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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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梦-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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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姨和姨夫的大恩大德,我徐晓晴终生不忘,愿意从今侍奉两老,做丫鬟婢女来报答。”

宁愿做丫鬟婢女,却不愿嫁给广楠。广楠心中像硬插入一把刀一般,他咬紧了嘴唇,抵住胸中翻涌著的痛楚和屈辱的浪潮,她看不起他,这念头使他要发疯。母亲走过去,一把拉起了晓晴,一面对父亲递眼色,一面好言好语的说:

“晓晴,你别发急,这事情当然要你同意,我们并没有要逼迫你嫁给广楠。平日我看你和广楠处得也不错,为什么又不愿意了呢?你是不喜欢广楠吗?”

晓晴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是。”

“那么,为什么呢?”“我只是觉得年龄还小,不想结婚。”

“这样的话,就好办。晓晴,你说说看,你要广楠等你几年?”母亲紧逼著说。晓晴微张著嘴,抬起眼睛来扫了广楠一眼,低声吐出了两个字:“十年。”“啪!”的一声,父亲拍著桌子直跳了起来,指著晓晴的脸说:“好,晓晴,你不要以为你长得还漂亮,书念得还不错,就看不起人!我告诉你,我们宋家想找比你强十倍的女孩子也找得到,你别自以为了不起!”说著,他又转过头去看著广楠,气呼呼的说:“广楠你给我争点气,干嘛要认定了晓晴?我给你打包票,三天之内,我给你找一个比晓晴更漂亮的女人来!从今天起,我们宋家放出空气去,要给儿子物色媳妇,包管全重庆市的女孩子都要心动,广楠,你给我放高兴点,天下不是只有一个女人!”晓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泪光莹然,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窗外。广楠一看到她那对眼睛,就觉得爱之入骨,也痛之入骨。失去晓晴,他还要什么天下?他无法说话,只能咬紧了嘴唇,咬得牙齿深陷进肉里。于是,他听到父亲在对母亲说:

“马上去找人来给楠儿做媒,告诉媒人,我们宋家要娶的是儿媳妇,不是才女,所以,要认定了三个条件:第一,要穷人家的女儿,能够知道持家度日。第二,要没念过太多书的,免得像晓晴那样目空一切。第三,要是个绝色,最低限度,也要比晓晴漂亮的。根据这三点,马上去找,我要在半年之内,给广楠完婚!”候机室里的人已经满了,喧嚣的人声充塞在大厅的每个角落里,一些孩子们满屋子奔跑。那个断了腿的伤兵开始拄著拐杖沿室乞讨,这就是战争的成绩。他抛掉了手里的烟蒂,表上的时间是差五分十一点。不过,班机向来要误时的。他站起身,紧张又渐渐的爬上了他的脊梁,他不安的走到近停机场的窗边,仰望著那无边无际的天空。虽然春寒仍重,他却微微的出汗了。晓晴,她去国是整整十年了,十年,这不正是她当初说出来的年限吗?如果他真能等十年,现在她该属于他了。隆隆的机声由远而近,这机声像从他的心脏上辗过,他的紧张更厉害了,仰望著天,在人们的喧嚣中,扩音器的播放中,他注视著那庞然巨物由空而降,在跑道上向前冲,终于停住。太阳光在银色的机翼上闪耀,梯子被推到机舱门口……他伸手到裤袋中,再摸出一支烟,用微颤的手燃起了烟。

旅客从机舱里鱼贯的走了出来,迎接的人开始胡乱的挥著手呼叫。广楠杂在人潮中,一瞬也不瞬的望著舱门,接著,他的眼睛一亮,晓晴出来了。尽管已经十年不见面,尽管距离得那么远,他仍然一跟就能认出她来。一身鹅黄色的春装,一条系著长发的鹅黄色的纱巾,她仍然喜欢浅色的装束。望著她从梯顶娉婷而下,裙角和纱巾迎风飞舞那份飘然韵致,恍若当年。他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在这一刹那,他才领会到十年以来,自己对她的感情竟毫未淡忘。相反地,思慕及怀念更使往日那份深情来得更浓烈、更深切了。

在验关之后,他和晓晴才见到面。

晓晴凝视著他,那对清亮的眸子一如当年,她嘴角含著个微笑,眼角却是微润的。广楠几乎不能相信,她仍然那样年轻,那样纤细苗条,时间好像不曾从她身上辗过。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一种成熟的美,代替了以前的稚弱。他在自己激动的情绪下浮沉,竟不能开口说话,他们对视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他才抖颤著嘴唇说:

“晓晴!”同一时间,晓晴也开口叫出了:

“表哥!”于是,她抓住了他的手,他们都笑了,她摇著他,带著以前所没有的一种豪放的热情,叫著说:

“表哥,我真想拥抱你!”然后,她用手抹抹眼角,似乎又想笑又想哭,说:“表哥,你好像瘦了些!”然后,又仔细的望他:“你的眼角添了几条皱纹,但是,比以前更漂亮了。表哥,好吗?一切都好吗?”

他握握她的手,提起了地下的皮箱说:

“来,先上车子,慢慢再谈。”

坐进了汽车,晓晴才想起什么似的,问:

“怎么,表哥,美姿呢?”

“她?”广楠耸了一下肩,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改说:“她在家带孩子。”“你是两个孩子了吗?”

“不,三个。小宝是去年冬天生的,才五个月大。”

晓晴笑了笑,不再问什么。广楠手扶著方向盘,却不发动车子,而一个劲的盯住晓晴看,晓晴也默默的回望著他。于是,他的手从方向盘上放下来,压在她的手背上,激动的说:

“晓晴,国外没有适当的男孩子吗?”

晓晴把眼睛调开,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只是喜爱独身生活,无拘无束。”

广楠发动了车子。汽车向路上滑行,尘雾又扬了起来。晓晴望著前面的道路说:“美姿好吗?你们的生活很愉快吧?”

“愉快?”广楠苦笑著,凝视著黄土的公路。

那一天,广楠下了课回家,在客厅里,他看到晓晴和一个女子正坐著谈天。晓晴给他介绍说:

“这是何美姿小姐,我初中时的同学,我请她到我们这儿来玩的。”他望著美姿,修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睫毛长而微卷,端正的鼻子下是个不大不小的嘴。一件朴素而略嫌寒伧的蓝布旗袍,裹著的是个诱人的丰满的身子。这是个标准的美人,如果能再加以妆饰,广楠相信她可以艳惊四座。他停留在客厅,和她们略事周旋,美姿很怕说错话,问三句,才答一句,那股腼腼腆腆的样子也还能逗人怜爱。但是,天知道,广楠对她却一点念头都没有转。

这天晚上,晓晴问他:

“你看美姿如何?”“你是什么意思?”广楠皱著眉说。

“她正合表姨夫的三个条件,”晓晴从容不迫的说:“第一,她是家贫如洗。第二,她只受过初中教育。第三,美丽绝伦。”

广楠抓住了晓晴的手臂,用力握紧,忍著气说:

“不错,你代我想得很周到。”

晓晴抬抬眼睛说:“她对你不是比我更合适吗?你又不能耐心的等我十年。试试看,和她交交朋友。你会发现她很适合你的。”

“不错,她一定能适合。”广楠用力摔开晓晴的手臂,转身走开了。三个月之后,他和美姿结了婚。

他婚后一个月,晓晴考取了公费留法,学艺术。两老也认为广楠既婚,晓晴留在家里不大妥当,于是,顺理成章的,晓晴就去了法国。一晃眼间,十年过去了。晓晴已回国,依然故我,孑然未婚,而他却已儿女成群了。愉快吗?怎么说呢?父亲想得很好,贫穷的女孩子能持家,无知的女孩子会谦虚。但是,美姿进门之后,由赤贫到豪富,她却如同一个暴发户一般,立即作威作福起来,婢女成群,骄奢无状,然后不容公婆,终日吵闹,广楠只得带她分居出去。故宅被炸,两老蒙难,广楠总认为自己不能辞其咎,如果他在老宅子里,两老绝不至于不躲警报。反正,这些事都过去了。愉快吗?他哑然苦笑了。车子停在一栋西式的洋房前面,房前有一个铁栏杆围著的花园。晓晴下了车,张望著说:

“环境还不错嘛。”广楠把箱子提了下来,说:

“你知道我们的旧宅已经炸毁了吧?”

“你写信告诉过我,”晓晴说:“全毁了吗?”

“西厢房保存了大部份,你以前住的那间居然丝毫无损,有时,我不痛快的时候就到那间房子里去坐上半天。”

晓晴凝视著他。广楠不禁怦然心动,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一丝恻然的柔情。把车子开进了车房,广楠带著晓晴走进大门,踱进客厅。客厅里的设备是纯西式的,落地的窗帘、沙发椅,和收音机。如今,客厅里是一片零乱,沙发上堆满了孩子的玩具和撕破的书籍、杂志,地上是沙发椅垫、瓜子皮、广柑皮,散著遍地。隔夜的麻将桌子还没有收,骨牌散在桌子和地下。广楠深深的一皱眉,扬著声音喊:

“美姿!美姿!”根本就没有人应。广楠又喊:

“张嫂!张嫂!”喊了半天,一个四十余岁的仆妇,抱著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走了进来。广楠锁著眉说:

“这客厅是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有收拾?”

“忙不赢嘛!”张嫂嘟著嘴,用四川话嚷著:“要抱弟弟,要洗尿片,郎个有时间收拾!”

“阿翠呢?阿翠到哪里去了?”

“太太叫她去买橙子。”

“太太呢?”“还没起来嘛!”“去告诉太太,表小姐来了。哦,张嫂,来见见表小姐,倒杯茶来。”张嫂过来见了晓晴,晓晴从皮包里掏了个预先准备好的红纸包,塞给了张嫂,张嫂眉开眼笑,晓晴又要塞红包给小宝,被广楠硬阻住了。广楠问张嫂:

“表小姐的房间准备好了吧?”

“好了。”“把表小姐的箱子提进去,再去请太太来。”

张嫂走开后,晓晴坐了下来,解下了系头的纱巾,一头如云的长发披了下来,更增加了几分妩媚。广楠拿出香烟,询问的看看晓晴,晓晴摇摇头说: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你走后的第二天。”广楠说,望了晓晴一眼。

张嫂又走了进来,拿了一杯白开水,忸怩的说:

“家里没得茶叶了,喝杯白茶吧!”

广楠苦笑一下说:“家里永远没有茶叶,客人来了就只好倒白开水,美姿美其名为‘白茶’。”晓晴笑笑。在张嫂背后,门口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伸头伸脑的偷看著,广楠喊了一声:

“牛牛!珮珮!出来见见表姑!”

两个孩子推推攘攘的进来了,大的是个男孩子,大约八岁,小的是个女孩,大约五岁。晓晴一手拉了一个,细细的看他们,两个孩子都长得不错。但牛牛却名不副实,看起来纤弱得很,带点儿哭相和畏羞,显然是个女性化的男孩子。珮珮正和牛牛相反,粗壮结实,浓眉大眼,毫不认生的直望著晓晴,这又显然是个男性化的女孩子。晓晴拍拍他们的肩膀说:“等一会儿表姑开了箱子,有一点小礼物带给你们。”“是什么?”珮珮仰著头问。

“牛牛的是一枝会冒火光的小手枪,珮珮是个会睁眼闭眼的洋娃娃。”“我不要洋娃娃,我要小手枪。”珮珮说。

“好了,珮珮,”广楠来解围了:“别闹表姑了,去看看妈妈起来没有?都十二点了!”

珮珮蹦跳著走了,牛牛也悄悄的溜出了门去。这儿,广楠凝视著晓晴,问:“国外生活如何?”“那一方面?”“读书、做事、交友,和——爱情。”

晓晴撇撇嘴,微微一笑。正要说话,门口走出一个女人,蓬著头发,穿著睡衣,满脸的残脂剩粉,边走边打哈欠。广楠不满的叫:“美姿,你看谁来了?”

美姿一眼看到晓晴,不禁一愣,晓晴已笑著站起来,喊著说:“美姿——不,该喊表嫂,你好吗?”

“哎唷,”美姿叫了起来:“晓晴,你都来了,我还在睡觉呢,你看,我连脸都没洗……哎唷,晓晴,你怎么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可不行了,老了。三个孩子,磨死人,家里的事又多,柴米油盐……把人磨都磨老了,还是你不结婚的好。坐呀,晓晴!”晓晴坐了下去,美姿赶过去,挨在她身边坐下,立即大诉苦经,国内打仗啦,生活艰苦啦,物价上涨啦,应酬繁忙啦……说个没完。晓晴始终带著个柔和的笑,静静的听著。广楠微蹙著眉,听著美姿那些话,觉得如坐针毡,天知道美姿每天忙些什么:平、缺、断、姐妹花、一般高、双龙抱柱、清一色。孩子、怀孕和生产是她的事,别的就不是她的了。国内打仗,没打到她的头上,生活艰苦,也没有苦著她。坐在一边,望著这两个靠得很近的头,他不禁又回忆起第一次看到她们两个并坐在客厅里的情形。那时候,美姿虽然敌不过晓晴的清幽雅丽,却也另有一种诱人的美艳。可是,现在,这两人却已成了鲜明的对比,晓晴的清幽雅丽一如当年,却更添了成熟的沉著和稳重。美姿呢?打牌熬夜早已磨损了她的明眸,这对眼睛现在看起来晦暗无光。浮肿的眼皮,青白的面色,眼角皱摺堆积,身段臃肿痴肥,往日的美丽已无处可寻了。没想到,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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