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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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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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芳:“浙江的八百里急递今儿下晌到的,杨金水疯了。”

芸娘的眼和高翰文的眼终于碰在了一起,从出杭州的驿站到现在,这是两个人第一次正眼相对。高翰文本能地要将目光移开,但被芸娘眼中闪着泪花的凄苦眼神勾住了,是不忍还是不舍,他到底没有移开目光。

吕芳轻轻站起:“杨金水想呵护你们,我也想呵护杨金水,但要是他自己作了孽那就谁也呵护不了谁。我答应过他,让你们住在一起。记住我的话,无论谁来问你们,江南织造局的事你们一概不知。这是其一。”

两个人紧紧地望着吕芳,等听其二。

吕芳:“除了我,没有人敢杀你们,就怕你们自寻短路。无论谁来逼你们,你们都不要理睬,都要好好地活着。”

“为谁活着?”高翰文终于忍不住反问了。

吕芳:“为了朝局。该死的有些已经死了,有些立马要死。不该死的就不能死。这是其二。”

两个人似乎明白了吕芳的来意,也似乎感觉到了杨金水何以要将他们二人一同押解进京。至于这层意思背后还有何深意,他们一时还想不明白,但毕竟作为当今“内相”今晚能亲自来此,能有这一番嘱托,二人心中泛起了波澜。几乎同时,高翰文和芸娘不禁同时望向了对方,这一次眼神相碰,两人都很快移开了。一齐沉默在那里。

“我有个习惯。”吕芳前所未有地像个真正的长者望着这一对难中的玉人,“除了伺候皇上,我一个人夜晚睡觉前总要将碗里的茶全喝了,一点也不剩。因为我不知道明天早上还能不能醒来,还能不能再喝一口茶。”

如此人物,突然又说出如此话语,俩人心中又是一动,全怔怔地望着吕芳。

吕芳这时再不看他们,只虚望着前方那条门:“老天爷只要让你活,一辈子是活,一年是活,一天也是活。我那个干儿子要说坏比谁都坏,要说好比谁都好。让你们来之前他就给我写了信,说你们两个是天下最般配的。”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他说这个话我听得懂。做了我们这号人这一辈子缺的就是这个,羡的也是这个。有时还真望别人般配。高翰文,你是个最聪明也最糊涂的人,咱家教你一句,芸娘并不辱没你。不要想过去,也不要想今后,只要还活着,就在这所院子里跟她过好当下每一天。”说完这句他向门口走去。

“老祖宗!”芸娘泪水夺眶而出,竟叫出了他这个名号。

吕芳站住了。

芸娘在他身后跪下了:“小女子既认了杨公公是干爹,老祖宗也就是小女子的干祖父。老祖宗刚才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不管他嫌不嫌弃我,我都愿伺候他。请老祖宗跟镇抚司说一声,不要叫锦衣卫每天送饭了,我想在这个院子里开一间厨房,自己做饭。”

吕芳慢慢转过身来,望着跪在那里的芸娘,又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心中大动,却不敢看芸娘。

芸娘接着说道:“名也好实也好,我会每天照看好高大人,直到哪天老祖宗叫我们死。”

吕芳对高翰文:“高翰文,她说的话你都听清了?”

高翰文低着的头想抬起又停在那里。

吕芳不再看他,转对芸娘说道:“从明天起,你就搬到西边高大人那间房去,你现在住的那间房我会叫镇抚司的人改作厨房。”说完这句径直开了门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仍然跪着的芸娘和还站在那里的高翰文。

从北镇抚司诏狱再回到司礼监值房,已经半夜了,不只那三个秉笔太监在等着,奉命应在玉熙宫精舍伺候皇上的黄锦这时竟也已在这里等着吕芳。

“主子歇了?”吕芳直直地望着黄锦问。

黄锦满脸忧色,跪了下来:“回干爹,主子万岁爷已经猜着了,儿子不敢欺瞒,没有照干爹吩咐的回话,将杨金水疯了的事如实奏陈了。”

“你做得对。主子什么旨意?”吕芳的言词和语气里都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黄锦如释重负地从大案上捧起一个里面镂空的和阗玉圆球:“主子只叫儿子将这个球拿给干爹看,然后叫我们今晚就拟旨,八百里加急送到杭州。”

吕芳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个被灯笼光照得晶莹闪亮的玉球,看了好一阵子:“你们说主子这是何旨意?”

有吕芳在,其他人就是有想法也不敢说,都一齐摇着头。

吕芳把目光望向了门外的夜空:“主子这是告诉我们,‘外重内轻’呀。”

四个人都望着他,等他说得更明白些。

吕芳:“无论是江南织造局还是宫里的尚衣监巾帽局这都是内,都不能护短了,该查的要查,该办的要办!只有胡宗宪抗倭才是大事!立刻拟旨,着在杭州的锦衣卫立刻把杨金水押解进京,让赵贞吉署理江南织造局的差使,命他不惜一切给胡宗宪东南前方筹措军需!”





第十九章


所谓“铁打的营盘”,最适合用来形容明朝的卫所制。军事要隘设卫,关津渡口设所,皆建有固定的营房。大卫都设有城墙,俨然城池,如临海的天津卫、威海卫还有这里的台州卫。里面没有百姓,住的全是军户,无论官兵皆可娶妻生子,而且可以子承父籍,世代为军。因此“流水的兵”一说在明代并不适用。

温岭东南一战,戚家军摧毁了倭寇在浙江东南最重要的巢穴,胡宗宪抓住战机正在部署下面几次战役,力图一举肃清在浙江沿海为患多年的倭寇。

这时正是下次战役前的宁静。防守待命以外,军户们都在卫城里照常过着有妻有子的日子,夕阳西下,家家炊烟,到处都能看到光着屁股追跑的孩童,还有不时提水择菜吆喝责骂自家孩童的妇女。

单身兵丁当然除外,他们还没有家,便编制在一起吃大锅饭。齐大柱带来的那些人留下的都是单身,编成了一队,这时全蹲在他们营房外的露天坪里,一个个捧着碗,围着盛满菜的大盆,一边吃饭一边谈着女人。

齐大柱从营房的一条门内出来了,径直走到了一圈吃饭的士兵边上,从地上拿起一只空碗一双筷子,便从饭桶里去舀饭。

正在吃饭的弟兄们都望着他。

一个弟兄:“哎大哥,自家的饭不吃赶来分我们的吃。”

齐大柱舀好了饭挨着他们挤蹲了下来:“我也没娶她,她也没嫁我,什么家?”

另一个兄弟:“在一个屋里住了好几夜了,她还不是你的女人?”

“闭上你的嘴。”齐大柱怒瞪了那个人一眼,“她睡她的,我都睡在外面。”

又一个兄弟:“大哥瞧不上她?”

“那就让给我。”另一个人立刻接言道。

齐大柱不再理他们,大口吃饭。就在这时那女人从房门出来了,径直走了过来。

许多双眼睛都贼忒兮兮地望着走来的她。

头发梳得干干净净,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脸上那条刀痕也淡了些,这女人比被救那天显得更加漂亮风韵了。

那女人走到齐大柱身边:“饭做好了,回家吃吧。”

“你吃你的吧。我和弟兄们一起吃。”齐大柱也不看她,照旧吃饭。

那女人竟一把抢过他的碗,将饭倒进桶里:“回家去吃。”

所有的筷子都停住了,望了望齐大柱又望向那女人。

齐大柱慢慢站起了,也盯住那女人。

那女人的眼睛只望着他下颌以下。

齐大柱:“跟你说了,我不要你报什么恩。过几天就送你走,留个清白名声吧。”

那女人固执地站在那里:“回家吃饭吧。”

一个士兵:“要不要人家另说,吃顿饭打什么紧。”

“就是。”另一个士兵说道,“你不去我们都吃不成了。”说着将碗往地上一搁。

所有的士兵都把碗搁在地上。

“好吧。都逼我吧。”齐大柱撂下这句奇怪的话向那间屋子走去。那女人跟着他走去。

士兵们立刻都端起了碗。

一个士兵:“有点怪,这干柴烈火怎么就烧不起来?”

另一个士兵:“我看大哥心里还是喜欢,就是嫌弃人家被倭寇掠过。”

又一个士兵:“又不读孔夫子,大哥不在意那一套。”

一个士兵:“我看也是。打个赌吧,我赌他们今夜就会上床。”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一吊铜钱摆在地上。

立刻有一个士兵响应他,也掏出一吊铜钱摆在他那吊铜钱旁边:“我也赌他们今夜上床。”

一个士兵掏出一吊铜钱摆在自己面前:“我看今夜上不了床,我跟你们赌。”

是刚发的军饷,接着好些士兵都掏出了一吊铜钱,有些摆在上床那边,有些摆在不上床那边。

天渐渐黑了,那女人点亮了灯放在桌上,又去关上了门,自己却搬着一把凳子坐在一边,看着齐大柱吃饭。

“叫我来吃,你又不吃?”齐大柱端起碗又停在那里。

那女人只静静地坐在一边:“你先吃,你吃完了我再吃。”

齐大柱把碗又摆回桌上:“我跟戚将军去说,明天一早就叫他安排人送你走吧。”

那女人依然平静地坐着:“你赶不走我。”

齐大柱:“我说你到底是来报什么恩的还是来折磨我的?叫你走你又不走,我要娶你你又不嫁。”

那女人:“我跟着你。哪天你真心想娶我了,我就嫁你。”

齐大柱:“娶就是娶,有什么真心假心的?”

那女人:“我要你真心信我没有被倭寇糟蹋过。”

齐大柱沉默了。

那女人:“吃饭吧。”

齐大柱:“说实话我心里是有些堵。既然你说没有我信就是。”

那女人:“这不是真信。”

齐大柱:“怎么真信?我不在乎不就行了。”

那女人:“我在乎。我要你每天心里都是顺的。”

齐大柱:“那要怎样才能让你信了我是真信?”

那女人:“你想办法去问那条船上的倭寇。倭寇的头叫做井上十三郎,他看上了我,要糟蹋我,我在自己脸上划了一刀。他接着带别的倭寇杀掠去了。留下的倭寇都没敢碰我。”

“不用问。我全信了。”齐大柱说着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

那女人看他这般模样,眼睛好亮。

一碗饭三口五口就吃完了,那女人起身接碗去给他盛饭。齐大柱把碗往桌上一摆,一把抓住她的手拉了过来:“我现在就跟你成亲!”说着一下抱起了她,走到床前把她放下。

那女人眼睛闪着亮望着齐大柱,然后目光一闪,望向门那边。

齐大柱笑了笑,刷地解开了外面的衣服,光着上身的膀子,大步走到门边,倏地开了门。

门边果然偷偷地站着好些人。

齐大柱光着膀子大声说道:“赌上床的赢了,赌不上床的输了。滚吧!”

和齐大柱那边相比,这里却是太安静了。

大帐中所有的人都退出去了,只剩下坐在大案前的胡宗宪和坐在一侧的海瑞。

烛火照帐,胡宗宪凝视着海瑞,海瑞也目视着他,一时沉默。

胡宗宪:“你的事谭子理都跟我说了,套一句俗话,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呀。今天你来不只是为了押运军需吧?”

海瑞站了起来:“部堂明鉴,卑职这次来有三件事请教部堂。”

胡宗宪望着他:“听说是你来,我把案卷文书都搬走了,找出了一部《全唐诗》摆在这里等你。翻看了一个时辰,给你找了一首,给我自己也找了一首。海知县,先听我念了这两首诗,再听你说那三件事好不好?”

海瑞平生深恶的就是官场一个虚字,这时见胡宗宪不愿与自己直言谈事,却搬出了什么唐诗,立刻便又联想到了赵贞吉。可毕竟胡宗宪在当时名声极大,而且正在前线督战,何况当时还派谭纶帮过自己,诸种原因使他不得不答道:“请部堂赐教。”

“古人的诗,我赐什么教。”胡宗宪站了起来,拿起一本唐诗翻开了折页处,“给你找的是高适做县令时写的一首诗。高适是个爱民的官,我读来送你。”说着捧起书便念了起来:“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念完了这首诗,胡宗宪深深地望着海瑞。

海瑞从他那悲楚的声调和沧桑的目光中立刻感觉到了这个人和自己刚才的想象大为不同。尤其他将自己比高适,起意在“厌官”,破题在“爱民”两字上,同调之感不禁油然而生,立刻对胡宗宪深深一揖:“部堂过奖了。但不知部堂给自己找的是哪首诗?”

胡宗宪放下了手里这本唐诗,又拿起了大案上另一本唐诗,翻开折页:“我喜欢岑参。他有一首诗前四句可以明我心志。”说着捧读了起来:“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边塞苦,岂为妻子谋!”

海瑞这才似乎明白了胡宗宪先给他念诗的意图,心中有了感慨,问话便已亲近:“卑职可否向部堂请教那三件事了?”

胡宗宪浅浅一笑:“你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能够‘教’。”

海瑞:“听部堂适才念诗已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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