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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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牌楼-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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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至全然陌生的人自由组合着做一些风趣的中英文夹杂的交谈……同“文化大革命”后期在北京中南海红墙外兴致勃勃地欣赏那江青或邓颖超都没有欣赏过的腊梅花一样,香姑姑心情闲适而愉悦…… 
  邢静从北大一毕业就去了美国,直奔普林斯顿。她留学的专业是比较文学,但她很快就意识到那是个学成后难以找到职业的冷专业,因此她千方百计找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合作者——她们合作用英文写小说,一家美国出版商接受了她们的书稿,书里讲的是一个以中国50年代“土地改革”为背景的东方爱情故事,地主的儿子爱上了一个贫农的姑娘,他们的野合和双双殉情是书中的两个高潮;据说是为了“让美国人看得懂”,书里那些斗地主的年轻人她们一律称做是“红卫兵”!奇怪的是她们又并不写成是一个“文化大革命”中的故事。又据一位以“交换学者”身份去美国大学里搞研究的中国副教授说,他发现署名波特·静·肖尔的这本名为《水鸟哀鸣》的英文小说其中大段大段地意译着中国大陆30年代的一部中篇小说和50年代的一部长篇小说的内容。但不管怎么说,如今名义上仍在攻博士学位的邢静混得比绝大多数同期前往美国的留学生们都要好上许多。 
  邢玉去美国比较晚,一到美国她就给他妻子写来一封口气快活得不得了的信,说“我住的房子后头就是个美丽的游泳池”,令人感到美国确实是个遍地黄金弯腰即可拾得的地方,但他和妻子一加推敲,就估计出她一到肯定只能暂时住在妹妹邢清家中,那样的家庭房后有个美丽的游泳池毫不奇怪,而邢玉是可以把辗转硬借来的电影《海霞》的分镜头本也视作“我的本子”的,把亲妹妹的房子及房后的游泳池心安理得地称为“我的”,并以大快活的口气加以报告,又有什么稀奇呢? 
  “邢玉都30出头了吧,又不会英文,又没有一技之长,她在那边可怎么混呢?总不能老住在妹妹妹夫家里,靠人家资助吧?”妻子叹息着说。 
  “香姑姑一家的人,用得着咱们操心?他们肯定一个个都能活得比咱们滋润!”说这话时,他心里说不清是有几分艳羡,几分嫉妒,几分鄙薄,几分无奈。     
  四牌楼 第十五章   
  四牌楼 第十五章(1)   
  1 
  “嘹嘹吗?” 
  听见门钥匙响,蒋盈波从枕头上抬起头来,朝外面问。 
  “是我。”是一种纠正提问的声音。 
  走进屋来的是屈嘹的妹妹蒋飒。 
  “怎么你——?”蒋盈波多少有些意外。这时候是下午三点钟。蒋盈波午睡醒来后,仍躺在床上,照例拿起一份头天的晚报“钩沉”。儿子屈嘹在旅行社当导游,这两天正带团,以往嘹嘹在旅游团成员自由活动的时候插空跑回家来,常是这个时间。没想到却是女儿蒋飒。蒋飒和哥哥一样高中毕业以后没能考上大学,托了好多关系,最后到一家专业性的报纸当了个编务,那报社的记者和编辑都可以不坐班,编务却必须在办公室坐满八小时,因而蒋盈波没想到飒飒会这时候跑回家来。 
  自从丈夫屈晋勇故世后,飒飒就不再同嘹嘹用柜子隔开的办法合用一室,而把自己的小床搬到了大屋子里同母亲合住。飒飒这天下午三点进屋后把挎包往沙发上一扔,自己仿佛疲惫不堪地往小床上一坐,双手撑着床铺,头朝后仰。 
  蒋盈波从自己那张大床上坐起来,望着女儿,问:“你病了吗?” 
  飒飒摇摇头发,坐正,两眼直视着母亲。 
  蒋盈波不由把目光移向床头柜,整理上头的报纸。她讨厌女儿的这类做派,特别是那眼光。本来丈夫死后,女儿完全可以暂时同她合睡那张大床,但飒飒坚持要有自己独立的床铺,因而这间大屋非但没有因为丈夫的去世变得宽松,反倒更觉拥挤。 
  “妈,我刚从医院回来。”飒飒双眼还是直直地望着母亲。 
  “你哪儿不舒服?”蒋盈波扭正脸同女儿对望。她觉得女儿这一阵比以往丰满,脸色红润,连以往不争气的头发也变得丰茂黑亮了,此刻女儿的双眼也射出着有力度的光芒,这不像有什么病,起码不像有什么大病。 
  “妈,我做青蛙试验了。结果是阳性。”飒飒的目光依旧没有偏斜。蒋盈波却仿佛被电击了一下。 
  “什么?!你怎么、你!”蒋盈波不由得站了起来,仿佛大难临头,而这灾难却是以前从未预料到的,因而脑子里“嗡”的一声,震惊之余却手足无措。 
  “妈,你坐,你坐下。别着急,别为我担心。这没有什么。我没被人强奸,也没被人诱骗,我们是自愿的……只是这一回不知怎么搞的没避成……” 
  蒋盈波一下子听不懂,却又仿佛一秒钟里全明白了,她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心乱如麻,眼睛越瞪越大,终于从胸膛里冲出厉声地喝问:“你是跟谁?!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下流!万万没有想到,你原来是这样!你还好意思跟我说!你、你、你……” 
  “本来我也可以不跟您说,”飒飒依旧坐在小床上,依旧直视着母亲,平静地说,“可是我临到上楼的时候,还是决定告诉您——尽管这纯粹是我个人的私事……” 
  “私事?!你个人的私事?!”蒋盈波实在听不懂女儿的话,却又分明感觉到女儿正用万箭射穿着她的心,她觉得眼前的女儿抖动着模糊着仿佛妖魔附体。 
  “妈,您这是怎么啦?”飒飒虽然估计到母亲会惊奇会反感会谴责会追根究底,却没有料到她的一声报告会惹得母亲如此狂怒如此惶急。 
  “他在哪儿?他是谁?怎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从不跟我提起?嘹嘹也没有一点儿消息!他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上当?你们太荒唐!多长时间了?他该知道了吧?他跟你什么时候结婚?传出去连我也丢丑!不要脸!你怎么一点羞耻感也没有?一点儿不懂得自爱!你活活把我气死了……”蒋盈波挺过了最初的震荡以后,思路总算找到了一条胡同,得以顺畅地穿行过去……她心底里终于浮出了一些排解最初的气恼的念头:如今的年轻人,你也难要求他们向你公布隐私;婚前性行为,时下也不算多么了不得的丑行;飒飒从小就脾气古怪,再说也二十五六了,嫁个她自己选定的人只要条件不是特别糟糕也就由她去;既然我连嘹嘹也不往深里指望,又能指望飒飒什么呢?…… 
  谁想飒飒却越加平静地坐在那里对她报告说:“他是谁我现在还不想公布。我爱他。可我现在也并不打算嫁给他。也许以后也不嫁给他。是人流掉还是让这个小生命出来跟这个世界见面,我也还没完全拿定主意……妈,这完全是我个人的私事,我本来确实并不打算告诉您,可上楼的时候我良心发现——毕竟您是我母亲……”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蒋盈波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及至她终于明白了飒飒所表达的意思以后,她忍不住迈步上前,伸手就给了女儿一记耳光,然后激动地一顿脚嚷了起来:“你为什么不要脸?!我的女儿为什么这么不要脸啊!”接着她就在一种自己被带累得变为可耻的犯罪感中扑到组合柜亡夫屈晋勇的遗像前,嚎哭出声……   
  四牌楼 第十五章(2)   
  飒飒捂着被母亲打痛的脸,吃惊地望着失态的母亲。她不恨母亲,却空前地意识到自己的心灵与母亲的心灵之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穿越这堵厚墙的愿望在一记耳光中几乎化为了乌有。也许她们母女今生今世便只能在厚墙两侧度过各自剩下的时日…… 
  当蒋盈波从自怜自怨自恨自悔自责自罪的激情中稍微恢复过来点以后,她惊讶地发现屈晋勇遗像上的那双眼睛对她的哭诉竟然报之以一种冷漠的寒光,而飒飒如今的目光正承袭着那两道寒气,令她胸中淤塞着的东西更加滞重;她下意识地转身,寻找飒飒,仿佛要将两双眼睛再作一次对比印证,却发现飒飒已经不在大屋,她追踪到小屋,便看到飒飒正在打开柜橱取自己的衣物,往一只敞开的旅行袋里搁放。 
  “妈,”飒飒仿佛并不曾挨了她重重的一巴掌,眼光没有朝向她,却不仅平静还有几分抚慰地说,“我理解您。理解。真的!可是我们一直没有成为朋友,所以我们之间一直没有过真正的思想交流。我想事到如今,您再理解我也难。不理解就不理解吧。互不理解也依然是母女。我永远不会记恨您。我想发生了这么个情况,我就暂时搬到单位办公室去住吧。我会处理好方方面面的。您放心。更不会给您招来什么。我过一段自然会回来看您的。嘹嘹嘛,我会打电话给他。我想他能理解,至少理解我一半。” 
  蒋盈波望着女儿,空前地觉得这个比自己还高出两指的女儿简直是个完全陌生的人,就仿佛挤公共汽车时恰恰同自己紧紧挤在一起的不知名姓来历的乘客一样。她突然也平静下来。 
  眼看飒飒把旅行袋装得差不多了。 
  “我没有赶你走……”蒋盈波忽然说,她自己听着很不像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妈,是我自己想暂时走一段……其实,您还不明白吗?这么个社会环境,我当然还是……还是去做人流。那个办法不现实。”飒飒又望着母亲,目光清澈而锐利,仿佛浮着春冰的春水。 
  “是……性解放?”蒋盈波把千言万语浓缩为一个短短的问句。她现在已经不想责备和追究。她毕竟是副教授,而且,当年她读过许多古典文学的名著,比如说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还有司汤达的《红与黑》。她觉得也许她还可以达到一种虽然难以谅解却毕竟有所理解的境界。 
  “不是乱搞,妈,不是你们所谓的‘性解放’,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不是卑下、肮脏的事情,是爱,是非常高尚、美丽的性爱……” 
  性爱!飒飒说的不是“爱情”也不是“情爱”而是“性爱”,一下子又兜起了蒋盈波心中的羞耻厌恶之火,她不由得又高声叫嚷起来:“你怎么一点儿也不脸红?这样说话!” 
  “我应该怎么说呢?所以,我离开一段也好,省得您总难免听见一些让您受不了的话……”飒飒提起了旅行袋。 
  蒋盈波毕竟是母亲。她不放心。她拦住女儿,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女儿从她脸上看出了她心里所想的。 
  “别担心。妈,其实并没发生什么灾难。就是没这件事,我不也早晚得离开这个家吗?” 
  可你现在是这样地离开!——蒋盈波心里滚动着这句话却没有吐出口,她迟疑了一下,让开,飒飒便提着旅行袋走到了单元的门边。 
  “妈,您多保重。再见!”飒飒坦然地出了门,并从外面把门拉紧。 
  蒋盈波呆呆地站在门里,一生的辛酸倏地全都涌上了心头。 
  2 
  蒋飒并没有去住办公室。 
  她并没有向母亲撒谎。当她收拾旅行袋时她确实打算去住办公室。以往她偶尔也住过办公室。但是当她提着旅行袋在大街上让迎面的风那么一吹,她就忽然想到无妨先到常嫦的宿舍里借住一时。 
  常嫦是母亲蒋盈波中学时代最要好的同学鞠琴的大女儿,音乐学院毕业以后分到一个歌舞团,目前在歌舞团住着两人一室的宿舍,前些天蒋飒在地铁遇上了常嫦,常嫦告诉她同宿舍的那位到南方探亲去了,要—个多月以后才回来,因此欢迎她有时间去聊聊——常嫦当时的意思只是没有那人在场她们可以聊得畅畅快快,还并没有让她留宿的意思,但蒋飒这时却忽然想到无妨去那里撞一头,如能住下那就不仅比住办公室舒服方便,也省去报社里一些人的胡猜乱想和闲言碎语。 
  歌舞团的传达室形同虚设,蒋飒走进去时里面的两个人正在下象棋。走进当作集体宿舍的筒子楼,走廊里回响着这间那间屋里不知几多桌麻将的声音。常嫦那间宿舍的门根本就没有关紧,蒋飒没敲就轻轻将其推开了,为的是给常嫦一个意外——却发现常嫦居然一个人躺在床上,脸朝墙在那里睡懒觉。 
  蒋飒放下旅行袋,便伸出一根手指头去常嫦耳根下搔痒痒,躺在床上的人惊悚一下翻身坐了起来——两个人都大吃一惊。   
  四牌楼 第十五章(3)   
  蒋飒发现那并不是常嫦,所以吃惊。 
  翻身坐起来的人以为来的是常嫦而展眼一望并非常嫦,所以也吃惊。 
  但随即两个人都笑了,都望着对方说:“怎么是你?!” 
  从床上翻身坐起来的是常嫦的妹妹常娥。 
  “咦,常娥,你怎么从广东回来了?” 
  “是呀,回来了。不想待,就回来了呗!” 
  常娥高中毕业以后,考上了一个小学美术教师的师资培训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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