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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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魅-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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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灯照来照去,又用脚试了试,弯下腰,将另一手中提着的鳜鱼向轻涌沙滩的浪群甩过去。霎时间,前脚一沉陷入沙里,身体向左侧晃去,随着一声“哦呀!”右手一扬,马灯“砰”地抛入湖中,眼前的那点幽光顿时熄灭。人前半身倒下,左臂连鱼一起捂进沙水里。 
  那一瞬间她只觉末日终于降临,脑里飞快一闪:我要死在这里了!但本能却极其清醒,她迅速挣扎着从水边爬上来,蹭坐沙地上,“天啊,我这是怎么啦!”她心乱如麻,禁不住一声痛苦的呼喊,泪水沿脸颊哗哗直淌。 
  眼前这黑暗,这无边的恐怖的水,这上天下地的孤独,这一切的悲哀,渺小,卑微,无能为力,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人生吗? 
  忽然,一阵风,一阵鱼腥味的、凄冷凄冷的湖风扑面而来,一个又一个寒噤让她全身瑟瑟颤抖。她忽然惊恐地扭头朝寮棚方向望去,“火!我的篝火!”她尖叫起来。 
  四面八方全是黑色火焰,是燃烧到天际的、燃烧漫漫大湖与无垠空间的黑色火焰,却不能指路,不能给她一个生命的方向。她忽然对寒冷和潮湿丧失了感觉,一骨碌爬起来,拼命地睁眼,竭尽全力分辨来时方向。 
  没有任何参照物,树,房屋,山峦,道路,车马,人。没有,一丝一厘的可辨物都没有。星星都藏起来了。只有风,陡然出现的风,然后就是黑暗,扒开黑暗还是黑暗。 
  她奔跑着,奔跑着,跌跌撞撞,边哭边叫。 
  当然,她并没有丧失理智,她还能分辨幽幽地阴险地闪烁的东西,那是水,那是无底的,可以轻巧地吞噬她性命的湖水。 
  跑了不知多久,跌倒了不知多少次。也有芦苇茬,也有泥水。鞋早没了,脚掌已失去感觉。 
  头开始晕眩,喉干舌苦,身子乏软,不断挫倒,她自以为响亮地声嘶力竭地呼叫。 
  难道死在洞庭湖里?死在黑暗与绝望之中? 
  不!不!不! 
  她颓然倒下,仰坐在湿地上,头颅昂起,双手反撑沙地,眼睛直直地瞪向天空。水风拂起她沾着沙粒、泪水与湖水的头发,抽打她的眼睑,辛辣、痛疼,手越擦,揉进的沙子越多,一片朦胧模糊里仿佛闪烁无数火星。 
  忽然,黑暗里真的出现一颗亮光! 
  那不是一颗失落的星星,千真万确,是一团暗红的、忽闪忽闪的火光。 
  她一振而起,跌跌撞撞,边跑边喊。 
  火光犹疑了一下,立即朝她的方向奔蹿而来。 
  尽管风声萧萧,她终于听到了呼喊她的声音。 
  火光奔跑着。 
  “秦社长!”她一声颤抖的、嘶哑的、带着哭音的呼唤,随即倒向秦天伸出的手臂中…… 
  篝火重新燃起,黑暗中又有了一片豁亮,寒冷中又有了一片暖意。 
  郑爱英黑发零乱,喘息未定,愁苦无奈地压抑着一搭一搭的抽泣,猩红的眼痴痴盯着秦天,“你,怎么……来了?” 
  秦天紧锁眉头,无声地咬磨牙床。他常常不自禁咬磨牙床来抑制突然暴发的激动。他不愿朝她尴尬的脸看。他视界的下沿,在不经意而又不可回避的目光下,是她的一双光脚丫,没糊泥的地方仍然白晃晃地光洁刺眼。不用文人们描绘,湖区人三分之一的日子是靠莲藕支撑的,秦天多少次在深深淤泥里掘取莲藕。洗净的莲藕圆润光滑,洁白脆嫩,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在一声脆响里暴出晶莹甘甜的乳汁。秦天眼前这双脚丫就是刚从湖里取出的莲藕。   
  二八、火焰高扬(2)   
  秦天心底滚过一阵难言的激动。他的心沉沉地、隐隐地疼痛,又像那次划船一样,牙根忽然一酸。 
  明明白白看见一颗火星溅到她裤子上,也无法伸出他沉重的手拂去它。 
  郑爱英凄惶地偎紧芦苇,抱着胳膊,仍在断断续续地嘟囔着“不,不,不”。 
  秦天面向不可见的大湖长长嘘了口气。 
  “你恐怕冻坏了。”他变得平静地说。 
  仿佛提醒了似的,郑爱英俯身向前,贪婪地将手脚直往火焰上舞动。敞开的衣领那儿,秦天瞥见了深深的乳沟和胸衣里沉甸甸的晃动。 
  他下意识地猛挑一下火堆,火焰陡地高高扬起,轻轻的爆裂声中,火星、灰烬纷纷向他们脸孔扑来。 
  郑爱英猛一哆嗦,身子向后仰去。 
  “别烫着。”他说。 
  她忘了羞赧,眼光哀怜,声音怯怯:“我,我,怎么办?怎么办?” 
  “不要紧,没什么。把衣服烤干吧。” 
  郑爱英用力拧着湿沉沉的衣角,并未拧出水来。 
  “小心别受凉。明天请芝爹送你回去。” 
  “我的鞋没有了呢,我的鞋……” 
  秦天忽然笑了,“只要没被水漂走,天亮就给你捡回来。” 
  “能找到吗?好深的湖啊,好可怕的湖!” 
  秦天猛然感觉面对的原是个不大不小的女孩子,干部还是人,女干部还是女人,也不是多么威风。他抬头瞅着她,爽朗地笑了:“你不是特别喜欢洞庭湖吗?还没有真下洞庭湖呢,这算不得见识洞庭湖。” 
  “你讥笑我。”她忽然脸红了。 
  秦天摇摇头,脸色肃然,“我们,一年四季在水里滚,啸天湖,洞庭湖,就是个湖里人。” 
  郑爱英深思地盯着他,微微点头,“是啊,是啊,湖里人,湖里人。”她突然用锐利的眼直直地瞧着这个有两道浓眉,鼻梁高直,双眼皮下目光深邃的强健男人,一个清晰的思想就这样冒出:他,不像一个农民!他是一位船长,一位把人的智慧和大湖的力量稳稳装在胸中的船长,湖人船长。 
  她翻动大衣下摆,让它里外都烤到火。浸湿的衣服升起袅袅热气。 
  郑爱英渐渐从窘态中苏醒过来,突然说:“我要洗脸,怎么办?” 
  秦天想了想,起身说:“你等着。” 
  郑爱英冲他背影喊:“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 
  秦天拿来自己的手巾,提来一桶水,站着说:“那我走了。” 
  “哎,”郑爱英唤回他,脸上绯红,“你,你怎么会过来找我?……没有你,我今天,完了,真的完了。”说着,眼里又盛满泪花。 
  秦天望着别处,眼神忧郁地说:“我听到了风声。下湖打鱼怕就怕起风,一起风就要歇网。这才顺便过来看看。” 
  “你救了我的命,秦天。” 
  他无声地笑笑,“但愿早上能息风。”他径直出去,又抱回大捆芦柴,把寮棚四周再仔细加密,“湖区人有句老话:一层芦苇挡得雨,十层芦苇不挡风。也过半夜了,你不要睡着,烤干衣服就好了。” 
  她无奈地看着秦天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她想听一听脚步声,但是,没有,沙地的脚步不会有声响,却有风声,哗哗的水声。 
  无名的,更深的悲哀将她的心揪得更紧,更疼。 
  火光跳荡得更厉害了,寮棚的苇叶沙沙作响。 
  她猛地从地上跃起,抱住大捆苇柴抛向火堆。篝火猛然膨胀,劈剥作响,苇节爆出的火星烁烁四溅。她迅速脱下大衣,又脱下短呢上衣,将它们挂在寮棚苇秆上,向着大火,敞开她一片炫目的胸膛。 
  她压抑而狂热地呼唤:“来吧!来吧!来吧!” 
  她舞动双手,一蹬一起,希望自己尽快暖和起来。爆起的火星射到她身体上,轻轻地、辣辣地,又痛又刺激。身体渐渐发热了,胸膛绽出颗颗晶亮的汗珠,在她雪峰峡谷般乳沟中痴迷流淌。 
  终于累了。她气喘吁吁仰躺在苇叶堆里,让一双赤裸的脚底翘向火堆。 
  刚刚合了合眼,忽然,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跟前。那是谁? 
  “谁?谁?”她猛地大叫。 
  秦天一走,恐怖的心灵之声立即唤醒了她。她弹身而起,搂住衣服紧抱胸前。 
  黑暗的巨影就在寮棚门口,就在漾漾忽闪的火焰身边。 
  有个男人在身边多么必要啊!但是…… 
  在她陷入冥想时,篝火已低迷黯淡了。一阵冷风吹来,她倏然一噤。“嗨!嗨!”她连连摇头轻吼,驱赶着似是而非的梦魇。于是,干脆走出寮棚,抱来柴草,重新将火堆熊熊燃起。 
  当她在棚外临风而立,希望借大湖的寒夜之风将沉重的恐惧、由恐惧带来的亢奋和可怕的孤独,以及这一切形成的悲哀伤感统统赶走。直到又哆嗦起来,才回到寮棚,安静地坐下。 
  “我毕竟是我,我就是那个要洞察大自然的人,那个要对人类和自然有所了解的自命不凡的女人,郑爱英!” 
  她大声对自己说话,然后长长嘘了口气。 
  看到了那个男人拿来的毛巾。粗糙,油腻,破烂。但是,别无选择。 
  极其冰凉的湖水刚刚挨上白皙如膏的体肤,她禁不住一声凄厉的哀鸣。 
  终于变得温和安静起来。穿上大衣,将身体四周的芦苇搂成一个窝窝,安详地坐着,拿起肖老爹送来的那根木棍拨弄着火堆,不时舀起凉水拍拍脸颊。   
  二八、火焰高扬(3)   
  她努力集聚思维,想想今天,想想昨天,再想想明天。 
  “下湖打鱼最怕起风。” 
  她听着仍然呼响的风声,风声夹着的水声,她现在伴随的生命形态就是这两种声音。 
  忽然记起了那边还有一群男人。 
  这是一群什么样的男人啊!没有文化,缺少知识,对偌大的世界十分茫然。多数人行为粗野,陋习甚多。与世界上其他人一样,有许多的私欲,有许多的精神缺失。然而,最令人诚服的是,他们是在用自己已有的生命兑换自己未来的生命。他们从不攫取他人,从不使用一切有违人性,有违人类基本道德的手段换取生活,换取财富甚至生命。他们当然也渴望轻松的生活(他们甚至不去奢望幸福),梦想某些财产(而不梦想财富)。他们祈盼自己、亲人、乡邻、朋友的生命不要那么短暂,不要那么艰难,不要那么伤残苦痛。他们不望万寿无疆,长生不老。生命本来包含很多,生命是世间最大的多项式。可是他们不仅不了解,他们更不愿,也不需要去了解或取得。他们生命的物质组成和精神组成都是极其简单的,简单得仅占世界极其微小的一部分。 
  但是,这阔大丰富的世界可以缺少他们吗?他们是一群可有可无的世界边缘存在物吗?当然不是。他们的意义在于,他们是真正生命意义的强硬体现,是构成生命意义的诸多义项中决定本质的一项。 
  他们的劳作看起来仅仅在为了自己,为了那不多的一群人,以及那小小的一片土地。但是,如果没有他们,没有他们的行为,世界与生命的广泛价值就丧失了。因为别的地方,别的人,虽然生活的样式不同,对他人的贡献大小不同,但在这个基本意义上是毫无差异的。人类排除这一基本义项,人类就没有存在的任何价值。 
  “适者生存,进化了才能生存,能够生存的定是优秀的种类。贫穷是因为被淘汰的结果。” 
  她突然想起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斯宾塞的著名论断。她疑惑地摇了摇头,他们的生存困难并非他们个体的原因,个体进化有赖于社会的进化,个体的贫穷更不是他们即将遭到淘汰的公正结论。作为自然人被淘汰无可厚非,作为社会的人,淘汰他们就是淘汰人类自己。难道应该让没有本质精神的人类来主宰或糟蹋这个世界吗? 
  听着这忽远忽近的风声水声,郑爱英无须脸蘸凉水也已经没有睡意。白天看过他们的棚子,他们的被盖,那绝不是可以抵挡泱泱大湖中风寒霜冻的物件。然而他们却必须躺下,还必须响起鼾声,因为有严酷的艰难的拼搏围绕着他们守望等待。好些人的手脚烂得不成样子,面色身体一看便知营养严重缺乏,连年轻人也憔悴老态。然而他们却工作得十分活跃,而且充满激情,还不乏乐趣。 
  郑爱英忽然想,放在我头上会怎样?放在与我一类人身上怎样? 
  回到自己眼前,想到刚才由自己出演的那一幕,她无限虔诚地叹息了。 
  是秦天救了我一命。 
  他是听到风声出来察看的。一个偶然。 
  她很想对这个人进行一些分析,脑子里也冒出一些概念,却被自己一一否定了。湖人,湖人,只有这个概念几近准确。 
  哼,湖人,船长,秦天。 
  为什么只要想到他,就心绪纷繁,难言究竟? 
  看来我不能勉强自己,她对自己说。她盯着的火堆快要黯淡下去了。当她从外面又抱来苇柴再次将火燃起,希望重新展开她的思路时,忽然,寮棚外响起一阵“沙啦沙啦”的声音。 
  郑爱英悚然一惊,从脸颊到全身立时掠过一片酥麻。 
  她紧张地凝神静听。 
  沙啦,沙啦。仿佛还有一种低沉的模糊不清的什么鸣声。 
  “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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