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彼此不经意的频频对视间,我们也多少找回了些昔日的亲密无间来。
“星星哥哥,我的生日蛋糕呢?”刚刚喂星星吃完饭,我一边为他擦净嘴角,除下围嘴,一边略带撒娇的语气问他。
刚刚上楼的时候,我与最爱去的那家蛋糕店的帅哥外送员擦肩而过。他送的一定是我的蛋糕。我就是这么自信。
“冰…箱…你怎…么…知…道?”星星歪着头看我。
“等我把它解决掉再告诉你。”我扶起星星的脑袋,将它重新固定在了颈托上。
“才…中午…馋…猫…”星星小声地嘟囔。
“才不是,我是怕晚上吃甜食会发胖。”我不满地朝星星撇了撇嘴,自顾自地走到冰箱前,取出了放在里面的蛋糕盒,放回餐桌上,又迫不及待地打开。
果然是我最爱的hellokitty。
“这是那家蛋糕店里最贵的蛋糕!星星哥哥你真好!”我开心地搂住星星的脖子,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星星的脸可爱地红了红。
接着,我迅速地将蜡烛插好,点亮,然后坐在餐桌前,双手合十对着蛋糕作出了许愿状。
“我希望,有奇迹发生,让星星哥哥的身体慢慢好起来。我希望,和星星哥哥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我希望,我和星星哥哥之间的隔阂都消失,彼此再也没有隐瞒,没有秘密。”
“生…日…快…乐…傻…瓜…愿望…不…能…说…的…”星星笑着听我念完,“真的…没有秘…密?”
“真的。”我答得毫不犹豫,心里却有些发虚。
“那…为什…么不…开…心?”我知道,星星问的是我前一段时间心事重重的原因。
“我没有不开心,有星星哥哥陪我过生日,我怎么会不开心。”我假装没有听出星星的意思,习惯性飞快地敷衍过去。
其实那第三个愿望,不过是说给星星听的。我很清楚,许下愿望的自己,原本就已经不够坦诚。
“念…念…”星星艰难地叫着我的名字,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有一长串的口水从他的嘴角滴落下来。
“星星哥哥,念念这个名字,如果你叫起来不方便的话,可以叫我妮妮,小时候他们都这么叫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但话一出口,我立即就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又忙不迭地改口。
“不,我是说,我给自己想了个小名。妮妮和念念,很接近不是吗?”我紧张地解释着,却连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实在过于牵强。
“好…妮…妮…”好在星星只是在我说出妮妮这个名字的时候愣了一下,之后便平静地接受了我的解释。
“星星哥哥,我们来切蛋糕吧。”趁着星星还没有发现其中的不对劲,我赶紧用别的事情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以免他过后再细想。
“不…念…妮…妮生日…”
“星星哥哥,当初如果不是你收留我,也许我都活不到现在。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傻…我…动不了…”
“那我们一起来。”我搂住星星的身体,将他原本后仰的脑袋从颈托上扶起,让他靠在我的肩上,又将塑料切刀小心翼翼地放进他的手里,用我的手掌紧紧地包住,然后牵着他的手,在蛋糕上划下了第一刀。
那一刻的我们,靠的那么近。就像从未有过距离。
至少,那时的我是这么觉得的。
转眼清明将至,再过段日子,便也是田欢去世两周年的忌日。
为了避开清明扫墓的人群,也为了避免被相识的人撞见,我提前订了回C城的车票,打算在清明节前两周的周末,到田欢的墓地前看看。
对于星星,我以和同学出去踏青这个理由隐瞒了自己真正的行踪。他也没多问,只是叮嘱我路上小心。
从F城到C城,一路上都很顺利。下车之后,我到车站附近的花店里买了两大束鲜花,抱在怀里,然后乘坐的士来到陵园,凭着印象找到了田欢的墓碑。还有我自己的。
我将两束鲜花分别放在了田欢和自己的墓碑前,然后在田欢的墓碑前蹲了下来,凝望着墓碑上他的照片,细细回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
将从前一路梳理,我们之间确实有些很多的误会。只是那时候,我不问,他不说,最后他想说的时候,我却没有给他机会。
如果当时,在抓起书包跑出学校之前,我能听他一句解释,一切可能就都不一样了。
为了不让星星担心,我不敢耽误太多的时间,在陵园里呆了一阵之后,便起身准备离开。
但是刚一转身,我就愣住了。
我看到了星星。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我来到这里的。也不知道,他就这么默默地在我身后看了多久。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笨重的电动轮椅上,左手蜷缩的掌心向上,贴着左腿的裤管放着,右手虎口处抵着操纵杆,脑袋微微后仰,被固定在轮椅的头靠上,眼神却是直勾勾地望着我,带着各种深邃不明的情绪。但有一种特别明显,那就是痛。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得心虚地偏过了头,不敢面对他沉痛的目光。
“怎…么…?不敢…看…我?你…怕…了?转…过…来…啊…不是…和同…学…踏…青…吗?”见我不敢言语,星星便先开了口。
“星星哥哥…我…对不起,我来看个朋友,怕路途太远你会担心,所以没说实话。”尚不知星星知道了我多少事的我,仍是存着侥幸心理,壮着胆子又对他撒了一个谎。
“还…骗我。你…说,那…天送…你回…来的…那…个男生…是…谁?墓…碑上…的这…两个…人,又…是…谁?杜…念念…不…我现在应…该叫…你田旎,你骗…了…我…好久,骗得我…好苦…到…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想继续骗…我…”见我仍旧不肯说出实情,星星的目光变得凛冽起来。
“你一直都在跟踪我?”星星的话,让我感到十分震惊。他说的那个送我回家的男生,应该就是宋晓宇无疑,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是…是我…让…小…罗跟…着你。你…以为,你把…下载的…文…件加密,设…为隐藏,我就看…不到…了…吗?我只是…身…体残疾,脑子…还没…有傻。我跟…踪你,不对…吗?如果…不是…跟…踪你,我怎么…会知道,你还…有个这…么要…好的…小…男同学,我怎…么知道,你…一直都…在骗我?”一次性说了太多的话,星星的嘴角溢出了口水,越来越多,不断滴落在他的衣服上。
我却没有勇气上前去帮他擦掉。
“对不起,星星哥哥,我不是有意骗你,我们回家,回家再说好吗?”星星说的话,我无力反驳,只能低声道歉,希望他能暂时放下怒气,跟我回家。
“你…早就…想起…来了…对不…对?为…什么…不…回家?现…在…你都知…道了,知…道…你弟弟…已经不…在了…你为什…么…还留…在我的…身…边?你为…什么…这…么…无情…这…么…不孝!”星星却丝毫不为所动,而是继续步步紧逼。
眼前的星星,是那么的陌生。
他坐在轮椅上,身体被完全禁锢不能动弹。他说话艰难不清,嘴角流下的大量口水打湿了衣襟,那么狼狈不堪。可是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却是字字凌厉,句句正中痛处,扎得我鲜血淋漓。
“星星哥哥…别说了…求求你…别在我弟弟面前说这些好吗…求求你…”我背对着田欢的墓碑,目光丝毫不敢触及他的照片,心里像是生生地被扯出个伤口,无尽的痛苦和自责,一齐切割着我的皮肉。
“不敢…面…对你…弟弟…吗?你这…么…害怕…恐怕他…的死…也…和你有…关吧?”星星却还是不准备放过我。
“我只是爱你…星星哥哥…我只是不想离开你…一开始我真的是失忆了,我没有骗你…能不能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我几近崩溃,几乎是跪倒在了他面前。
“是…吗?不想…离开?你在等…我…死?你觉…得我…快…要死…了,所以…想等…我死…了…再回…家?是不…是…等得很…着急?可…惜,没这…么…快…让你失…望了…”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杜念念,你看,这就是你背叛了家人,用生命深深爱着的那个人。他疼的时候,你在他身边,温柔地安慰他照顾他,陪着他流泪陪着他疼。你疼的时候,他也在你身边,却是毫不留情地撕开你的伤口,狠狠地往你的伤口上撒盐。这些你都认了,你还低声下气地道歉,祈求他的原谅,他却说,你在盼着他死。
我望着星星笑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就这么笑了出来,笑得无比凄然。
痛到极致,大抵便是如此吧,眼泪已不足以表达,所以只有用一笑来了结所有。
我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也没有对他再多说一句话。而是从地上站起身来,径直走向了陵园的出口,甚至顾不得拍拍裤腿上沾染上的灰尘。
想逃离的冲动,那么强烈。
我知道小罗就在附近,也听见了他在身后发出的一声惊呼。可是我没有回头。
那天晚上,尽管早早地就回到了F城,我还是在街上游荡了到了深夜才回家。
一回到家,便看到小唐刚从星星的房间里走出来,一脸担忧的神情。
“念念,你回来了。杜先生他好像不太好,一下午抽搐失禁了好几次,到现在都不吃不喝,怎么劝都没有用,刚刚还发起了低烧。你们今天,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要不,你进去劝劝他?”
“没事。我就不进去了,他情况不好,还麻烦你多照看点,我先回房了。”我摇了摇头,否定了小唐的建议。
接下来的几天,星星的身体一直都很虚弱,直过了大半个月,才渐渐地好转了起来。
其实这些,也都是从小唐那里听说的,因为从那件事之后,我就再没和星星说过话。
对于那天的事,星星似乎是有些悔意的。我能感觉得到,当我面无表情地从星星面前经过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会追随着我,直至我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有些心软。我甚至想过主动向他道歉求和。
可是,想起他那天将我堵在田欢的墓碑前,面目狰狞咄咄逼人的模样,我又一次一次地退缩了。
虽然一开始,确实是我骗了他。可是他又怎么能不明白,我骗他,是因为我在乎他。他又怎么能口不择言,说出我等不及他死去这样残忍的话。
我不能理解。也不能原谅。?
☆、第七章(下) 2010。春
? 自那次与星星闹翻脸至今,我们的关系,仍是毫无进展。没有人先开口,没有人主动道歉,就这么僵持着,家里的气氛冰冷的让人难受。
也不是没动过住校的念头。可是回忆起当初死活不愿服从星星的安排出国留学的初衷,又觉自己有些可笑。
倘若此时一别,也许,就真的见不到星星最后一面了。
既然当初是如此深爱他,现在也仍是一样。既然已经决定为他放弃家人,放弃前程,铁了心地要陪他到最后一刻,为什么现在明知他有所悔意,却还要那么倔强地和他僵持到底呢。
他不过是一个脆弱的病人,他不过是一个已经剩不下多少时光可活的病人,为什么,就不能试着先原谅他呢?
想到这里,我开始有些释然。
就在这时,房间里响起一阵手机铃声,手机上显示的联系人,是宋晓宇。
犹豫片刻之后,我还是接通了电话。
“田旎,你妈妈刚刚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和你爸爸就要移民到新加坡了,今天下午三点的飞机。如果你还想见他们一面的话,我在C城国际机场等你。”宋晓宇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好,我会再和你联系。还有,谢谢你。”礼貌地道了谢之后,我挂断了电话。
现在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半。从星星家到F城汽车站,需要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从F城坐车到C城,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从C城汽车站到C城国际机场,还需要花费一些时间,而登机时间,起码要比起飞时间提前半个小时。这样算来,即使运气好买得到即时启程的车票,留给我时间也实在是不多了。
我没有时间再多考虑,也没来得及跟星星交代我的去向,便抓起挂在站立衣架上的背包匆匆地出了门,直奔附近的的士站而去。
还好,当我赶到C城国际机场的时候,墙上的时钟刚刚指向下午一点四十五分。
根据路上通电话约定好的内容,宋晓宇在C城国际机场一个最偏僻不起眼的候机厅与我碰了面。
“他们在哪里?”我尚未从一路疯狂的奔跑中缓过劲来,还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