向前移动,直到顺利地从他对面抽出椅子来坐下,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你的话我至少同意前半部分——我们有必要谈谈,但不是关于我的出勤率……另外,答应我你不会向学校申请炒了学生会那个替我修改出勤率的威尔逊。”
    然后我把亚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这很容易判断。心理障碍引发了行为障碍,只不过他的表现形式是一种罕见的表达能力失调。”
    特里斯坦教授暗金色的头发在太阳底下闪着淡光,跟他阴暗扭曲的性格似乎并不相称。他的上身稳稳前倾,呼吸平稳,眼神笔直,如果忽略他眉毛间黏着的那一小块番茄酱,他严肃认真时紧绷的面孔足够英俊得让人窒息,“你知道他有过什么可以被判断为触发源的心理创伤吗?”
    “不知道。”我回答得很简洁,“但我可以去问问看。”
    “等你问出结果我们再继续这场讨论。”
    他收回视线,修长苍白的手指松开羽毛笔,头也不回地从倒数第二个抽屉里准确摸出一张皱巴巴的表格来推至我面前,“明天在教堂图书馆有一场互助会,我希望你能准时参加。”
    我和他在这一方面很相像。不管屋子里脏乱成什么模样,我们总能精准无误地记住要找的东西在什么地方。
    我瞪着他递到桌面上的申请表,像在瞪着一块发霉的干硬乳酪面包。
    “我不会再去什么该死的性瘾互助会了!”
    在意识到我的音量拔高到难以忍受的程度之前,我还激动地挥起了双手,在空中顿了好一会儿才长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平复情绪,至少别将不满表现得如此粗鲁显眼,“说真的,布莱登,在这方面我确定我没有任何问题……”
    为什么我的法定监护人总觉得我有个“对跟男人睡觉上瘾”的毛病?况且这根本就不算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心理疾病。
    “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可以找个互助会救治一下你的‘邋遢症’。”我故意讥讽地说道。
    他鄙薄地哼哧了一声,没有任何缩回手腕的意图,食指还牢牢点在那张互助会申请表单上。
    “得了吧,佩内洛普小姐,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一种叫做‘邋遢症’的疾病。”
    “所以我也没有所谓的性瘾。”
    我强词夺理,“我只是没找到那个能让我安定下来的人。”
    他只是轻微地动了一下眉毛:“你的男朋友皮特也不是那个人吗?”
    我解释说:“皮特是我的前前男友,我的前男友叫马修,而且我们已经分手了。”
    他不置可否:“我总是跟不上你更新换代的速度。”
    平心而论,我和马修交往的时间并不算短。我们的相识起源于一条短信,在那条除了文字没有任何多余表情的短信里,他告诉我他一直在注视着我,还在过去的数年间每天都喝牛奶成功长高到了六英尺,只因为我在中学透露了我喜欢比讲台高的男孩儿——我自己都记不清我是否真的说过这句话了,说不定也只是在拒绝哪个矮个子告白的时候随口一说。
    最让我感到尴尬的是,他居然在末尾用到了“爱”这个过于沉重刺眼的字眼,这也是促使我决定跟他见面的一个重要原因……上帝作证,我原本只是想让他别再来骚扰我。
    不料见到马修本人后,我才发现他跟我一样,是个既没责任感又爱沾花惹草的混蛋。因此我和马修顺理成章走到了一起,因为从来不用承诺和告白给对方施加压力,这些日子我们过得十分舒心。
    ——直到他在我初次允许他回家过夜后毫不留情地甩了我,又在第二天勾搭上了同样年轻貌美的史黛拉。
    其实最初的那条短信我现在还保存在手机里,就算他在跟我约定好见面地点后就换了号码。我不会承认这个事实,就像我不会承认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以为器大活好的马修就是我想找的那个人。
    我从口袋里抓起手机,打开了那条短信。
    原本只是一连串陌生数字的发件人一栏不知何时换成了一个名字——
    “伊恩莱斯·亚瑟·我想睡他”
    ……
    我毫不迟疑地给亚瑟打去了电话,嘟嘟响过两声就被对方接了起来。
    “去年感恩节,你是不是给我发过一条短信?”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第6章 魔咒

“我在上课。”
    他的音量被有节制地压低了几分。
    为什么连“上课”那样一个乏味的动词都被他说得这么好听?
    “等等……你先说句‘魔咒(abracadabra)’给我听听。”
    ——我坚信没人能把这个词说得一点儿都不滑稽。
    “……”
    他明显地停顿了一下,仿佛一时之间不太明白我突兀的要求,但最终还是依言照做了,“……魔咒。”
    真要命,他那道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简直性感极了,就算用优雅动听的牛津腔说出这个奇怪单词时也是一样。
    “谢谢你的配合。不过我想……你大概回避了我的问题。”
    电话那头分外安静,隐约有着讲师授课的古板声响,不用想也知道法学系的必修课程有多么的乏善可陈;而我站在教授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窗口投盖住大片油绿草皮的阳光还明晃晃的十分灼目,迎面拂来的热风鲜活得烫人。
    我用一只手掌挡住右眼,把暂时性偏离轨道的话题拉了回来,“发给我那条短信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亚瑟立刻被动陷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沉默。他不再开口说上半句话,我耳边话筒里传来的只有愈发急促的呼吸声。
    “待会儿我再打给你,佩妮……佩内洛普。”最终他飞快地说完,迅速挂断了电话。
    ——非常好,看样子我已经能猜得□□不离十了。
    重新将手机塞回挎包的隔层,我向布莱登最后打了声招呼,体贴地为他虚掩上门,随即背靠着长廊间被晒烤得暖烘烘的墙壁,情不自禁又一次翻看起那条尘封许久的短信。
    他——我还不能完全确定是亚瑟还是马修——情真意切的表述映入眼帘,我认真地读着每一个规整得体、却又饱含深意的单词,不由得感到一阵又一阵头皮发麻,间断性的神经抽跳接踵而至。
    ……这里头蕴藏着的信息量简直太可怕了。就算已经是第二次读起来,我还是有些难以禁受。
    看来毫无疑问,我必须得打消那个主意了。虽然我确定我会很享受和亚瑟度过愉快的一夜,可是如果这意味着我必须应付他接下来的表白、追求、或者……棘手的“爱意”,我肯定相当吃不消。
    然而就当我几乎就要下定决心、迟疑着将通讯录里的备注名“亚瑟·我想睡他”改成“亚瑟·我不睡他了”的那一刻,史黛拉打来了电话。
    “佩妮——你绝对不敢相信我刚才看到了什么!”
    另一端,史黛拉用近乎尖叫的高分贝挑战着我耳膜的承受极限,刻意拔高的声音因忿忿不平而显得有些怪腔怪调,“马修睡了我的室友,还告诉我他要重新追求你……他真该下地狱!为什么就没人能给他一个教训呢?!”
    “……”
    我一时语塞。
    看来我高估了马修的无耻程度,他不光靠史黛拉狠狠地羞辱了我,还想用我继续羞辱史黛拉。
    “不要紧。”
    尽管气得直发抖,我依然竭力保持着声线平稳镇静,下一秒,有个连我自己都不可置信的承诺冒出了我的嘴唇,“我会在三天之内睡到亚瑟。这对马修来说是个足够的教训了吧?”
    “你是说那个无论见谁都冷冰冰的伊恩莱斯?”
    史黛拉本来就不低的音调再次被错愕拔高,讷讷半晌才接着说,“别开玩笑了,他绝对是个基佬,我赌两千镑。”
    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她对亚瑟会有这样的评价。要知道,虽然无论我参加的每一场派对或者舞会都有他的身影,可我从没看到他向任何一个女孩子搭讪,甚至还撞见过他拒绝拉拉队队长的交际舞邀请。久而久之,我也搞不清他到场的目的是男是女了。
    当然啦,我必须承认,在刚和马修开始确立关系的那一阵子,我也曾经被亚瑟出众的外表吸引过……他的确很难让人不去注意。
    “那你可要在三天之内准备好两千镑了。”我故弄玄虚地抿起嘴角,压抑着从喉咙深处低低说道。
    尽管如此,我对怎么把亚瑟搞到手也是毫无头绪。在每一场我经历过的短暂关系里,我从来都不曾是主动的那一方……我能看出他对我还有着一定的好感,我可不能让自己做出什么会使这点好感烟消云散的举动。
    “引诱”和“过火的引诱”之间那个微妙的临界点实在很难把握,尤其是对于亚瑟而言。
    下午我破天荒地去上了一节专业课。毕竟我的出勤率已经岌岌可危,从现在开始补救好歹也不算太迟。
    大学的社会科学部门有一个独立礼堂,专门用于三百人以上的仪式或者讲座。那儿离法学大楼并不远,我一边心不在焉地跟着惠特妮夫人催眠似的沉缓声线频频点头,一边在脑海中根据亚瑟的时间表规划接下来的行程。
    他的下课时间是四点三十分,而我的则是四点钟整。我有充足的时间到法学大楼脚下等待他。
    正盘算着,我突然听见有人清清楚楚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唐小姐。”宽大的木制讲台前,惠特妮夫人两道严肃目光隔过椭圆形镜片,不偏不倚投射到了我的脸上,“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告诉我们你的毕业论文题目。”
    我实在太擅长应对这种局面了。
    “基由心理障碍引发的行为障碍总论。”泰然自若地合起桌上亚瑟相关的资料夹,我把布莱登·特里斯坦教授对他的诊断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很好,请在明晚六点前将提纲发到我的邮箱。”
    并不惊讶于我的对答如流,惠特妮夫人推紧镜架,含蓄地警告道,“你已经超过死线整整三天了。”
    ……我倒是不太擅长应对这种局面。
    “我知道了,夫人。”我说。
    下课后我礼貌地谢绝了几个派对邀请,这种情况不太常发生在我身上,所以我对周围疑惑不解的视线报以一个仓促的微笑,然后抓起挎包匆匆向隔壁的法学大楼走去。
    法学大楼只有四层高,约莫是艺术与设计大楼的一半。穿过入口的拱形短廊道便是宽敞古典的维多利亚式前厅,零星有几个法律系学生抱着厚厚一摞书,丝毫不作顿足与我擦肩而过。
    耐心耗竭之前,我足足等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四点半下课的那一拨学生基本散尽了,我却还没找到亚瑟的踪迹。
    犹豫了片刻,我准备到四层的那间教室去看看。
    我不想再去尝试阴霉湿滑的楼梯间,那滋味我上个月来找马修的时候就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于是我绕到那面巨型大不列颠国旗背后,等待着法学大楼最著名的链条式电梯从天而降。
    这部古老机械不设防护门,内部空间狭窄逼仄,甚至仅仅容纳两人都有些勉强。电梯依附于齿轮咬合的机带链条,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在四层与一层之间来回运转,想搭乘只需待合适的时机纵身跳进去,再等抵达指定楼层时钻出来。
    我来到空荡荡的电梯门前,听着磨耳的机器运作声逐渐接近。电梯很快降临到一楼最低点,不加滞留便开始持续升高。我一抬头,正巧和里面准备离开的亚瑟对上了双眼。
    电梯匀速缓慢地上升着,我也没多想,踮着脚尖将探出半身的亚瑟推了回去,旋即也跟着挤到他身边。
    他好像也没太反抗。
    “……”亚瑟偏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很快转过脸,黑暗中我看不清他侧面挺拓的轮廓,只有黯蓝瞳仁微漠地晕着薄光。
    他呼吸的滚烫热度与肌理的坚韧质感透过相隔衣料,源源不断地攀附上我皮肤的神经元,刺激着我胸腔里愈渐失去规律的心跳。
    或许是察觉到了这一点,亚瑟将自己六英尺高的个子使劲往角落里缩,显然是在努力不让我们肌肤相贴。我只得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绷结紧实的腰杆,自觉向后退到冰冷坚硬的金属电梯壁跟前,示意他可以稍微放松一些。
    不料他忽地向前逼近,居高临下地定定注视着我,一个拥抱随即不连贯地落了下来。
    我来不及做出反应,他已然慢慢收紧了双臂,潮热的掌心碰触肩胛,力道轻缓持重,还带着些不动声色的小心翼翼,像是一张过于厚实温暖的珊瑚绒毛毯压到头顶。
    “这里有点挤。”他在我耳端艰难地小声解释。
    电梯极其慢速地经过二楼,昏黄光源一霎刷过,我借着转瞬即逝的亮光,看见他自脸颊蔓延耳根处的一层浅红色。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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