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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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侠录-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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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坤天听见女儿的惨叫声,心中急怒交加,长剑斜削,划起长虹,削向那高大和尚的喉下。

那和尚手中兵刃方自一架,哪知石坤天剑到中途,也倏然转变了个方向,斜削之势猛然一拖,手腕一抖,抖起点点的剑花,那和尚只觉得眼前剑光缭绕,心胆俱裂之下,胸前已着了三剑。

石坤天这三剑正是生平功力所聚,最后那一剑竟由那和尚的巨关穴上直刺了进去,巨关在鸠尾下一寸,是为心之幕也,又谓之追魂穴,手指一点,便能制之死地,何况石坤天的这一剑几乎送进半尺,登时便气绝了。

他拔出长剑,连剑身上尚在顺着剑脊往下滴的血滴他都不再顾及,忙一纵身掠了过去,此刻石慧的脸色,已经痛得煞白了。

石坤天长叹一声,将剑回于鞘内,双手穿过石慧的腿弯和肋下,将她抱了起来,掠回车旁。

那车夫几曾见过这种鲜血淋漓的场面,吓得两条腿不住哆噱,一见到石坤天走过来,赶紧为他打开车门,可是几乎手软得连车门都开不开了。

石坤天将爱女抱进车厢,吩咐车夫继续往前面赶路,不一会车声磷鳞,已走上正道,东方的天色,也已泛出鱼白。

石坤天望着身衅的爱妻爱女,心中仿佛堵塞着一块巨大的石块,为了丁伶,他甘冒大不韪,竟叛离了师门,他当然也知道叛师在武林中是如何一种严重的事,而他居然做了,由此可知,他对丁伶情感之深,是别人无法知道的。

但此刻的丁伶,已是气如游丝,危如悬卵,车轮的每一次转动,都可能是她丧命的时候。

而他唯一的爱女,此刻也受了重伤,虽然他知道性命无碍,但骨肉情深、他自己也难免心痛,轻轻地为她推拿着。

渐渐,她痛苦的呻吟稍住,这时天光大亮,他们也已到了宜君,便自然休息了下来。

在客栈里,痛苦稍减的石慧,伏在她母亲身上哀哀地痛哭着,石坤天也伤感地流下这武当剑客生平难落的眼泪,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到了伤心之处,英雄也会落泪的。

蓦然,丁伶悄悄张开眼来,石坤天虎目一张,一步踏了过去,唤道:“伶妹。”无穷的伤感和关怀,都在这两字中表露出来。

石慧也哀唤着妈妈。

丁伶惨然一笑,眼中突然现出光彩来,石慧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石坤天望着丁伶,心中却哀痛地在想:“是不是回光返照?”

丁伶的目光,缓缓自石慧和石坤天面上扫过,看到了她丈夫面颊上晶莹的泪珠,在这一刹那间,她突然觉得上天已经赋与她极多,在临死的时候,还让自己的亲人陪着自己。

也就在这一刻里,她觉得自己的愤世嫉俗,怀恨苍生的心理错了,她甚至后悔自己在这一生中所做的大多数事。

于是她让自己的目光,温柔的停留在她的丈夫身上,她觉得世上唯有他才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数十年来对黑铁手的怀念,此刻都完全消失了,在这最后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爱着的究竟是谁。

她微弱的呼唤道:“大哥……你……你不要替我报仇了,我高……高兴得很……现在还能见着你,已……已经……足够了。”

这断续、微弱的声音,使得石坤天的心都几乎碎了,他又抢上一步,握着丁伶的手,轻轻地呼唤着丁伶的名字。

他的呼唤和石慧的呼唤交杂成一首任何人都无法谱出的哀曲。

蓦然。

门外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又轻轻地敲着门,石坤天回头一望,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已悄然地推开门,悄然走了进来。

石坤天觉得这少年面目陌生,正自奇怪他为什么会冒失地闯进来,然而石慧一见这人,一颗心却几乎跳到了腔口。

原来这少年就是白非,在灵蛇堡里,他以九抓乌金扎削断了缚魂带,将在那阴森幽暗的石窟困居了数十载的老人——常东升救出来,完成了他对这老人所作的诺言。

不必描述,常东升心情的兴奋是可想而知的,他几乎己忘却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人们的语言、精美的食物,使得这老人像孩子似的高兴着,他拉着每一个人陪他说话,而口中几乎不停地嚼着食物。

可是白非在听到谢铿和丁伶小柳铺的一段事后,就辞别了这对他极为青眯的老人,和乐咏沙及司马小霞赶到小柳铺。

也和石慧一样,他在那饭铺中得到了石坤天和丁伶的去向,也追了过来,他的心情也是极为怆然的,因为他认为丁伶的右手若未受伤,可能不会如此,而丁伶的右手被折,却是间接地为了自己。

他对丁伶的为人看法如何是另外一回事,但无论如何,丁伶是石慧的母亲,任何石慧的亲人,他都认为是自己的亲人,何况是她的母亲。

他悲哀着,到了宜君后,他投宿在客栈里,忽然听到邻室的哭声是他极为熟悉的,他跑了过来,更确定了这哭声是发自石慧。

因之,他推门而入,在他和石慧目光相对的那一刹那里,四周的一切声音、颜色、事物,都像是完全冻结住了。

他只觉得全身都在石慧的目光所注之下,除了石慧的目光外,任何事都不再存在,就连他自己,都像是在可有可无之间。

石慧此刻的心情,也是极为复杂、矛盾的,她不知该理白非好,还是不理他的好。

丁伶眼角瞬处,也看见白非,气愤使她几乎从床上支坐了起来,喝道:“滚出去,滚出去——你还有脸跑到这里来,”声音虽然弱,但声调却严厉森冷得使白非听了,为之全身一凛。

石坤天的眼睛,也锐利如刀地瞪在他脸上,白非心里长叹着,默然地垂下了头,默默地移动着步子,倒退着走了出去。

石慧为这突生之变怔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会对白非这样,丁伶悲哀地叹息了一声,微弱的对石慧说道:“答应妈妈……以后……从此……不和这……人……在一起……”每一个字都像利刃似的插在石慧心上,她一抬头,看见丁伶的眼睛正在直视着她,她只得轻轻点头。

丁伶一笑,在她这悲哀的笑容尚未完全消失之前,她已在她丈夫和女儿的痛哭声中,离开了这一度被她痛恨着的人世。

门外的白非愕了许久,想再跨进门去,可是却又没有勇气,他叹息了一声,方想回过头去,身后突然有人“喂”了一下。

他一惊回头,背后的那人已嘹亮的笑了起来,朗声说道:“白老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又遇着了你。”

白非定睛一看,却正是游侠谢铿。

他站在门前,又怔住了,门内的哭声未停,门外的笑声已起,人世问的事为什么这么凑巧,为什么又这么残酷。

谢挫的笑容是爽朗的,虽然他双臂全失,但卓然而立,仍是顶天立地的一个汉子,在受过如许多的打击、折磨之后,他比以前坚强了,纵然他的肢体残废了,但是他的精神、他的人格,却因这肢体的残缺而更臻完美。

白非望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这么渺小,这么孱弱,有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生出这种感觉:“即使我是石慧,即使这人杀了我的母亲,我也不会对他有什么仇恨的。”无疑的,他对谢铿拜眼了。

谢铿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再听到室内隐隐传出的哭声,浓眉一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想到了白非和丁伶之间的关系,不禁为之稍稍愕了一下,面上也有些偶然的神色。

白非却勉强笑了笑,道:“世事难测,确是非我等能预料的,谢大侠恩仇既了,可喜可贺,唉!天下芸苔众生,又有几人能和谢兄一样呢!心中碧落无物,方是真正快乐,至于小弟,唉!恩怨情仇,纠缠难解,和谢兄一比,唉!实在是难过得很。”

他一连“唉”了三声,谢铿的浓眉一立,突然朗声道:“心中无牵无挂,便无烦恼,白老弟,但若人人心中都空无一物牵挂,这人世却又成了什么人世,人世之中,正需像你这样性情的人做一番事业,恩怨情仇,却正是你做事业的动力,白老弟,你又烦恼什么?痛苦什么?”

白非一字一句都听在心里,宛如醍醐灌顶,心里顿时祥和起来,突然,身后又有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他转头望去,一个中年的潇洒男子,正捧着丁伶的尸身站在他背后,眼眶之中,泪痕仍存。

谢铿见了这人,浓眉又一皱,望着他手中的尸体,心中也不禁一阵慨然,悄悄让开一步。

石坤天捧着爱妻的尸体,眼中所见,就是杀死爱妻的仇人。

他两人目光相对,凝视了许久,谁也不知道对方心中泛着的是什么滋味,终于,石坤天叹息了一声,向客栈外走去。

白非的眼光,却凝注在石坤天的身后——

石慧低着头走了出来,肩头仍在不住的抽搐着,白非移前一步,站在她的身后,心中的万千情绪,但望能稍稍倾诉。

石慧看到他穿着黑缎鞋子的脚,没有抬头,悄然绕过他身侧,纵然她恨不得扑进他的怀里,但母亲临死的最后一句话,却生像一道奔澎的洪流,阻隔在她和白非之间。

于是她跟着石坤天悄然向外走去,她知道自己这一去,就可能永世再也见不到白非,自己每举一步,都是在扼杀着自己毕生的幸福,为什么呢?她惨然问着自己。

白非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像是有着千万把利刃,在慢慢割戮着,连旁边望着的谢铿,都不禁被他面上的怆痛所感动。

他能够了解白非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是性情中人,他恨不得白非能够追上去,一把抓住石慧,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也恨不得石慧能突然回转头来,投向白非的怀抱。

白非呢,他又何尝不在如此希望着,只是他的脚上,像是缚着千斤铁链,无法再向前移动半步。

“我只是希望她能回头再看我一眼,让我这一生中永远留一个美丽的记忆。”白非痛苦地冀求着,当然,他不敢冀求得大多,他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来换取石慧的最后一瞥。

石慧缓缓走着,已经快走到门外了,门外斜斜照向里来的日光,已经可以照在她的脚上。

她何尝不想回头去看白非一眼,但是她不敢,因为她知道,只要再看白非一眼,她就会不顾一切一头向他怀中投去。

于是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但是她能吗?

她能忘去她和白非一起度过的所有美丽的日子,她能忘记他们所讲过的所有美丽的话吗?

她能忘去这一段比海还深的情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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