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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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牌楼-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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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更在于他自己——他那一年因为父亲摔掉面碗赌气一跺脚离家出走以后,经历很复杂,据二哥的分析,那一段参军以前的经历,其实他本不必那么详尽地向组织上交代,因为究其实他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流浪青年,并没有什么真正称得上是革命或反革命的政治行为,不详细交代也并不算隐瞒了什么,结果他一详细交代,就使组织上感到他个人历史也实在复杂,而他那些经历又无从去调查确证…… 
  ……原来那一年大哥离家出走以后,到一艘轮船上当了一个水手,乘那船驶抵了上海;在上海他不愿再干水手,便到一家高档饭店当了一个侍应生,在当侍应生阶段,他颇有一些风流韵事。据二哥转述,有一回大哥在酒吧中服务,那里聚集着若干洋人和高等华人,有一个当年相当走红的女电影明星那天去了,那女明星很忧郁也很浪漫,她好像很不喜欢那些请她去和包围着她的人,而且也并不喜欢那个地方,她为了气那些尾随着她的男士,便故意拉过大哥去要大哥同她跳舞,大哥巴不得那样,便同她跳了起来,令她和那些男士大为吃惊的是,大哥竟跳得那样棒!这对大哥来说本不足为奇,他并非贫寒出身,尤其是在到加拿大、美国当过外交官的姑爹家中,早同表妹田霞明、田月明等跳得不仅中规中矩,而且极能临场发挥,极具高雅风度……大哥说那女明星至少是在跳舞的那一段时间里爱上了他——确实,大哥正当20岁的青春年华,体魄健壮,面庞虽非英俊但线条刚硬和谐,是值得一位韶华即逝而情欲犹旺的女明星一恋的……大哥紧紧地搂着女明星的腰,在舞动中有时身体同女明星非常贴近,这使得周围的男士终于愤怒,他们中有人让乐队中止了演奏,女明星大怒,挥手就掴了想牵她胳膊的某位男士一记耳光,那男士用手帕捂着被打的面颊,愤愤地说:“难道你宁愿让那么个臭小子亲你的嘴,也不跟我们这些男士跳舞吗?”女明星便仰起脖子把长发一甩说:“你们这些男士?你们哪一位有丁点儿男子汉的气概?你们光知道在这里醉生梦死,你们哪里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流血流汗?你们敢流汗吗?敢流血吗?哼,你们哪一个有种,就流血给我看,我就跟那个不怕流血的男人亲嘴——不管他是哪位!”女明星喝香槟喝多了,显然说的一半是醉话,周围的男士们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正当此时,大哥却一把抓过桌上的酒瓶,用力往桌子边上一磕两段,那迸出的酒还没有流完,他便用右手将那摔破的酒瓶用力地往自己挽起袖子露出的左胳膊上用力一划,顿时划出一道口子,鲜血马上流了出来,而这时女明星便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搂住大哥狂吻,吻他的额头、眼睛、面颊、脖子、肩窝,最后紧紧地吻大哥的双唇……   
  四牌楼 第十三章(16)   
  ……20岁的大哥如此浪漫的经历,听来令他惊奇,也令他隐隐地有些嫉妒……难道连这样的事情,大哥也向组织上作了交代?二哥说,是的,大哥竟也作了详细交代,并作了相当苛刻的自我批判…… 
  大哥后来又从上海流浪到天津,在天津还跑到一家商行当过一段仓库的看守,二哥乍听大哥那么说疑惑地问:怕是当搬运工吧?你那么一个流浪青年,人家怎么信得过你呢?大哥说那老板就信任了他,就让他当了看守,因为他说他会武功,会开枪,老板不信,他就说不信你拿把枪来我打给你看,老板果然递他一支枪。他不接,笑笑说您别给我一支空枪,我要装子弹的,老板就真装上子弹递给他,让他打院子里的一棵树,他便瞄准了那树,一按扳机他就说:“是颗哑弹,不过您去看看我打得怎么样?”老板让人过去一细看,服了,大哥射中了那棵树树干的中线……二哥听了这段就相信了。因为二哥早就知道大哥摆弄过枪,那时候他还很小,但二哥、大哥已经十几岁,二哥大哥到姑爹姑妈家去玩,姑爹是个国民党的将军,住在一幢花园洋房式的住宅里,二哥随大哥偷偷跑进了姑爹、姑妈的卧室,大哥居然私自拉开了姑爹的床头柜,见那里头有一把手枪,便大胆地拿起来玩,开头先假装对着二哥,把二哥吓得不知如何躲藏,然后大哥便瞄准屋子角的衣架开了一枪,“砰!”那枪里原来装着真正的子弹,硝烟中衣架应声而倒……大人们闻声跑了进去,一见那情形姑爹就连连顿脚,喝令大哥把枪扔到地上,父亲后来自然狠狠揍了大哥一顿——但大哥已不再是个孩童,揍他时他虽不反抗,倒弄得父亲胳膊酸疼手掌发麻腰也扭伤…… 
  他的大哥便是那样一个人!他隐隐觉得,大哥后来的继续流浪,直到终于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与其说是一种社会的、历史的因素在起作用,毋宁说是一种天性中的内在推动力在驱使……那确实很难解释,为什么大哥要用诸如此类的方式,来创造他生存于世的一种价值? 
  12 
  当二哥宣布说决定同沈锡梅结婚,并在单位未分配住房前暂借八娘、曹叔宿舍中的一间屋子成婚安家时,他并不感到惊奇;当然他也并不相信锡梅姐(那以后他改叫锡梅嫂)的“摆电影”能力有多么大的提高。 
  阿姐的反应却截然不同。首先是吃惊。她那些年忙于自己的生活,尽管偶尔想起二哥三十多岁还没结婚有些代为着急,也曾跟鞠琴姐等多次商议过如何再给二哥介绍个合适的对象,但她却从来不曾真正关注和了解二哥的感情生活。她曾私下里对他悻悻地说过:“想不到沈锡梅这么厉害!表面上憨憨的笨笨的,原来一直在放长线钓大鱼!二哥也是,怎么挑来选去,最后居然相中了她!不是我有意臭沈锡梅,她优点固然很多,事业上也算有所成就,我们院子外头那马路上的两大排银杏树就是她优选成功的行道树新品种,可凭她那副长相,怎么配得上我们二哥呢?说实在的,大哥长相不错可惜有点矮,小哥长得像七舅舅,金鱼眼,短下巴,扮小旦能混过去,作为一个男人那长相可不行,你嘛还没长成型,总是个少年人模样……论起来我们家四个兄弟里也就二哥真拿得出去,论个头有个头,论相貌有相貌,论风度有风度,专业上有水平,英语又自学到能同声口译的程度,又懂文学艺术,比那曹叔还风流倜傥,可他居然到头来娶个沈锡梅为妻,两个人怎么一路到街上走动呢?……”又压低声音,预报不祥说:“再说沈锡梅跟我们有一定的血缘关系,你知道妈妈跟四娘、八娘她们的父亲是从堂兄弟,就是说他们的父亲是堂兄弟,再往上,我们外公的爷爷和涧表妹外公的爷爷,就是亲兄弟了,算起来还在五服之内啊,这样近亲结婚,生出孩子会是傻子、怪胎,你懂吗?……” 
  小哥的反应骨子里同阿姐一样,但表现方式不同,他从湖南给二哥和锡梅嫂写来了贺信,是寄到八娘曹叔那里的,信很简短,里面有个对子:“千里相会终成眷属,白头偕老永远幸福。”当时谁都没有在意,后来他恍然大悟,小哥是将“有缘千里来相会”和“有情人终成眷属”两句话里的“有缘”、“有情”故意掐掉,以隐含他内心中对二哥、锡梅嫂是否有缘有情的深深怀疑。他对小哥的这一反应并不以为奇。他知道,父母是一度希望小哥同沈锡梅好的,而沈锡梅也一度同小哥保持着频密的通信关系,那对京剧的一度热衷也显然是“别有用心” 的……小哥后来明确地拒绝了沈锡梅的追求,并中断了与沈锡梅的通信联系。 
  二哥和锡梅嫂是在1966年的“五一”劳动节结婚的。他们是大时代中两粒微不足道的芥豆。他们哪里知道那时候北京大学的聂元梓等人正在康生幕后指挥下选择着贴出“全国第一张马克思主义大字报”的时机……5月25日那大字报在北京大学贴出,6月1日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那张大字报,6月2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刊出了那张大字报。但二哥、锡梅嫂乃至八娘都仍旧梦梦然地过着他们那凡人的小日子,惟有曹叔从部里下班回来时脸色比往日严肃许多,但就连曹叔那时也只是隐隐感觉到有一种什么风暴在开始卷动,但同时又觉得无论什么《海瑞罢官》,什么“三家村”,什么北京大学的事情,也都离自己那个部那摊具体工作还相当地遥远……   
  四牌楼 第十三章(17)   
  6月中旬他去八娘曹叔他们住的那个宿舍大院,看二哥和锡梅嫂,二哥锡梅嫂借住的那间洞房同八娘曹叔一家自住的两间半房子不连在一起,当中相隔着两进院落,位于一个偏僻的角落。屋外有别人家栽种的一架葡萄,枝叶纷披,一串串的葡萄花正在转化为小小的葡萄珠。他在那屋里同二哥、锡梅嫂一起喝茶。这时就传来了一阵阵相当响亮而又浑然不清的呼喊声。原来那宿舍大院对面就是《北京日报》的办公大楼,那里已成为“文化大革命”的漩涡中心,正展开着人与人之间狂暴的斗争。那声浪一波波地传来,惊心动魄,偶尔可以听出来一阵阵的口号声喊的是“打倒某某”,但那又分明不是一种秩序井然的批判会。因而突然会有某几个人的尖声呼叫,凶狠而杂错,同时又突然会有某一两个人的尖声嚎叫,凄厉而恐怖……他记得,就在那一天,正当他们不得不停止相互交谈,悚然地坐在那洞房里不由自主地倾听着那些音响时,突然有一种更为惊心动魄的声音传来——《北京日报》社有人在批斗中破窗跳楼了…… 
  多少年后回忆起那天的情景,那些非人间应有的嘶叫、狂吼和惨嗥还似乎回荡在耳边。他不由得惊异地想到,不管那“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如何激烈躁猛,只要还有一刹宁静,一隙空间,即使在北京,在《北京日报》办公楼旁边,也还有人结婚,有人性交,有人受孕,有新的生命在进行细胞分裂……二哥的大女儿蒋红,其生命便肇始于斯时斯地,而那也绝非什么奇事怪事…… 
  人们到处生活。 
  人们随时生活。 
  在有人相恨相斗的时候,也有人相爱相依。 
  在有人跳楼自杀或采取别的什么方式残酷地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也有人在黑暗中默默地创造着新的生命。 
  在非常非常伟大的后来被记载下来称作历史的一些事情在威武雄壮地运作的同时,也有许许多多非常非常猥琐渺小后来一定不见诸历史书籍的凡人小事在密密匝匝默默无闻地生灭着…… 
  他常常想哭,为那历史以外的活鲜鲜的存在…… 
  他又常常想笑,微笑,为那些猥琐渺小的鲜活个体及他们的生存轨迹被伟大庄严的历史筛汰掉而庆幸……     
  四牌楼 第十四章   
  四牌楼 第十四章(1)   
  1 
  每当想办一件事却碍于面子不能四处活动时,他便对妻说:“唉,要能有邢静那股子劲头就好了!” 
  妻也便叹口气说:“谁让我们的脸皮儿这么薄呢?” 
  他们所说的邢静,是香姑姑的二女儿。 
  2 
  提到香姑姑,就不能不回想到当年重庆姑爹姑妈的那所住宅。 
  那所住宅在山城雾重庆的最高处。姑爹当年是国民党的一个将军。姑爹不是那种土军阀出身的将军,而是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的亲美派将军,抗日战争期间曾在配合盟军开辟南亚战场的远征军中任要职,进驻缅甸;日本投降后,被先后派往加拿大和美国,任中国大使馆的参赞级武官,1948年初回到中国,又在重庆继续担任涉外要职,因而生活方式可以说是全盘西化。当年姑爹住的那所宅子,其主体部分是一座花园式洋房,一楼进门是宽敞的前厅,放置着几组真皮沙发,配有大玻璃茶几,可以用来会见一般的客人;前厅一侧是有长餐桌的餐厅,餐桌上常年摆置着西洋式的银制枝形烛台;前厅另一侧是内客厅,沿墙摆着许多沙发椅,可以自由组合成几副牌桌,也可以撤掉当中的物事当做小小的舞厅。一楼前厅有神气的弧形楼梯通向二楼,二楼除了许多单独的可供众子女居住的房间外,也还有一间相当不小的起居室,当年没有电视,但有可以收听短波的落地式木框收音机,有在当年算是相当先进的电唱机和许多的唱片——包括姑爹姑妈他们从美国带回的许多西洋歌剧和爵士乐唱片……姑爹姑妈的子女们常约上同他们年龄相仿的亲戚朋友在那里聚会、嬉戏、胡闹;那起居室的落地窗门外面又有一个很大的平台,平台四角摆着四棵栽在木桶里的橡皮树,平台上经常支着些躺椅;撑着遮阳伞,从那平台上可以鸟瞰长江和嘉陵江汇合处的风光,天气晴和时江上的船只清晰如绘,雾气卷来时远望如神秘莫测的水墨长卷……姑爹姑妈自己住在三楼,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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