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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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斜阳-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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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竹成了××报的女记者,两年内,她已是报社的红人,她深入各阶层,永远能采访到别人采访不到的新闻,她努力,肯干,忙碌,下笔迅速,而每次,她采访到的新闻总比别人写的更有人情味。她奔波在人与人之间,有时,她也会激动,为一个残废孩子,一个放弃生命的年轻人,或一个不可挽救的悲剧……她会激动得跳脚,涨红了脸喊:

“不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所有的悲剧,都可以在来得及的时候,预先制止!”她的上司——采访主任刘楠,曾经笑著说:

“纪访竹,她是个矛盾综合体!她的坚强,和她的脆弱,常常会在一刹那间同时爆发,每当这时候,她的眼睛就会闪出一种奇特的光来——那是她最美丽的时候!”

报社同仁,常等待一个故事的开始——或结果,大家都认为刘楠对访竹的欣赏已远远超出了上司和下属的距离。可是,访竹莫测高深,刘楠深藏不露,谁也不知道他们未来的发展。最主要的,报社盛传过,访竹以前有“礼堂逃婚”的记录,据说,有某实业家为她大大倾倒,已经发了请帖,走上了结婚礼堂,访竹却临阵脱逃了。像访竹这种女人,好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大家传说归传说,却没有人敢去正面证实它。只有一次,刘楠提了提,访竹却笑了,笑得美丽而又若有所思,她没回答,只说了句她很爱说的话:

“所有的悲剧,都可以在来得及的时候,预先制止!问题只在于大部份人不去制止。”

“那么,”刘楠问过:“如果确有逃婚的故事,不算是悲剧了?对你或对他?”她瞅著他。“你想呢?”她记者化的反问,然后跑走了。

纪访竹是个闪亮的发光体,她永远让人眩惑,也永远让人看不透。世界上所有发光的东西,都会吸引人注意,然后闪耀得让你看不清,这就是纪访竹。

这天午后,经济部有个重要的酒会。刘楠和访竹代表报社,都出席了。这酒会真盛大极了,几乎所有政界、商业界的人都参加了,酒会中衣香鬓影,人群拥挤,刘楠必须紧盯著访竹,才不会被一波一波的人群冲散。与会的贵宾几乎都带著夫人参加,所以,贵妇们像服装竞赛似的穿得一个赛一个的华丽,相识的人彼此聚在一块儿聊天。穿著制服的侍者穿梭于宾客之间,递给每人鸡尾酒。

访竹和认识的人打著招呼,几乎每家报社都有代表参加。拿著一杯酒,她好几次都差一点被人群挤得把酒洒掉。小心翼翼的,她移向窗边,想找个空隙站一站,心想,这种酒会,不参加也没人知道,早晓得这么挤,她就不来了。想著走著,忽然间,窗前有个女宾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个雍容华贵的女人,一头乌黑卷曲的浓发,垂在耳际额前。白皙的皮肤,明亮的眼睛,小小的翘鼻子,和一张红润小巧的嘴。她穿了件露肩的白礼服,披了件纯白长毛的狐狸皮披肩,身材修长,肥瘦适中,微露的肩头是丰润的,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她在笑,笑容美好,妩媚、温柔、而幸福……很少看到如此具有吸引力的女人!很少看到如此“美丽”的女人!访竹不大对女人给予“美丽”两个字的评语,因为她认为真正配得上“美丽”两个字的人太少。它不止包括容貌,还包括了风度、仪表、谈吐和内涵。这女人,她正和身畔的一位男士谈著话,那盈盈浅笑,那浑身散发的一种雅雅的高贵,自然而毫不做作的温柔。是的,访竹吸了口气,她真“美丽”!虽然她不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她却比年轻女人更有女人味!访竹不知不觉的走向了这女人。

那女人正好回过头来,看到访竹了。她似乎怔了怔,对访竹温和的微笑著,她在回忆,可是,显然她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访竹了。“你好!”访竹对她点著头,用手拍拍脑袋。“假若我没记错,你是顾太太吧?顾飞帆的夫人?”

“是的。”顾太太——微珊,她笑了,眼底流动著光华,唇边绽放著欢愉。“我见过你……可能在上次外交部的宴会上?”

“可能。”访竹说:“我是××报的记者,什么酒宴都会轧上一脚,我姓纪。”“纪小姐,”微珊笑得高贵,笑得真诚。“很抱歉,我总是记不住别人的姓名,但是,见过面我会记得的。一见你我就觉得挺面熟的。”“不要抱歉,”访竹说,“像您——顾太太,我们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因为您实在太……亮了。我常常跑新闻,很少看到像您这样——”她思索著句子,沉思的凝视微珊。“沉浸在幸福里的女人!噢!”她笑了。“如果我对您做个专访,这会是个好标题。您很幸福吧?顾太太?”她率直的问。

微珊侧头沉思,她深沉的样子可爱极了。然后,她正视访竹,很坦白,很诚恳,很无保留的说:

“我确实很幸福!”“微珊!”有个男人在喊,端著酒杯从人群中挤过来,一路和人打招呼。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材……访竹想逃了,来不及了,她和飞帆面对面了。

飞帆一震,似乎和什么人撞了一下,酒泼了出来,溅了一身都是,微珊慌忙走过去,用一条滚著小花边的手帕帮他轻轻擦拭著。飞帆瞪视著访竹,访竹对他勉强的挤出了一个微笑。“我想,这就是顾先生吧!”她说:“我是××报的记者,我正和您夫人在讨论——什么叫幸福。”

微珊发现了她的疏忽,及时转过身来弥补,她介绍著面前的两个人:“飞帆,这位是纪小姐。”

“纪——小姐,”飞帆从喉咙中逼出了称呼。伸出手去。“我——打赌我们认识过!”

她被动的去和他握手,他握住了她的手,立即紧握了一下,那么紧,紧得她的心都跳动了一下。他放开她,眼光无法从她脸上移开。微珊站在一边笑,幸福的笑,解释的说:

“我们和纪小姐在外交部的酒会上见过。”

“哦?外交部?”飞帆咕哝著,眼底,在闪耀著两簇火焰,危险的火焰,泄露秘密的火焰。

“顾先生,你打断我们的谈话了!”访竹飞快的说,看了微珊一眼。“我刚刚正和您夫人说,我很少看到像她这样沉浸在幸福里的女人。幸福得——让人嫉妒!”她笑了。对飞帆再深切的看了一眼。“能让女人幸福的男人,这世界上已经找不到几个了。”“能让男人永怀不忘的女人,这世界上也找不到几个了!”飞帆说,盯著她。她把杯子送到唇边,饮了一口酒,从杯缘上,她看过去,飞帆眼底的火焰依然明亮。她再喝了一口酒,看到微珊悄悄的整理飞帆的领带……刘楠终于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到访竹身边来了。

“访竹!”他叫,擦著额上的汗。“我看我们可以先走一步了。”访竹回头看到刘楠,她亲热的挽住了刘楠的胳膊。回过头来,她很快的说了句:“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先走一步!顾——先生,很高兴认识你们夫妇!很高兴看到你们——这么幸福的一对!”问斜阳26/26

很快的,她和刘楠离开了酒会。一直走到大街上,她还觉得,飞帆的眼光在后面烧灼般的盯著她。

“刚刚那个人,是纺织界的顾飞帆吗?”刘楠问。

“是。”“哦,你该去采访他!他是个传奇人物!”

“是吗?”访竹不动声色的。

“他的故事才多呢!他在非洲打过一只犀牛!”

“哦,非洲吗?犀牛吗?”她惊叹著。

“是的!最绝的,听说他结过七次婚!”

“七次吗?”她挑高眉毛,更惊叹的。“不太多吗?刚刚那位是第七任吗?”“是第七任。”“哦?”“这个人把结婚当游戏一样,结了离,离了又结,他现在这个太太,听说还是抢来的呢!”

“抢来的?”她更惊叹了。“怎么抢?”

“这位太太原来的丈夫是个葡萄牙人。”

“哦?”“他硬把别人的太太抢来了!还是外国人的太太!这种人的故事,写出来一定很好看。有机会,你该去采访一下。不过,”他笑了笑。“读者不会喜欢这种故事!”

“取信的能力太低了!”她耸耸肩。“没有人会相信这故事——包括我在内!”她忽然在街边站住了,旁边有一家咖啡馆,她回头望著那咖啡厅。刘楠跟著她停下来,望著那咖啡厅——斜阳谷。多奇怪的名字!“你想喝杯咖啡?我请你!”

“我只想做一件事!”她走进斜阳谷,别来无恙!电动玩具的声音啾啾、嗯嗯嗯、呱呱呱的响著。她迳直走到一台“小蜜蜂”前面,丢下了一个铜板,她开始发弹射击:啾啾啾啾啾……小蜜蜂一排排消灭,黄老头开始俯冲,枪林弹雨中,轰然一响,她的第一架火箭被消灭了。第二架又来了……一局既终,她只拿了一万两千多分。她和刘楠走出了斜阳谷。

“我不知道你还玩电动玩具,这是小孩玩的!”

“是的。”她笑著。“当我是小孩的时候,我打过七万分!现在,只能打一万两千分了。”“七万分?”刘楠不信任的。“你夸大其辞!记者的通病,就是夸大!”访竹笑笑,没说话。他们向前走去。她抬起头来,这正是黄昏时刻,一轮落日,带著万丈光芒的彩霞,烧红了天,烧红了地,烧红了台北市的高楼大厦,正在那儿缓缓沉落。她停了停,蓦然回头对刘楠说:“我想一个人走一走,再见!”

刘楠站住了,他知道跟过去会自讨没趣,他知道这个女孩——矛盾综合体。她每次从人群中退出,就会渴望著孤独。他站在路边,神往的望著她。

访竹走向那轮落日,整个人都浴在斜阳余晖中。她昂著头,步履稳定,向前一步步的走去,心里在低唱著一支歌:“问斜阳,你既已升起,为何沉落?

问斜阳,你看过多少悲欢离合?

问斜阳,你为谁发光,为谁隐没?

问斜阳,你灿烂明亮,为何短促?

问斜阳,问斜阳,问斜阳,

你能否停驻,让光芒伴我孤独!

问斜阳,你由东而西,为谁忙碌?

问斜阳,你朝升暮落,为谁匆促?

问斜阳,你自来自去,可曾留恋?

问斜阳,你闪亮如此,谁能抓住?

问斜阳,问斜阳,问斜阳,

你能否停驻,让光芒伴我孤独!”

她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眼里有些湿漉漉的。但,她的唇边浮起了一丝微笑。她并不悲哀,她想。她早就告别了多愁善感的时代。孤独!或者是的!但是孤独并不代表悲哀。她走著,走著,走著……斜阳把她的影子,瘦瘦长长的投射在红砖路上。问斜阳?她凝视著斜阳;斜阳无语,斜阳无语。斜阳无语!——全书完——一九八○年十二月九日初稿完稿于台北可园

一九八一年二月廿三日黄昏修正于台北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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