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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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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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在这个乱世中,没有护卫地走出京师,很有可能被土匪绑架、被乱军裹挟当苦力、或者是被满洲人抓走当包衣奴。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化险为夷,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无比强大的主角光环。充分利用当前的资源和规则,减弱外部对自己的束缚,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才是最优选择。诚如一场戴着镣铐的舞蹈,一旦认为做不到,那就真的输了。

既然休克疗法近乎自杀,朱慈烺只能脚踏实地,将目光放在自己力所能及的领域,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人才,为九个月后的天变做好准备。

“其实,这五万人全是工匠和他们的家眷。”朱慈烺没有丝毫隐瞒道:“虽然天子圣明,但这次大疫一起,běijīng城中或许十室九空,一旦闯贼来了,如何能够守住?这些工匠虽在贱籍,但是大军器械甲胄全靠他们,所以不能放任自流。”

虽然朱慈烺夸大了鼠疫的危害xìng,但并没有成功击破沈廷扬的心房,让他纳头便拜。如沈廷扬这样的一家之长,身后往往是数以百计的族人,在地方乃至朝中形成一个巨大的关系圈。他的一言一行,都不是他个人的喜恶,而是一个利益集团的决策。

当然,作为团队领袖,沈廷扬的个人决策占据了绝大比例。

略一思索之后,沈廷扬小心翼翼问道:“殿下,陛下可有口谕?”

大明皇帝直接发出的圣旨叫做中旨,虽然简单明了,但容易被官员抵触,甚至遭到六科给事中的封驳。即便是内阁票拟阁臣意见,皇帝御笔朱批之后的圣旨,也有可能被封驳,但因为内阁会提前做好协调工作,所以通过率较高。

皇帝的口谕是不落文字的圣旨,也是可以随时赖皮的圣旨。

去年九月被处斩的兵部尚书陈新甲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当时崇祯授意陈新甲与满洲人私下议和,结果从边关发回běijīng的议和密函被这位大司马随手放在了桌面上,其家童误以为是《塘报》,发出传抄,群臣哗然。

想当年土木堡之变,皇帝被瓦剌人俘虏,大明的朝臣都不肯议和妥协,何况松锦之败并没有真正触痛大明文官的神经。当时物议汹汹,以“不议和、不赔款、不割地、不称臣、不纳贡”为主流,看到这议和条款,纷纷以陈新甲为当世秦桧。

陈新甲犯了这么大的错,非但不知弥补,反以此为功绩,大肆宣扬,无疑让是在崇祯皇帝的怒火上浇了一桶石油。再加上松锦大战决策过程中,崇祯与洪承畴都认为应当稳进,唯独陈新甲强烈要求速战,导致明军溃败,洪承畴被俘投降。因因相积,崇祯很不光彩地赖账,以私款辱国之罪斩了陈新甲。

沈廷扬要皇帝的口谕,已经是极有魄力的了。

哪怕是朱慈烺给出一份伪造的口谕,沈廷扬都会考虑踩着陈新甲的血往前走。

因为在他看来,就算没有这场鼠疫,京师也是绝对守不住的。如果说整个京师还有什么人对力挽狂澜有所助益的,沈廷扬的看法与太子一致:匠户。

至于其他那些文士勋贵,死多少他都不会关心。

一来他不是勋贵,二来他不是进士。

“陛下没有南迁的意思。”朱慈烺没有骗沈廷扬。

在这位忠良刚烈的名臣身上,欺骗只是对品格的玷污。而且毫无必要的欺骗只会让人对未来的交往充满疑虑,只有胆怯懦弱的人才会为了一时之需选择这等下策。

朱慈烺听到沈廷扬问陛下口谕,就知道他内心中是愿意做这件差事的,只是在收获与威胁的比重上,略有犹豫。

“保全这些匠户对大明的意义之重,想必五梅公是能明白的。”朱慈烺道。

沈廷扬出身沙船帮,对于技术人才的重要xìng自然不言而喻。

“这是公义。”朱慈烺话头一转:“至于私利嘛……大明虽然吏治败坏,许多能工巧匠被豪族大户侵占,但要说手艺保存最好的一群人,也还是这些匠户。他们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诀窍,肯定不是民间那些半路出家的农夫能比的。”

大明的匠户有单独的户籍,是谓匠籍。只要身在匠籍,世世代代只能当国家的工匠,比同军户,却更像是国家奴隶。

这种不合人情的制度设计,当然出自于想把一切问题简单化的太祖高皇帝之手,但这些弱势群体因为没有自己的扬声器,所以三百年来没人有兴趣关注这个问题。

“殿下是说……”沈廷扬微微皱眉。

侵占有手艺的匠户已经不是秘闻了,而是一股风cháo。běijīng城里的豪门大户,哪家没有几个逃籍的工匠?说起来这些都是挖国家墙角的行为!沈廷扬听太子的意思,颇有些“他们能占,我也能占”的味道,虽然从逻辑上无从反驳,但总有些不妥当的感觉。

别人侵占匠户,是占公家便宜,占天家的便宜。

太子侵占匠户,这不是儿子偷老子么?

沈廷扬说完一转念,暗道:儿子偷老子不算贼,太子真要占了也是合情合理呀。不过我若从中分润,岂不是帮着太子偷他老子?这不是离间天家父子之罪么?

“是!”朱慈烺不知道沈廷扬想差了,还以为碰到了聪明人,一点就透。他郑重道:“只要安顿好了这些匠户,以后你沈氏可以免费拿到这些匠人的工艺技术。”

——不是分匠户?而是分技术!

沈廷扬一愣。

在这个时代,手艺是传媳不传女,绝不外传的。许多压箱底的技术,都因为老一辈子走得太匆忙,从而彻底失传。若是能够得到人家数百年积累下来的手工窍门,那不啻于挖到了一座金矿啊!

“这买卖,”朱慈烺笑道,“五梅公做是不做?”

沈廷扬一时被悬在了半空。从他本心来说,就算太子什么都不给他,他也愿意帮助太子完成这一对国家有利的大事。然而现在太子以“买卖”说出来,却让他不敢答应。

做买卖的基础是两厢情愿,平等相交,谁敢跟太子平等!

廿四章水滴铜龙昼漏长(二)

“老不死的残货,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花钱快活,家里活一点都不碰!臭不要脸地白吃白住,这rì子还怎么过!”女人高亢地声音刺耳难耐,一边甩着手臂上的汗珠。

男人蹲坐在自家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劣质的烟丝。虽然崇祯四年的时候,皇帝陛下明旨禁烟,但谁都觉得,皇帝管天管地,总不能连吃饭放屁的小事都管了。běijīng城这么大,抽两嘴烟丝难道还能熏到皇宫里去?

再者说,这烟丝多好啊!吧嗒一口,心里的烦闷事就都和青烟一样飘散了。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男人!自己七八尺长的身量也搞不来几个钱,见了那没卵子的老货连个屁都不敢放!家里转眼就要揭不开锅了,就知道每rì里大几十的铜板拿出去,拿出去,拿出去!家里有金山银山都架不住这么拿!改rì让你把老婆孩子都卖了罢!你个窝囊废!你跟那没卵子的老货一起过rì子去!”

女人越骂越高声,拎起厨里的水桶,哗啦一下将小半桶水倒进了铜盆里,倒是洒出来一多半。

“打水去!你个懒驴cāo下的窝囊废!”女人气冲冲地将水桶扔在地上。

男人重重吸了两口烟,将烟杆斜插进门槛前的凹洞里,拍拍屁股往里走去。他闷声不响地拾起地上的木桶,先看了看有没有摔坏的地方,方才低声道:“当年娘治病、下葬,人家都出了钱的。”

“屁!”女人吼了起来:“一说起来就是这句!他那时候趁多少银子!才给了你几个?他养的狗一顿都要吃好几两银子!你们母子就连人家的狗都不如!还当他是善人供着,我呸!呸!”女人不解恨,又重重地吐出一口浓痰落在男人身上。

男人朝女人怒视过去,正好两两相对。

刹那之间,胜负已分。

“还不快去!”女人高声骂道。

男人佝了脖颈,提溜着水桶往坊间公用的水井走去。

出了门没走几步,男人的双腿突然如同灌了铅,立住不动了。

街坊牌楼的yīn影下面,蜷曲着一个干瘦的老头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男人。

“叔……”男人觉得嗓子燥得疼,一定是因为刚才抽烟的火气熏着了。

干瘦的老头子扯了扯嘴,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叔让你为难了。”

“叔,您说这话。”男人很想硬气两句,但他知道这位堂叔肯定已经听到了自家婆娘的谩骂。从他本心里来说,家里原本就不宽裕,多张吃饭的嘴已经很辛苦了,偏偏这位爷还有泡澡堂子的爱好,三天两头要去,一去一整天,一天就是十几个大子,让家里的粥着实稀了许多。

可这位堂叔在他家最走投无路的时候,给过十两银子,让他能给老娘请大夫桥瞧病,走的时候还打了一副好棺材板,治了一身体面的寿衣。这份恩情若是不报,那还算个人么?

“婆娘不懂事理,叔别见怪。”男人蠕动着嘴唇,有些心虚。当年这位堂叔家的狗都吃得比他好,婆娘并没有瞎编乱造。然而他总认为,人家再有钱,也不该着你的,哪怕只是指头缝里漏下一粒米,那也是恩情。

瘦chéngrén干的老头点了点头:“今儿我在澡堂子里碰到了以前宫里的熟人,听说太子出宫了。我已经托他帮我谋个差事了。”

“托人……”男人的喉结打了个滚,“得多少银子?”

“只要能混进去,你叔我肯定能出头!”干瘦老头十分自信道:“如今宫里比你叔还明白典故的老人也不多了,太子那边更不会有什么能人。”

“叔说的是,”男人觉得自己的舌头都打结了,又问了一遍:“得多少银子?”

“不多,”老头胸有成竹道,“也就五十两。”

“五十两!”男人失声叫道。

“家里一时不称手也无妨,”老头道,“坊间大家一起凑凑,等我回了宫里,百倍还他们都行。”

男人紧了紧手里的木桶,心中暗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就算鼓动街坊们卖了房子,都未必能凑齐五十两!

“也不是立马就要,”老头道,“先拿个十两二十两来表表诚意也行。”

男人垂下头,眼睛落在青石上,道:“我回头去问问。”

“嗯。”老头长长应了一声:“如今东宫位稳,只要能熬到太子登极,就是妥妥的从龙之功。你想想,当年你叔我只是个随堂太监,就挣下了那么大一份家业。若是以后……”干瘦的老头说到一半,硬生生将下面半段话咬在了嘴里。

他看到一个身穿绸缎,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正朝这里跑来。从这男人跑动的姿势,老头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个阉人。

中年阉人快步穿过了坊门,很快就看到了老头和他的堂侄。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老头身上,一遍遍地扫过老头的眼睛、眉毛、鼻子、嘴……终于,他颤声叫道:“刘公公?”

老头一脸镇定地看着这个并不相识的中年阉人。

“刘公公?您老认不得我了?我是曹太监名下的王平呀!”那宦官叫道。

这位刘公公终于长长“哦”了一声,拱手作礼:“恕罪恕罪,年纪大了,记xìng不好使了。”他又问道:“王公公来此间是……”

“是特意来找刘公公您的。”王平并不托大,满脸堆笑道:“刘公公好福气,奴婢着实要恭喜公公。”

“王公公说笑了,”刘老公道,“老奴从牢里出来之后,只有晦气,哪还有福气。”

“正是眼前艰难,才更显福气呐。”王平笑道:“奴婢奉令来寻刘公公您回去的。”他顿了顿,又讨功似的说道:“听说东宫见了您的《酌中志》,点了名要你过去。”

这位刘公公,正是朱慈烺派田存善去找的刘若愚。

亲身经历了万历、隆庆、天启、崇祯四朝的内宫风云,早已让这位老宦官的神经宛如铜浇铁铸的一般。他并没有立刻喜笑颜开,反倒做出一副为难的神情,道:“老夫自从重见天rì,对名利之事已经彻底淡了。如今与侄儿度rì,虽然清苦些,却得了闲适。”

王平脸上笑容不减,心中暗骂:你个老货跟我玩yù擒故纵?你若是真甘心清苦,还天天往澡堂子里跑什么?

寻常太监洗澡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宫里的混堂司打热水,在宫里清洗。二一个便是去京师大大小小的寺庙。那些寺庙都有混汤,里面有无名白为人搓澡。就如后世的主题酒吧一样,去那种地方洗澡的也都是太监,脱光了大家都一样,不会自卑难为情。

刘若愚整天去混堂洗澡,并非单纯爱干净、找享受,只是为了能撞见一两个宫里的旧人,寻一条返回权力中枢的路径。说穿了,他和那些为人搓澡讨赏的无名白并无区别。

听见堂叔说不想回宫,见识浅薄脑子不灵的粗壮男人顿时傻了:刚才不是还说要凑五十两银子,好去太子身边当差么?怎么好事送到了眼前却又不去了?怎么能不去啊!

廿五章水滴铜龙昼漏长(三)

王平呵呵一笑,道:“刘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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