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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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生-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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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还加上王全忠,人员并不完全固定。我发现了这个隐在水面下的生产指挥系统,很感兴趣,但颜哲说咱们不要参与,要遵守这样的原则:

凡是能在“系统内”自动完成的程序,就决不要施加外部的影响。

收完麦,插完稻秧,农活相对闲些,但只是不像麦忙期间那样拼命而已。农场地多人少,每人平均七亩多地,每天都有干不完的农活。不过,自从农场进入新境界后,人们突然发现农活不够干了,几乎每天上午活儿就干完,下午人们都在悠闲地游逛。我想这一点儿也不奇怪,现在场员们的劳动效率何止是过去的几倍!尤其是崔振山、岑明霞、赖安胜这些过去不干活或不干活不出力的人,都成了劳动能手,这么一正一反,差别就大了。

农场基建期间曾预制了一些水泥桌面,想在男女宿舍之间的空地上弄一个公共活动场所,但此后农场太忙,这件事一直被抛在一边。最近这事不声不响地弄起来了。大伙儿自发地平整好一块地,垒起十几个桌面,配上水泥凳子。晚饭后和下午没有农活时,几乎全场人都聚在这里玩耍闲聊,欢声笑语一片。

这个聚会场所越来越红火。只有颜哲不能参与进去。不是他不愿来,而是只要他一来,人们都会尊敬地站起来向他致意,垂着手同他谈话。他去了两次,苦笑着说:

“秋云我不能再去煞风景了,以后你代我多去去吧,感受感受那儿的气氛。”

我其实也不能完全融入那儿,在众人眼里我也是“副蚁王”吧,不过毕竟比颜哲强一些。这天晚饭后我来到这儿,这儿已经聚了四五十人。女知青是以谷阿姨为中心,好像在那儿比着背诵本地的儿歌,什么“月亮走,我也走,一走走到马山口。马山口,出石榴,买个鸡,叨豌豆,买个猴,栽跟斗……”;还有:“小乖乖,睡瞌瞌,睡了瞌睡长大个……”;“月奶奶,黄巴巴,爹织布,娘纺花……”。有谁念了一首比较粗俗的儿歌,结尾是:“小鬼磨豆腐,磨你妈一屁股。”激起一片笑声,属孙小小的笑声最亮。

这边是老肖等七八个老农,这些老农们蹲惯了,旁边有座也不坐。他们蹲成一个圆圈,每人嘴里都啣着一支旱烟袋,烟袋锅儿会聚在中间,就像是花蕊。他们不言不语地吸着烟,七八个烟袋锅儿明明灭灭,自是一道风景。这中间还有淋病病人陈秀宽,现在人们不再孤立他了。

最热闹的一群男人有二十多个,围得水泄不通。我走过去,见他们是在掰手腕。这会儿老魏叔刚刚败下阵,从人群中挤出来,自嘲地说:不行了,老喽,老喽。我见里面坐擂的是赖安胜,便揶揄老魏叔:

“看你干巴瘦筋的样子,还想和赖安胜掰手腕?年轻时也不行。”

老魏叔认真地争辩,说别看他干巴瘦筋,可身上全是紧崩崩的肌肉,没一点儿虚膘。年轻时他确实是掰腕子的好手,很少输过。我逗他:我才不信呢,二十几年前的事,你上哪儿去找证人?老魏叔急了,真要拉我去找证人。这时人群内又爆出一阵哄笑,是崔振山刚和赖安胜比过,赖又赢了,得意地问:

“还有谁?还有谁敢上?”

王全忠挤过去,不声不响地坐到他面前。颜哲的这位好友平时戴着近视镜,斯斯文文的,行动迟缓,似乎干啥都比别人慢半拍。我对老魏叔说:你别看这家伙外表是读书人模样,但其实是个蒙古鞑子,身大力沉,耐力和韧力极强,不一定输给赖安胜的。老魏叔来了兴趣,重新挤进去,要为俩人当裁判。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老魏叔把它们很公平地定位在中间,然后右手一劈,喊一声:

“开始!”

好长时间,那两只手都保持在原位一动不动,但从手臂微微的抖动和两人胀红的脸色来看,他们都用了全力。这场比赛足足坚持了十分钟,慢慢地,胜利的天平向王全忠倾斜了,他的手缓缓地把赖安胜的手向一边压,赖安胜努力反抗,但在角度超过30度后,僵持很快被打破,全忠很干脆地把对方压下去。

赖安胜从擂主位置站起来,甩着发酸的手臂,笑着说:“输了,俺输了。想不到,想不到输给你这个白面书生。”

王全忠平和地说:“是我占了便宜,你刚战过三场,已经劳乏了。”

“就这我也想不到。就像那次的大字报。想不到你平时不吭不哈地,突然整出来一张大字报。”

王全忠笑了:“写前我自己也想不到,都怪你那次开会讲话太霸道。”

“没错儿,老胡骂我是属驴的,骂得不冤。后来评工分时我还把你降成九分,这事干得更操蛋。”

“过去的事别说它了,那时我也不知道体贴老农们家里的难处。”

别人又开始比赛,这两人从人群中出来,赖安胜掏出两支大舞台香烟,给王全忠一支,又用火柴给对方点上。两人吸烟别有风味,不是拿烟卷往嘴里送,而是先把烟定位在面前的某处,再翘起下嘴唇往上凑。偏偏俩人的嘴巴也各有特色,赖安胜是个蛤蟆嘴,王全忠是个地包天(下嘴唇厚),看着俩人翘着嘴巴吸烟的尊容,我忍不住想笑,同时心里也很温馨:在去年的大字报事件中,这两位曾是两派人仇恨的代表,但现在仇恨已经消融,他们已经能够很平和地闲聊它了。

会计老霍老早就来了,站在圈外,看神态似乎非常焦急,挨个央求几位老农出去说私密话,但老农们都不买他的帐,他拉上谁,谁都向他摆手:

“不去,不去,我说过不要了。”

我听见老霍焦急地低声说:“这个月我早该结账了,你们不领我咋办?”

老农们都笑:咋结账是你的事,跟俺们没关系。然后自顾闲聊,撇下他没人理。我想,眼下农场人员中融不进大圈子的,除了被敬意所孤立的颜哲;再一个恐怕就只有老霍了,他总是藏在偏僻的会计室里,就像土拨鼠藏在地洞里,很少同别人有工作之外的交往,即使在喷洒蚁素后他的秉性也没啥变化。我走过去随意问一声:

“老霍咋了?啥事弄得你不能结账?“

我没想到,老霍的脸色刷地白了,嘴唇抖拌的,既不敢说,又不敢不说,似乎我问的是什么惊天大秘密。我奇怪地说:

“老霍啥事把你怕成这样?没关系,你尽管说。”

旁边的老郜叔笑着说:“还不是为老农每月五元的秘密补助。俺们都说不要了,老农和知青娃儿们一样干活,为啥要比知青多领钱,还得藏着掖着不敢让人知道,这事明摆着不地道。老霍不依,说这是场里的决定,他只管执行。”

“噢—…”

我盯着老霍。这项秘密补助曾在去年惹起轩然大波,后来在王全忠写了大字报后,场里说是取消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那只是障眼法,它早就秘密恢复了。老霍在我的盯视下几乎崩溃,我不想为难这个可怜人,尽量平和地说:

“老霍你别怕。颜哲当场长后有些情况可能还不清楚,你最好找他谈谈,看该咋办。”

老霍连忙点头哈腰地辩解道:“我原本想把这个月的账结清后就找场长汇报的,催他们领钱也是为了这。我早该去的。”

“你这会儿就去吧。”

看着他唯唯诺诺的身影,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喷洒蚁素后,全场人的精神面貌都变了,唯独他似乎一点儿没变,这是为啥?这个念头我只是随意想想,随之就抛开了。一直到第二天,我才知道我的直觉是对的。

     半个小时后,我见颜哲正往场长室走,就追过去,想告诉他秘密津贴的事儿。场长室门口蹲着一个人,是会计老霍,仍像往常那样,脑袋夹在膝盖里,两只尖棱棱的膝盖高过肩头。看见我们,他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立着。颜哲说:

“老霍?找我有事?”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房门,请老霍进去。场长室里非常简陋,一张办公桌和靠椅,一张床,一个洗脸盆架,再就是七八只小板凳,是开场部会议用的。墙上挂着木工家什。颜哲坐在靠椅上,我坐在床边,请老霍自己拉一个小凳坐下。但老霍高低不坐,非要双手贴身、垂眉低眼地立在那里。我看着他唯唯诺诺的模样,不由想起林镜说的“帝王之相”,忍不住想笑。颜哲警告性地瞪我一眼,其实他猜到了我笑从何来,他自己的嘴角也有掩饰不住的笑意。他平和地问:

“老霍你有啥事?”

老霍哼哼哝哝地说:关于夏季分红的事,想向场长汇报。但他看看我,不再往下说。颜哲催了一遍,他又看看我,神情更窘迫了。我太迟钝,这会儿才想到他是不愿意我在场,忙笑着说:

“你们谈公事,我该回去睡觉了。”

颜哲止住我,平静地说:“老霍,在咱们的新农场里,没有不能公开的事。以后你得改改过去的习惯。何况这是秋云,是我最信任的人,以后凡是可以对我说的话,如果我不在场,你都可以直接对秋云说。”

我知道他这番话,一半是对老霍说的,一半是让我听的。他这样看重我,确实让我感动。老霍听他说得这样肯定,把心里的包袱放下了,难为情地对我解释:

“秋云你别怪我,是赖场长,不,赖安胜当场长时,下的死命令,他说只要发现谁走漏了这个风声,一定叫他‘不得好死’。现在场长既然已经换了,我当然不能瞒颜场长。”

颜哲听得一头雾水,问:

“什么秘密?你尽管大胆说。”

我刚才听过郜叔叔的话,知道原委,替老霍说:“就是场里老农们每月五元的生活补助。”

“这个补助,去年不是宣布取消了吗?赖安胜还在全场大会上赌咒发誓。”

老霍苦着脸说:“取消过两个月,后来又偷偷恢复了,连那俩月的也补发了。”

“噢――”

“还有……”老霍偷眼看看颜哲的表情,欲言又止。颜哲很平和地示意他说下去。“还有赖安胜的工资,是他给自己定的,每月25元。你知道的,第一任的胡场长是国家干部,工资是从县财政拨发的,不影响咱场的分红。胡场长和另外三个下放干部走后,农场里就只剩下我有工资。赖场长不是国家干部,他的工资只能从全场的分红中扣出来。”他又看看颜哲,小心地说,“当然,你从6月份当了场长后,这笔工资就该发给你。我只是请你指示,赖安胜当场长那段时间的工资还发不发?他的工资还有俩月没发。”

颜哲沉默一会儿,说:“还有吗?”

“还有庄副场长的生活补助,原来没他的,因为那时的生活补助只给老农。后来,就是闹过那场风波之后,赖安胜也给他定了五元,和老农们一样待遇。”

“噢――老霍你先回去吧,我考虑一下明天给你答复。你做得很对,既然我当了场长,这些情况是该告诉我。”

老霍如释重负地走了。

如今腰包鼓胀的年轻人很难理解,仅仅每月五元的秘密补助会在知青中闹出一场大风波,但事实确实如此。这场风波是崔振山最先鼓弄出来的。去年秋收过后,有一天颜哲在我宿舍里闲聊,崔振山匆匆闯进来:

“颜哲我告诉你个惊人消息,原来咱农场的18个老农都有秘密补助,每月五元!”

“真的?你从哪儿得的消息?”

“绝对可靠,我从理发员宋三德那儿诈出来的。”

他与宋三德住一个宿舍,昨晚他睡得早,屋里只有宋三德在哼曲剧。另一个老农老初进来,喊:

“三德,老霍喊你去领――”

三德忙咳嗽,指指里屋床上,老初立即噤口,出门走了。崔振山是何等精明的人,从这半句话里就猜到个八啦哗啦地摇晃着玻璃水壶。附近的花鸟市场有塑料的喷水壶,可惜它是塑料的。当然,玻璃的水壶易碎。我宽容卖塑料喷水壶九不离十,也不睡了,坐起来,懒懒地说:

“三德你还给我搞地下党呢,你们那事我早知道了。”

三德硬撑着抵赖:“啥事你知道?”

“就是老农们发秘密补助的事!”

宋三德的心眼毕竟不如崔振山,忙央求道:“振山你咋知道的?可千万不能对外人传,胡场长和赖场长都下过严令的!”

“还用我往外传?好多知青都知道啦,俩月前就知道啦。人家说就是从你嘴里传出来的。”

“我啥时候外传过了?这不是冤枉人么。”

这么三诈两诈,他从三德那儿知道了所有情况。原来对老农的秘密补助从建场半年后就实行了,那时是头任场长老胡在位。建场时来了三十几位老农,没过半年就走了一半。走的都是从“河地”来的,河地即傍河的土地,一般来说河地的土地肥沃,农活相对轻一些,收入也相对高一些,所以河地的老农们都吃不了农场的苦。留下的都是岗地来的老农,也是人心不稳。因为知青农场底子薄,分红实在太低,甚至比农村都不如,但农活强度比农村还重。胡场长为了稳住人心,就定了这么一条秘密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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