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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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腔-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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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米莉为什么要送我这个?我想我并不需要它来……
    想到这儿,我乍然头脑一滞,向前推算起日期。
    很快得到结果,我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

  ☆、第36章 一个期限

将近半个小时的几番折腾以后,我满面麻木地呆坐在床头,手里抓着的验孕棒上有两根红线触目惊心。
    ……完了。
    这是我能动用的有限意识中唯一浮现的念头。其他林林总总的思绪汇聚成气泡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在真正抵达我的神经中枢之前就被啪地戳破。
    完了。
    我的人生、我的未来、我进行到一半的学业,我还没来得及开始的事业……全完了。
    光线低黯的床头灯嘭然一声爆熄了,四周围拢而来的纯粹黑夜静寂、冷漠而又沉凉。
    我仰面躺倒床间,握着验孕棒的那只手心结浸着细汗,头脑陷入了彻底的一片空白,僵冷感从心口如同无形电流直导入四肢百骸。我想试着深呼吸,只是那很困难,恍惚中我感到每一根埋在皮下的血管不论粗细都在痉挛抽搐,耳端充塞着象征了阻抗和惶遽的高声尖叫,所有的感知神经一齐震颤发出嗡鸣。
    口腔最末端龋坏的牙齿开始隐隐作痛,消耗过度的身体机能在此刻才泛起酸软倦怠,拇指指甲边缘细窄凹沟里的一个破口也在削锐地发疼。好像素日里惯性沉睡的那些感官在这时纷纷复苏了,唯独腹部没有任何动静。
    我的手轻轻隔过布料搭触上平坦的小腹。我以为我总归能感觉到某种血缘之间带来的共鸣,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就是这样。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茫然地盯住天花板的一小块区域,在窗帘外光源变幻下转为一种无机的灰白。
    我只有二十岁。
    不包括麦考伊夫人在内,谁会在二十岁就生儿育女、组建家庭?就连加西亚也是在毕业数年后才……
    加西亚!
    我想起了跟我有着同样遭遇的母亲,急忙磕磕绊绊冲进衣帽间,在黑暗中摸索到手机拨通电话。
    ——另一头传来的只是一声又一声恼人的忙音。
    我不死心地往下翻了两个联系人,又试着打给了布莱登。
    ——他的电话关机。
    我最后输入了史黛拉的号码,指节压住一个按键都要停顿一下,心脏狂乱地跳动着,我甚至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可以正常地发声。
    ——这回索性无人接听。
    我一个人跌回深陷下去的床垫内,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无助如同具现化的冰棱,从指尖深没进身体,沿路把神经血管都崩断、把五脏六腑都冻结。
    验孕棒从手里脱落滑入床单,又被我一把抓回来牢牢攥紧,紧到手掌都勒出了冻伤似的瘢痕。
    门外有轻捷脚步不疾不缓地踏过楼梯渐愈接近,激起一片细小却清晰可闻的咯吱声。
    是在外帮忙除雪到深夜的亚瑟终于回来了。
    ……我不想让他知道。
    ……我想让他知道。
    ……我不能让他知道。
    ……可他有权知道。
    思想斗争中前者稳占上风,我告诉自己必须得起身,必须得先把验孕棒放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可是我根本动弹不得,手脚被心下纠缠的情绪桎梏在一把锁芯里,任凭我再努力地想要挪动身体也挣脱不开半根指节。
    卧室的门从外被打开,走廊壁灯落下的一道光借机扑了进来,倏然晃在我游离的眼底。
    我的眼睛应激性地眨动了一下,但做不出更多动作。
    “佩妮?”
    亚瑟转手打开了灯。
    黑暗被日光灯驱尽,亚瑟的幽深瞳膜紧跟着一亮,呈现出一种璀璨晰彻的半透明晶体质感,折着熠熠闪动的光点。
    他的视线直接凝固在我手里验孕棒的两根红线上头,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笔直站立着停留原地足足半分钟,渐渐地,生动的笑意从眉梢、眼尾到嘴角溢满了每一根线条。
    “上帝……哦,上帝……”
    他翻来覆去地喃喃自语,声音里簇拥着一份无以克制的欣喜若狂,下一秒我就被紧紧地抱了起来。他大衣的毛呢面料上还沾着将融未化的新雪,发梢簌落而下的冰屑粗粒被鼻端的温热吐息所催化。
    “是我——想的那样吗?”他就这样站在床边,抱着我一动不动更不肯放手,句尾沾上了快乐的颤音。
    这个拥抱同时夹杂着分属两极的刺冷和融暖。我的心头直往下坠,咬着嘴唇把脸埋在他胸口:
    “……我……不知道。”
    我略显冷淡的回应让亚瑟一怔。
    他在刹那间用力收紧手臂,又立即松开了我,两手顺势滑到我的肩侧,质地均匀致密的透蓝眼仁里急剧翻涌,仿佛正酝酿着什么,斟酌片刻忽而开口,“佩妮,你觉得……会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脚腕处虚浮得像是没有实质,要不是亚瑟撑扶着我的肩头,恐怕我会立刻仰面摔回床上。
    我不敢和他对视,一个劲儿地看向他上衣襟口处微敞的第三粒纽扣,语速飞快地嗫嚅说,“我不知道。”
    亚瑟给了自己一个回答:
    “都无所谓。”
    然后他探头亲了亲我干热而枯涩的嘴唇。
    “我们该带他住在哪儿?牛津、伦敦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他双颊蔓延着毛细血管破裂带来的熏红,就跟上一次他喝醉酒时别无二致,又因强烈的兴奋而变得稍有些语无伦次,各个音节之间的空隙里还不时挟带着几句类似于“上帝”之类的惊叹词。
    亚瑟是真的在感到欣喜,而且这一份欣喜的程度闻所未闻。我们正式确定关系的那天,他都没表现得像这样兴高采烈——
    我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他接踵而至的问题让我不太舒服:
    “……我不知道。”
    他再一次自问自答:
    “嗯……我有很多、很多不错的选择。”
    我只向内瑟缩了一下,双唇条件反射地动了动,但没有搭话。
    他显然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拇指勾着衣领拽下沾雪濡湿的外套甩到脚边,然后坐到床沿把我揽进怀里,满眼憧憬地构筑着许多设想:
    “我们该让他去上哪所小学?还有中学和大学……”
    我垮下双肩,听见自己在苦恼中挣扎的嗓音:
    “……我不知道……”
    接连三次的逃避话题,亚瑟也默然下来,原本充斥在脸上的幸福感稍稍冷却降温。
    “最后一个问题。”
    他亲昵地拨开黏连在我眼睫上的头发,动作轻柔而小心,跟他特地放缓的音调如出一辙,“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佩妮?”
    我浑身不可避免地一个激灵。
    “我……”
    时间停滞在一个微妙的节点上,我难堪地别开目光,不想让他看见滚动在我眼底的窘迫惶然,只得像以往无数次那样进行无意义的推搪,“我不知道,亚瑟——给我点儿时间……”
    只是这一回,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要显得坚持:
    “我只是想要一个期限。”
    “……我不知道。”我记不得自己究竟是第几遍说出这个短句了。
    “可能需要一年,或者更长……”
    我甚至不确定究竟会不会有能给出答案的那一天。
    他不再说话,光线映衬下苍蓝发翠的眼光轻度偏斜,望向我不自觉地用手掌按住的脐间。
    “如果你想要……它,”我循着他垂目也扫了一眼毫无变化的腹部,前一阵子涌上心间的恐惧与畏缩退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明的羞愧和歉疚。
    就在这时,加西亚的面容出现在我眼前。
    是的……我可以像她那样做。为什么不行呢?
    于是我拢紧十指,期期艾艾地对他说,“我可以……把它交给你。”
    亚瑟抬到半空的手霍地顿住了,不可置信地猛然扬头,陌生般径直看着我。
    我感到越发难以启齿了,脉搏一再加快,喉头甜涩发干:
    “或者,如果你不想要……我也可以联系一个收养家庭。这应该还算容易……”
    亚瑟骤然站起了身。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弯腰拾起地上还在滴水的黑色大衣,头也不回地大步跨出了门去。
    从我的角度能一直注视他直到消失在楼梯拐角,每一处落足点地声都像一记重锤,竭力碾砸着我本就溃不成军的心脏。
    客房中恢复了悄然无声。
    我低着头忍住泪,可是眼圈酸胀得难以忍受。独自顶着白亮的灯光坐了一会儿,我迟滞缓慢地动动右手,从床上捏起那根纤巧细长的验孕棒试管,准备把它放回礼品盒里。
    当我打开那个长盒,一张密密麻麻写着几行寄语的小纸片从盒子里轻飘坠地。
    我拾起那块轻薄的纸片,蹲在地上一字一句地默读着纸张上头规整手写的文字——
    【致:亲爱的乔治。
    圣诞快乐。很抱歉在圣诞节通知你这个消息,但是我别无办法。正如你所见到的那样,我怀孕了……
    ……】
    而落款则是略显潦草的“你真诚的——埃米莉”。
    ——这封信的寄件人的确是埃米莉·约翰逊。
    不过收件人并不是我。
    原来……
    没有怀孕,没有孩子,事实上什么都没发生。
    我只是错拿了一份礼物。

  ☆、第37章 我很抱歉

从牛津城回来我就自觉地带着所有生活过的痕迹一同离开了亚瑟的公寓,并把那把他曾经郑重其事交予我的钥匙退还给了他——我知道这确实是他希望看到的,因为在接过钥匙的那一刻他明显地流露出了释然的神情,连声简单的“再见”都没对我说,只是沉默着目送我拖着拉杆箱反扣上房门,自始至终微垂着头,姿态僵冷凝固,背靠在门厅被粉刷得光洁雪白的墙壁上。
    我自己房间那块塌裂的床板其实早已经修好了。我就知道他曾经声称的“不会修理除了热水器以外的东西”都是十足的谎话。
    我猜,当初他有多想让我搬进来,现在就有多想让我搬出去。
    我其实早该发觉那根验孕棒的异常的。
    只是那时候我实在太过心慌意乱了,根本抓不住一丝多余的理智来思考,眼前也像是蒙了一层热汗,浑浑噩噩只顾着机械地走完谷歌搜索来的使用流程,还捂着显示标线迟迟不敢查看结果——现在回想起来,我看到那两根标示着“中奖”的红线时,距离三分钟的标准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几乎忘记了每回亲热亚瑟都会做足安全措施。那之后过了不到两天,迟迟未来的生理期也终于如约而至。
    毫无疑问,这次我彻彻底底伤透了他的心。“我感到很抱歉”——我发誓我不止一次对他这么说,可是他再不给我以任何形式的回答。
    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段感情快要走到尽头了,即使那之后的数月内我们谁也没有把“分手”两个字说出口。
    “哦我的天哪,你一定是疯了,佩妮……为什么你要那么说?!”
    从南安普顿旅行回来的史黛拉断断续续听完我的讲述,可以想象她气得鼻子都要向右边狠狠一歪的模样。从电话里她激烈的语气来看,如果她站在我面前,恐怕会无比愤恨地拧住我的耳朵。
    “因为我就是那么想的。”
    我一手提着个购物袋,用肩头和脸侧夹住手机,另一手点击键盘输入四位密码,打开公寓楼道的外门。
    夜风吹得面颊有种速食馅饼皮一样干冷的紧皱,我闪身钻进门里避开冬季愈演愈烈的气流,腾出一只手按亮电梯,顺便揉搓了几下快要冻僵的脸,再抽出手机抵在耳边,“我总不能在这样至关重要的事情上对他撒谎,对吧?”
    “好吧,好吧,那么你告诉我,佩妮——”
    电话那头,史黛拉的声音里透着责备,一本正经地轻咳几声,严肃问我,“你还爱他吗?”
    我还爱他吗?
    等待电梯从四楼下降的空当,我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最后诚实地说:“应该是的。”
    但是我不能给他除了“我爱你”以外的任何承诺。
    史黛拉的情绪立刻雀跃起来:
    “那你就该去告诉他,告诉他你后悔你说了那样的话。”
    “……不,史黛拉,你知道我不能。”
    我很冷静地说着,仰头望向嵌合在电梯门栏上方的电子显示框,标示着楼层的数字从二跳到一,闪烁的红光晃动在我眼底,“我没法结婚,至少现在不行——我也不确定未来将会如何安排。要是我对他撒谎,以后他可能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我的逻辑清晰,条理明确,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半信半疑地一滞,史黛拉绷紧的语气略有松动,过了半晌讷讷地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
    “叮”的一声清脆提示音,电梯门应声而开,里头走出一个高挑颀长的人影,往前走了两步,却停驻在我面前。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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