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的同类。
    而且听起来,卫孤辰提到庆国女王时,语气竟然以欣赏居多的,绝无情敌间该有的愤怒和仇恨。可见,对于像他们这样的怪物,还是不该以常理来推断的。
    她一向不喜欢干涉别人的隐私,无论萧性德是男还是女,他既然自己不说,她就不想打听了。
    这心意一转,她便改口问:“那纳兰玉呢,还好吗?”
    这一次,卫孤辰略略沉默了一会,这才道:“自然还好,他和安乐公主,都有机会摆脱过去,重新活一次。”
    他的目光遥望云天最深处,忽然间,忘记了言语。
    那些年,他曾不只一次,悄悄去看那个疯狂未愈的小弟弟,他曾悄悄远远追随那个孤独地万水千山跋涉寻找他的故人。
    然而,他一次也不曾现过身。
    现在的纳兰玉可以摆脱过去,自由的生活,不是因为秦王的仁慈,而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如果有一天,自己再一次出现在纳兰玉面前,秦王看到依然可以通过纳兰玉来打击他、算计他,那么,没有人知道,秦王又会施出什么手段。
    他不想再看到那个目光明澈的少年,好不容易得回自由后,再一次沦为棋子,他再不能忍受,那个唤过他无数声大哥的弟弟,因为被利用,而在伤害他之后,露出那样绝望的神色,发出那样疯狂的叫声。
    给他自由,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让他不受任何人拖累,不被任何人牵绊,所以,卫孤辰飘然远去,即使,他知道有个不是兄弟的兄弟,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的人,千山万水,孤独地寻寻觅觅,只为了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董嫣然看到他忽然间略有怅然的眼神,沉默着等待。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这个人真心的疼惜那个叫纳兰玉的弟弟,她知道,那个人,在遥远的地方,必然也好好地活着。那么,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伤痛和凄凉,他若愿说,她便聆听,他若打算就此忘记,她也绝不追问半句。
    远方龙船已再不见影踪,江边的百姓们陆续站起,将要回到城里来。
    卫孤辰收回远眺的目光,淡淡道:“等那些人回来,咱们再站在这里,就真要惊世骇俗了。”
    董嫣然闻言失笑,卫孤辰何曾介意过惊世骇俗?
    看她的神色,卫孤辰不觉也是一笑:“这次能够遇上你,也是难得,希望下次见你之时,你已突破最后一层迷障,不再自苦自伤,可堪为我敌手。”他长笑一声,便飘然离去,不停顿、不回头,甚至不让董嫣然说一句告别的话。
    这个女子是天下间少数可以让他记在心间的人,甚至算是让他在心中认做朋友的人。她有着同他一样的骄傲与自尊,同他一样,不管遭遇什么,也不怨天、不尤人,只肯自苦的性情。她有着出众的武功,却全无骄矜的性情,她可以做最好的聆听者,却从不多嘴最初相遇,她只是他认为将来可以一战的敌手,到如今,她已是他极之激赏欣喜的女子,然而,该离去之时,他依旧可以说走就走,绝不停留。
    也许他日相见,也会这般相视一笑,笑谈低语别后情形,也许会如同当年愿望,月下执剑,只为畅然一战,也许会有更好更深更真切的交往……
    但今朝别去,依旧无尘无垢无牵挂。他将远去,走遍天下诸国,踏遍名山大川,访遍幽谷险境,寻尽世间奇宝……因为……他有一个朋友,叫做萧性德。
    虽然知道希望不大,他依旧从来没有放弃过,寻良医,访异宝,期盼着有一天,能助那人恢复武功。
    当日在逸园为他治伤期间,性德已隐约向他暗示过,自己不是女子的真相。
    然而,在如今的卫孤辰看来,性德是男是女不重要,他是不是会与自己放手一战不重要。甚至,他是不是在乎武功能否恢复,也不重要。
    他是萧性德,他是卫孤辰的朋友,他是他心中极重要的人。
    而他,始终没有放弃,想要为朋友做些什么。
    董嫣然悄然凝立,静静遥望着那一袭雪衣渐渐消失在远方天际,说走便走,要留就留,天不能拘,地不能束,这般人物,这般人物……
    她轻轻一笑,想起当年,只当他是个不合世情的武痴,又怎知,他竟是如此深情重义的痴人!想当初,对他时时防范,小心应付,又怎料得如今,心中竟许他为良友知己!
    她轻轻伸手,按在心口处。
    这里,有伤,有痛,但这里,也曾有过欢喜,有过快乐,有过亲人,有过良友,有过可堪交心的知己。
    迷障吗?是的,一直就在,但总有一天,她能看得破,走得出。
    到那时,武功会否更上层楼不重要,只希望,再相逢时,能共他一笑,能伴他共饮一壶酒,笑谈千古事,又或者,便随了他的兴致,尽力与他一战,纵然必败,能报答他如许相知,亦是应当。
    她在阳光下展眉,眉眼清明如画。
    生命中必然有痛,有伤,然而,生命必将会继续,只为着生命中同样拥有的,那些无限美好的人与事。
    “师叔、师叔,出什么事了,我怎么睡着了?啊,我们怎么站得这么高?”被点了睡穴的小青儿醒过来,一惊一乍地叫。
    董嫣然微笑低头,轻轻抚着小青儿的头发,笑若春水,明若柳丝:“青儿,我们赶紧去买了东西,快快回山吧,要不然,就赶不上吃晚饭了。”
                  番外篇 魏宫密事
    王成是个普通人,普通的名字,普通的性情,唯一不普通的,是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特殊,不在于高贵或卑微,仪仪因为,他是一个太监。
    至今为止短短十八年的岁月,他的生命,用简单的几句话就可以概括。
    幼时家中遭水灾,逃难来京,衣食无着,正逢宫中征召太监,为了活命,父亲拖着最后一口气,把他送进宫里,而自己死在了宫门外。
    太监虽然是奴仆下人,但却也分着三六九等,深深宫禁中,差事无数,哪些炙手可热,哪些冷落凄凉,明眼人全都心知肚明,这其中的争斗纠葛也从来没有少过。
    王成外无亲人照料帮忙,内无熟人提携教导,手中没有金银可以贿赂大太监,心思偏又单纯愚钝不懂阿诀讨好,自然是轮不到好差事,抱不到粗腿,认不着干爹。分派他住的都是最低等、最黑、最小、最挤的房间,派给他干的,无非是些厨房抱柴烧火,或是每天天未明倒马捅的活计。
    好在他为人老实,就这么毫无怨言地干了几年,就算是没有提升,毕竟宫里年年进新人,照规矩,最苦的活儿,是留给新人干的,于是他就勉强算是脱离劳役,改派了另一个冷清差事。
    他负责皇宫最偏僻、最冷清的某个角落废园的清扫工作,平常也管理一些花花草草,修剪一下枝枝叶叶。
    他每天从早到晚,守在那个两三天不会有一个人走过,连巡班侍卫也不到这边来查探一下的清冷角落,打扫灰尘落叶,清理过于杂乱的野草闲花。在这个皇宫中,可有可无悄无声息地活下去。
    这样的冷清孤寂活计,换了旁的人来干,怕要枯燥烦恼到极点,然后再绞尽脑汁,四处求人地换活计。
    可是王成天性老实,只觉得这活儿再不好,也比天天倒马捅强,现在住的地方,从二十个人一间的房,改成十个人一间的房,每天吃的东西也管饱了,每日的工作也算清闲。
    他就这么孤孤单单,却也自得其乐地在宫中无声无息地活着,原本也该无声无息地死去,如果那一天的清晨,他没有看到那个少年的话。
    那天一大早,他照老规矩拿着扫把来到归他管辖的这片荒凉废园,意外地发现了这个从来没有人会注意的地方,居然来了一位客人。
    那是个眉眼漂亮,笑起来很亲切,让人很想亲近的少年。他穿的衣服也同样极漂亮好看,料子看起来很贵,不过却全不介意地趴在地上……画画!
    王成愕然瞪大眼,看着地上的纸笔,以及没有形象趴在那里,对着草丛里一朵明艳的红花,涂涂抹抹的少年。
    少年听到动静,抬头一笑,眼神极清极亮:“你是管这里的太监?”
    王成为人老实,又不会同人交际,只能呐呐点头。
    “你照料得真好,这里的花草真漂亮。”
    少年的赞许颇为真心,王成却极是心虚:“不……不好看……御花园……的……才好……”
    少年摇头:“那里景色再美,都不过是斧凿而成,再好的花,也都是人工刻意栽培而出。这里却是一派自然生机,充满天地之美。这都是你照料得好,不让这些花草因为被人冷落而枯死,却又不以人力强行改动,任它们自然生长。我以前竟不知道宫里有这么一个角落,现在才来,真是可惜了。”
    王成生平从来没受过夸奖,当时脸都红了,呐呐了半天,还是老实地说:“我其实也有修剪过的。”
    少年大笑:“你真是老实人,修剪一些杂草、杂枝,这是为了让花草更好地活,和花匠们随意揉搓改变花草的形状,只为了看起来漂亮些,这是完全不同的。”
    王成迷迷茫茫地点头,小小地“嗯”了一声。
    少年对他招手:“过来看看,我画得好吗?”
    王成探头过去一看,皱起了眉。他虽然不懂画,但也知道好看与难看的区别。
    一个趴在地上的人,随便乱挥,能画出什么东西来,画纸上就只见到三四团大小不一的墨点罢了。
    他退疑半晌,见少年笑得这么可亲,实在不忍打击他,但说谎又有违本性。过了好半天,他才摇头:“不太好看。”
    少年愣愣瞪他半晌,忽地放声大笑:“你是这世上,第一个说我画得不好的人。”
    王成愕然,难道这么难看的墨点,还会有人说好吗?这少年身旁的人可真是宠爱他啊!
    少年脸上嘻笑之意一收,忽地坐了起来,一手掀开刚才乱画的那张纸,重新挥毫泼墨,笔下如飞,竟是转眼之间,便见一朵红花枝头吐艳,看来恍若实物一般。
    少年悠然一笑,方才搁笔问:“现在呢?”
    王成只顾瞪大眼,无比惊异地盯着那画,哪里还顾得上回答少年。这是什么样的仙法,竟会在转瞬间,让一张白纸,拥有如此明艳的色彩,如此动人的图像?
    他脸上的神情已经是最大的夸赞,少年拍掌大笑:“看到你这样,我才真的相信,原来我的画确实还好。”
    王成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有些憨憨地笑:“怪不得你说从没有人说你画得不好呢!别的人肯定都称赞你。”
    少年淡淡地笑,眼神里似乎有些落寞:“他们的称赞不如你的话真,你是真的觉得我的画好,而他们,不过是因为那称赞会让我高兴,就算是刚才那满纸的墨团子,他们也一样会说好的。”
    王成退疑了一下,然后轻轻道:“他们关心你,才会称赞你。如果我爹娘还在,我再笨再蠢,他们也会赞我聪明的。”
    少年微微一怔,凝眸深深望他一眼,然后微笑:“你是个好人呢!你叫什么?”
    “王成。”
    那一天,王成认识了生平第一个朋友。他告诉了那个少年自己的名字,却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少年没有提,而王成,也就不记得问了。
    后来,少年每隔几天就会过来一趟,有时画画花,画画草,画画天上的云彩,画画高高的宫墙,而王成,只是静静地看着,真心地称赞。
    有时,少年就和他天上地下漫无边际地聊天,其实大部份时侯,王成都只是一个聆听者有的时侯,少年还会带些好吃的糕点来,大方地分他一半,同他一起吃东西,一起赏花,一起聊天。
    王成始终不知道少年的名字,也不知道少年的身份。
    在进宫的时侯,他就学过如何从别人的衣服上、佩饰上、帽子上,判断对方的身份。在宫中行走的人,品阶位级、衣着打扮全都有着严格的规定,绝对不可出错。
    但是他长年都在最底层工作,后来又分到这处荒凉小园,有时一个月也见不着一个生人,就算见了,不是低等太监,就是低等侍卫。宫中又不许随便走动,被限制在小小一隅的他很难见着什么稍大一点的人物,当年学的知识因为从来没机会用上,也就渐渐忘光了。
    他只能猜测,这少年应该不是太监,太监不会有那样灵动清澈的眼睛。他应当是个侍卫吧,可能是那种世家出身的,一进宫位阶就不低的高等侍卫。
    所以他不说名字,不报身份,一个高等侍卫和最低等的小太监交朋友,是很丢脸的事啊!或者,在他看来,自己其实也并不是朋友,只是个解闷的人吧!
    不过,王成悄悄把他当成朋友,他喜欢这个不轻贱他,同他说话,赞他老实,画好了画给他看的少年。
    因为喜欢他,所以常常劝他,当侍卫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