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发现时已死亡多日。
    村人都说他们罪有应得,只是可惜了一个好女儿活生生被推入火坑。
    当雍叡细读征信社所交上来的报告时,并不觉得有太多感受,说苦,这算什么?天御盟里的兄弟,哪一个不是苦头吃尽、身世凄凉?但当他的手触上她凹凹凸凸的背脊时,心还是忍不住紧缩抽痛,隐隐的痛,一阵强过一阵。
    「明天我让整型医生过来。」他说。
    他不爱心痛感受,不爱那一条条伤疤提醒她的不堪过往。他习惯将介意的事情消灭,不教它们影响自己,所以,为着心情着想,他决心改造初蕊的背脊。
    「整型医生?你嫌我的眼睛不够大、脸皮太松、法令纹明显?」乱举了一大堆,她实在不明白,有什么道理,必须看整型医生。
    「他会把妳背上的疤除去。」
    背上的疤……是啊,优渥的日子过得太多,他不提,她几乎忘记自己有一片可怕的背脊,横的竖的,纵横交错,交错出一副可怕景色。
    她没忘记因为这片疤,她在师父眼底看见怜悯,学校护士看见它们,甚至当场落泪。那是她前世欠给父母亲的记录,是她永远无法抹去的自卑,咬唇,他伤到她的痛处,痛极了,却不敢喊救命。
    「对不起。」初蕊说。
    对不起,她再努力都当不了完美商品;对不起,她对自己的瑕疵无能为力。他在她身上花的钱,足可以换得更好的服务。
    卑微感上升,寒栗传过,她对他,真的抱歉。
    他没听进去她的对不起,她却以为他不屑自己的道歉。恼怒了对吧?买到瑕疵品却不能退货,他肯定千百般懊恼。
    推开他,她想背过身,安慰可怜的自尊心,却又害怕他看见自己残破部分。
    「妳做什么?」浓眉挑起,他横眼望住她的退却。
    「没、没有。」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勉强逼出几句话撑场面。「我只想啊……只是在想,正常男女在这种场合,应该说什么话比较不尴尬。」
    「我们的关系不一样。」他难得地回了她的话。
    她却也难得地曲解他的话。
    当然不一样,人家是男欢女爱,不管是论爱情或半晌贪欢,总是啊两人站在对等关系,你情我愿,背过身谁不欠谁。
    而她之于他,是豢养、是宠物、是月虹家后院那一大片见不了底的森林鸟。啾啾夜啼,哭谁弄破牠的巢,害牠归不了巢、寻不着家,他给了她金笼子、喂给她上等饲料,她该用尽力气引吭高歌,博得他短暂快乐才是。
    「是不一样啊!」仍然尴尬,同样干笑,她的笑容已不只只是勉强。「你没送我玫瑰,没给我一个美丽的烛光晚宴,你随随便便夺走纯情少女的初夜,不知道是老天爷对你太好,还是上天对我太坏。」
    越说……越拧……倏地,初蕊住口。
    乱了,她在说什么鬼话?居然和主人计较起玫瑰和浪漫?疯了,她肯定疯病不轻,才会忘记自己的定位。
    雍叡看她,玫瑰?院子里不是种了一大畦?烛光晚餐?他哪一顿没把她喂饱?
    如果她还嫌老天对她太坏,那么她该回去过过苦日子,两相对照后,再来跟他讨论这个问题。
    没认真她的话,雍叡别过头,发现桌上手机震动,拉开棉被,起身。
    生气了吗?初蕊望住他的背,没看见他拿手机,只看见他进起居室,咬住下唇,不晓得该怎么办。
    要不要走到他背后,环住他的腰说声对不起,说自己太贪心,说她不过是开玩笑,没有其他意思,她不要玫瑰或晚餐,事实上,他给的东西已经多到让她好感激。
    坐起身,十指扭绞着棉被,她气恨自己,不是清楚自己不过是商品吗?商品怎能向主人要求待遇?商品自怎能计较好坏?
    他要找来整型医生把商品整出价值感,有什么错误?买家本希望手上的东西完整无瑕呀!她凭什么自卑自怜?那是身为主人的权利。
    他没说错,他们本就不是普通的男女关系,他们不能拿到天秤两端相秤,寻找公平定位,她到底呀、到底在期盼些什么?
    笨初蕊、坏初蕊,贪心向来坏事,难道妳得到的还不够多吗?想想月虹的身不由己,想想阿爸阿母的悲哀,想想社会上无数存活困难的人们,她到底还想多要些什么?
    他已经听见她的声音,会回答她的问题不是?他回来的次数增加了不是?他甚至拨空回来陪她看母鸟教小鸟展翅,他是那么忙、那么忙的男人啊!妳怎能不感动、怎还能用贪婪让他生气?
    「范初蕊,妳真的欠他一句对不起。」
    下床,赤裸的双足踩在地毯上,她缓缓走近起居室,不停在心中练习对不起三个字。
    绕过屏风,进入起居室,四下搜寻,心沉入谷底。他走了,连一句对不起都不肯听……
    「对不起,不会了,我发誓再不会不识好歹。」
    对天起誓,她缓缓跪下,这夜,她逼自己牢牢记取身分,不准僭越。
   
    雍叡不是因为生气初蕊的无心话离开,他是接到了紧急消息,才匆匆驾车出门。
    义父病危,医生开出通知,他在最短的时间驾车到医院。
    「雍叡哥!」
    随着一声轻喊,纤细身子投入他胸怀,那是时宁,他未来的妻。
    「别怕,我在。」短短两句,他安抚了时宁。
    环住她的肩,他们一起走入病房,秦玉观四周站满人,看见雍叡和时宁,他挥挥手,示意所有人离开。
    「女儿,过来。」
    是回光返照,他的精神比平日好,半靠枕头,面对死亡不畏怯,秦玉观雍容态度让人钦佩。
    「爸爸……」时宁扑进父亲怀抱。
    「爸爸好希望能看到妳穿白纱的模样,妳一定是全天下最美丽的新娘。」秦玉观抚抚女儿的短发,笑说。她是他人世间唯一牵挂。
    「我不拗了,我马上嫁给雍叡哥,再不要什么自由,我只要你好好的。」
    「傻瓜,自由是好重要的事,等妳当了妻子、母亲,家庭会像一条无形的线,随时牵绊妳,到时,妳会后悔,为什么年纪轻轻就放弃一切走进礼堂。
    五年很好,五年后妳大得可以撑起一个家庭,成熟得可以当个好母亲,就五年吧!在五年中好好学习,让雍叡多帮帮妳,然后两个人齐心协力组织家庭,好好走过一辈子,别像爸爸和妈妈,聚少离多。」他总是为女儿着想。
    「爸,是时宁不懂事。」
    「不,妳很乖,爸爸有妳真的很满足。雍叡……」
    「义父。」他走近,随时宁跪在秦玉观身边。
    「你做的很好,关振一定没想过自己有这么一天。」
    「是。」
    「他那个人心机很重,你千万不能给他翻身机会。」
    「是。」
    「他的地盘分拨给他的手下吧!事情要做得不落痕迹才好,让外界的人去猜测关振是让手下取代,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样才不会影响你想引导天御盟脱去黑道背景,走入白道的计画。」
    「是。」
    什么事都教他算计到了!从憎恨到崇拜,雍叡心里淋上五味酱,说不出的滋味翻涌,他必须承认,遇上秦玉观是他人生的重大转折。
    「接下来的事我看不到了,你好自为之。未来即便再迫切,也要记得,天御盟毕竟是黑道出身,有很多事情,不是一句命令就能让下面兄弟乖乖听命,给他们时间,替他们开启眼界,教育他们放下身段,别愤世嫉俗。」
    「是。」
    「最后一件,我要郑重托负你……时宁,替我照顾她一生一世,别教她有机会哭,别让她受一丝一毫委屈,否则……我死不安宁。」
    「雍叡发誓做到。」
    「我相信你的承诺。结婚那天,记得带一杯水酒到坟上看我,告诉我,你们很快乐。」
    「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今夜,他为恩人垂下男儿泪。
    「交给你了,别让我地下有知,恨自己错看人。」谆谆叮咛,他放得下事业名声,独独放不下独生女儿。
    「雍叡定不负义父所托。」
    「很好……很好……很……」最后一个好字未出口,双眼闭,一代强人与世永隔。
    不说话、不移动,雍叡看着床上的义父。
    时宁的哭声离他好远,彷佛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他怎么能恨这样的英雄那么久、那么彻底?他怎能不佩服他定下的每步计画?
    头低,他紧握义父的手,用生命发誓,他会照顾时宁、保护时宁,一生一世!
    天御盟的老盟主去世,整个政商界全数惊动,黑道白道同声哀泣,丧礼规模比照元首级礼遇。
    整个台湾翻了过来,报纸上、电视媒体,处处都在报导这一代奇人的生平,而雍叡更是媒体簇拥的焦点,他们急着追出一个答案──天御盟将往何处去。
    丧事办了近两个月,外界纷纷扰扰,只有雍叡的高墙里一片平静,生活是静态的、光阴流逝是静态的,在这里,唯一的不平静是初蕊的心情。
    她恨自己的贪心、自己的踰矩,恨自己把他推离身边,恨相思泛滥成灾。
    她怎么办?一个有心的商品要如何装作无心?爱要如何埋藏,才能藏得密不透风?
    叹气,是箭射穿了她的胆,教她尝到千般苦、万般涩。
 第四章
    合上「桂花巷」。那是萧丽红的小说,才读完,眼眶里满布湿润,那样的人生、那样的刻苦、那样的……独活呵……
    姨婶对书中主角说的话好熟悉,师父也曾拉住初蕊的手说同样的话,说她好命、她定享富贵。
    是啊,富贵的确是教她撞上了,她活在人人羡慕的豪宅里,吞燕窝、吃鱼翅,道道地地、货真价实的富贵吶!
    谁知晓,富贵原是靠孤独换来,这样的命是好是坏,初蕊不知道。她只晓得高剔红的爱情、高剔红的生命,一字字在她身上翻转、演出,是否,走过三十年、五十载,回头发现,捏在手上的富贵不过一场云烟?
    三个月了,自上次的不愉快之后,整整三个月,他不见她。是惩罚吗?不知道,他总有他的理,她却无权拥有立场。
    初蕊弄清楚了,她喜欢同他说话,他不见得爱听,何况说说谈谈,总有不小心,玩笑开出了仇,他转身离开,而她,惆怅满怀。
    经过两次整型手术后,她的背光滑无瑕,只有淡淡的粉红色映在新疤上,不仔细看,看不出异样,这是她,一个全新的范初蕊,只是呵,抹得去表面旧疤,怎抹得掉深烙在心底的沉重记忆?那些是她生命中的环节,环节个个相扣,扣出今日她的性格。
    穿再漂亮的衣服、住再大的豪宅,就算将她从头到尾彻底改造过,也改变不了她的认分性格,她相信亏欠、同意还债,她用最合作的态度看待立场。
    此次事件,她把原因归诸自己,她检讨反省,反省后的结论是,该学会紧闭嘴巴,就像以前,乖巧听话是最安全的作法。
    于是,她花三个月训练自己,一天一点,慢慢回复过去,外表上,她是全新的范初蕊,内心里,她封闭快乐,学会谨言慎行。
    「初蕊小姐,盟主今天会回来。」李昆说。
    初蕊在院子里荡秋千,白色裙襬划呀划,划出几道无心痕迹,她很美,美得不像凡人,在这里工作的男性员工常常一不仔细,便看痴了眼。
    睁眼,她对上站在面前的李昆,下秋千,她站直身子问:「对不起,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盟主吩咐,下午回来。」
    回来!?他要回来了?意思是,他愿意揭去前恶,同她从头来过?他知道她认真反省了,不再计较她的贪心?
    新机会、新希望,雀跃的心呛了两声,她像获得救赎的罪人,用力一点头,笑说:「我知道了,谢谢。」
    转身,难得轻快的脚步迈开,挂在脚踝处的千斤重担卸下,消失不见的阳光重现,她几乎要唱起歌儿了。
    才起跑,猛地想起什么似的,煞住,想起美仪老师口口声声强调的端庄,他会喜欢端庄情妇吧?敛起笑,她发誓从现在起,当个一百分情妇。
    走进客厅,走入厨房,安娴地对厨娘和管家点点头,然后打开冰箱,寻找可用的食材。
    「盟主回来,小姐想亲自做菜?」厨娘问。
    「是。」
    他从没夸过她做菜好吃,但他用行动证明,她亲手煮的餐饭,他常常吃得半点不剩。
    「小姐想做什么菜?」管家问。
    她从冰箱和储物柜里取出全鸡、草虾等食材,排排铺铺,换了几次组合后,决定。「雪莲红参鸡、翠玉虾焗、辣椒银芽和烩鲜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