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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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锋-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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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不想?你出来家里还不知道吧。”

“走以前,我给家里和娟子都打了电话,他们都知道。这几天我在写信,现在不是还不让邮么,连个地址都没有。什么时候可以通邮了,我就寄过去。”

“信里你他妈别瞎写,当心泄密。”

“不用你提醒。”

“今天我看见前指的人来了,和队上的文书说的是这个事,等开始正常驻训生活,过两天就能通邮了。”

“过两天?我明天就上了。”

“嗯。”

“你害怕啊?都这么多年了,仗打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意思,吓唬吓唬小鬼。”

“就怕万一……”王刚陷入了沉默,“你给我拍张相片吧,我怕我万一回不去。”

“滚,你不会盼点好的。今晚太黑了,回头照吧。”

“嗯,回吧。”

两人轻轻爬了回去,远处哨兵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第一章4

吴凯锋带了一班三个战士是下午出发的,前线的通信点出了问题,要人补。不用选也不用报名,S军侦察大队如果要有一个人上,肯定就是通防分队的吴凯锋。

三连所有的人都暂停了训练,整队集合给他们送行。吴凯锋把设备装了车,回礼,然后笑着和大家挥手,跨上了摩托。

两台边三轮走出营区,进了山。黄昏的时候到了一个前沿指挥所,所里只有七八个人,简单招呼了一下。赶路的人吃了点随身带的东西,就抓紧时间开始休息了。

刚到云南的时候,除了不停地训练,就是看电影。不是军教片,就是电影。技战术在战前临时抱佛脚进步有限,而压倒一切敌人的精神力量却可以无限地重复和加强。云南前线的坑道和《上甘岭》里的比起来,要小一些,据说是因为土质的原因。下面的人要换上去,得等到下半夜才能动身,那是天最黑的时候。我们半夜摸上去的时候,坑道里只有一个通讯员在睡觉,几乎是赤身裸体趴在坑道里,头冲外,手边就是枪。看见我们来了,点点头算是招呼,跟着翻身又睡了。

带路的F军参谋说,这是事先有了招呼,不然半道弄出声响,迎过来的就是子弹。说完这话,他就顺着原路撤回去了,趁着夜色。

吴凯锋指了一个人放哨,和剩下两个兵把设备都安顿好了,然后面面相觑。想了一会儿,发布了进入坑道以来的第一道命令:“脱衣服,睡觉。”

两个兵很快睡着了,吴凯锋坐了一会儿,把洞口的哨兵换进来:“你也进去睡吧,天亮了还有任务。”

说完这两句话,吴凯锋自己抱着枪,在洞口找了个角落,蜷成了一团,夜色中对面的山林一片寂静——“里边藏着敌人”,想到这里,他居然轻轻地笑了。

滇南的坑道,除了天生的小溶洞之外,就是在坚硬的红土上挖出来的猫耳洞。整个战区,越往南边,季风气候越明显。每年的季风过后,红土才会松动。此时挖掘最方便,把成筐的红土挖来,再拖走。到了旱季,红土就会变得像混凝土一般坚硬。洞口的红土,因为里边的人爬进爬出,已经被磨得相当光滑了,清晨的阳光撒在上面,几乎都能看出反光来。

边境的天亮得很早,鸟刚开始叫,就能看见太阳冒头了。睡在最外面的兵就给太阳晃醒,睁眼一看,青山绿树红土,旭日东升,说不上是盛景,也是少见。他爬起身来,又叫醒了剩下的两个兵。被挤到最里边的F军老兄被他们推醒,只看了一眼,就又翻身睡了。

三个兵挨着爬出洞,在门口的沟里坐下了,左看看右看看,新奇得不得了,突然有人冲着对面的山坡喊了一嗓子:“敌人在哪儿呢?”

连吴凯锋都笑了。

他从洞口拖出自己的小挎包,掏出了一架江西产的海鸥照相机:“来来来,摆个姿势,把枪挎好,回头下去了,把照片邮给家里,也算没白来一趟。”

三个兵还没来得及穿衣服,干脆也不穿了,光着上身面对镜头还有点不好意思。推推搡搡,学着画报上前线老兵的样子,歪斜地靠着掩体站好了。吴凯锋笑着,端起相机,在交通坑里慢慢地后退,取景。

快门声没有如期待中那样响起来,反而是对面山坡上一声悠长的枪响撕破了这个清晨的宁静。三个照相的兵还没来得及反应,睡在最里边的F军兄弟已经飞快地爬到了洞口,一把把他们三人拽倒:“趴下!——”

吴凯锋的海鸥205摔在红土坑道里,溅满鲜血。

第一章5

吴凯锋被抬下来的那天,整个S军侦察大队都在临时的驻训场上等着他。大队领导和前指都来人了,总结教训,谈了新到前线的部队战场经验不足的问题,说要在基层补充一些F军的前线骨干。布置完这些,就匆匆走开了。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其实,不仅是领导们不愿意在现场多待,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如坐针毡——吴凯锋躺着的担架就摆在队列的前面。兵们都戳在操场上,低着头,仿佛是在回避谁的目光,任由烈日在头顶炙烤。

没有一个人说话。

如果说S军侦察大队的第一次牺牲换来的是一场沉默,那么没有人知道这场沉默带给现场每个兵的是一种怎样的压力——毕竟,战争和死亡,曾经离我们那么遥远。

以至于突然面对这种莫名的压力,没有人去打破它。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连长忍不住了,临走前只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声解散。

然后是二连。

火力连。

只有三连还是一动不动。官兵的脸上,浸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一个F军的年轻干部走过来打破了尴尬,手里捏着几个信封,走到队伍边上,停下了,翻了翻信,抽出其中的一封,弯腰放在了吴凯锋的担架边上。接着走到队伍最左边,给连长敬礼,把剩下的信递给了他,连长把信转给了一排长王刚,然后还礼,看着这个面色黝黑的F军小干部默默地站进了队伍最后。

指导员从连长右边走出来,到担架前把那封信抄了起来。

信上写的还是北方部队原驻地,显然是刚转过来的家信,收信人写的是“吴凯锋”,字迹秀气,没有署名。

指导员犹豫了一下,开始拆信。

信瓤刚一抽出来,他就愣住了。白纸红字在南疆的冬日下显得格外刺眼。

绝交信。

吴凯锋的未婚妻写给他的绝交信。

指导员颤抖着手展开了信纸,看了两行,当着全连官兵的面,站在吴凯锋的遗体前开始缓缓地读这封信。

“凯锋你好,你走了以后,我想了很久,一切还是就这样结束吧。”

这一句话,让全连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王刚忽然感到自己捏着一沓家信的两个手指滚烫,而剩下的三个指头变得冰凉。

“如果你成为凯旋的英雄,我愿成为你的妻子;如果你在南疆长眠,我会去烈士陵园看你;但是现在,请你原谅——我没有勇气和坚强,去做一个前线军人的妻子。只希望有一天,在你凯旋而归的时候,在欢迎你们的人群里,你能看见我。”

操场上的方队一片死寂——队外其他的兵也停下了手里的活,默默地站住了。

没有任何豪言壮语,没有任何长篇大论,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默。场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一个个站着的兵,听一个指导员用他那低沉的声音读一封白纸红字的绝交信。

泪流满面。

第一章6

通邮意味着S军侦察大队正式开始在前线驻防了。

那一天,整个三连一直从上午站到傍晚,水米未进,一言不发。在一年里的任何季节,滇南的日晒都不算温柔,到了下午,开始有人陆续倒下,被操场上其他的兵扶到了树荫下喂水,一旦醒来,又摇摇晃晃地重新站回队里。

那是我们的战友吴凯锋和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

S军侦察大队三连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士气低落过——整个连队,从上到下,不论官兵,脑袋都耷拉着,行动迟缓得有些笨拙。千万次训练场上的锤打炼来的生龙活虎朝气蓬勃,刹那间荡然无存。若是以半年前的视角看来,这样一支部队,是不及格的。

也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吴凯锋的死,催化着这支小小的部队悄悄地发生了变化——从平时到战时,并不是每一个上过前线的人都真正经历过生死考验。而在这一天,他们曾经如此逼近过死亡。

不论此前他们经历过多么艰苦的训练,拥有曾经多么光荣的战史,一支没有经历过战争和死亡的部队,从心理上来讲,不是一支真正的部队。

衣鲜马怒,意气风发,远不是一支部队的全部。作为国之利器,锋刃的两边,永远是凶险和死亡。一把藏在脊柱里的宝剑,多数人一辈子都用不上。但要把它抽出来,势必经历一场痛苦,付出代价。

脱胎换骨,凤凰涅槃。

三连正在经历一次这样的嬗变。

一次痛苦的嬗变。

白天来的黑脸年轻干部,F军在前指的侦察参谋侯风林,就在这个时候,带着他的前线经验,补充了进来,睡在了三连的宿舍里。夜里如果有人站在三连的宿舍里仔细倾听,会听到四周都是均匀的呼吸声。

那是被刻意地压制住的呼吸——所有的人都没有睡。没有悲愤,没有激情,两眼空空,在黑暗中仰望着房顶,所有人,呼吸节奏稳定而又悠长。

“你是云南人?”王刚躺在床上,睡不着。身上一动不动,只是嘴巴轻轻地问了一句。

“嗯。”吴凯锋的床上躺着侯风林。

“你铺床的时候,看见吴凯锋写的信了么?”

“嗯。”

“不爱说话?”

“嗯,”侯风林结束了当晚唯一的对话,“排长,睡觉吧。”

黑暗中,侯风林轻轻地捏了捏自己枕边的信。

信是吴凯锋写给未婚妻的,没有封口。写信的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封信寄出去。

第一章7

操场上,三连的兵在做各种训练。眼神中多了一分沉着和冷酷,没有了震天的喊杀,动作幅度也变小了,虽未见得标准,但却让人感到有了一种窒息的压迫感。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如果说以前还需要班长鼓劲,那么现在,什么也不需要了。

王刚看着兵这样训练,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感到浑身不自在,四处打量,发现侯风林在场边看着他,于是径自走了过去:“不露两手给你的兄弟看看?”

侯风林苦笑:“人多,我不自在。”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信封上一个字也没写,没封口。王刚擦了擦手,接过信了。

“是吴凯锋写的。”王刚在场边挑了个台阶坐下了,“你知道吴凯锋吧,你现在躺的就是他的床。”

“嗯。”

“他不知道娟子要和他分手,信里还说,一直在想她。”王刚仍在看信,霸气 书库 …整理头也不抬。

“排长,你见过娟子么?”

“见过,我和他是老乡。”

“好看么?”

“啥?”王刚扭头看着侯风林,“你说啥?”

侯风林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嗫嚅道:“我说,娟子长啥样。”

王刚气乐了:“你关心这干吗?当兵的找老婆能找多漂亮?一般人儿呗。”

侯风林不好意思地讪笑,与其说是羞涩,倒不如说是尴尬:“我从步校出来就到F军,这几年在前线,还没碰过女人呢。”

王刚显然不想再和他继续谈这个事儿了,想法岔开了话题:“你来三连,主要工作是什么?”

“来了就是要上呗。”侯风林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怏怏不乐,不知道是关于女人的话题被打断,还是对于前景的忧虑。

第一章8

侯风林后来告诉我,他在前线指挥部这么多年,负责侦察作战任务的调度,看到过各大军区的侦察兵,也总结过经验,看看什么类型的人最适合当侦察兵。到阴暗潮湿的丛林里去搞渗透,伏击,那些身材魁梧的大个子并不一定适合,那些胆小鬼更是要不得。嗓门粗,喜欢张扬,招摇过市的那些刺头兵,军事素质再好也白搭。好的武装侦察兵往往是安静的,说话轻柔的,不露声色,自我控制能力强的。即使在我们的部队里,也是很少有朋友的孤独者。他们冷静,乃至冷酷,遇事沉着,铁石心肠。

风林谈起军事的时候滔滔不绝,而且很有见地,和平时说话截然不同。他想说,我就是他说的那类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在试图讨好我。不过听他一说,我倒觉得他很合适。

只是在我们刚认识的那几天里,他的谈话中对于女人的兴趣,似乎太大了一点。

三连一排宿舍。

兵们都在屋外训练,王刚在最后一次整理吴凯锋的遗物。给这些东西分类,该在部队上交的上交,该销毁的销毁,该发回家里的发回家里。

一堆零碎摊在桌子上,相机、圆珠笔、手表,还有一本小小的日记——里边记的是他几年间的当兵心得,写满拿破仑巴顿的豪言壮语。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战争是人类最壮观的竞赛!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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