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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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学记-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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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不得父母淋湿,就说:〃别动,我去开车来,你们站在廊下等。〃又因为天气酷寒,我怕父母久等会冻着,于是心里就急了一点。发足往雨夜中冲去。

停着的车子必须来个大转弯才能回头,我看了一下左边的宽度,估计得倒一次车才能全转。我看一下右边,右边树下那块牌子又告诉我……停车场。那个停车场一辆车也没有,雨水中平平坦坦的。那就向右转好了,不必倒车,一个大弯就可以改方向了。那时,我念着父母,又急。

好,发动车了,加足马力,驾驶盘用力一扭,马儿跳了出去,是匹好马。

不过一秒钟吧,我听见不算大声的一种冲击声,然后我发现……车窗外面不是雨水,而是一整片大水在我四周。车子在沉……是在沉,的确在沉。在沉……。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惊慌,我根本莫名其妙,我以为自己进入了一种梦境。这不可能是真的。

车子还在沉,四面部是大水、大水。

我一定在做梦。

那时小弟带了他的全家人往他的车子去,夜寒,大家挤在伞下埋着头疾走。就在那时候,侄女天明三岁,她一回头,看见小姑的车子沉入〃停车场〃中去。她说:〃小姑……〃手中一朵菊花一指。

这一来,正往自己车去,也带着妻女的大弟听见了,猛一回头,忙丢掉了雨伞就往池塘水里跑。这都是外面发生的事情。事后说的。

我无声无息在水中慢慢消失。

我仍然在对自己说:〃这一定是在做梦。〃

这时,水渗进车子里来了,水快速的浸过我的膝盖,水冻醒了我的梦,我又对自己说:〃我正在死,原来是这种死法……真是浮生如梦。〃

就算是梦中吧,也有求生的本能,我用力推开被水逼住的车门,用力推,车门开了,水淹过了我。我不张口。我踩到椅背上去。我露出水面了,我看见四周有科学馆、艺术馆,还有那向我远远奔来的大弟弟。

〃救命呀……〃这才不必要的尖叫起来。

大弟拖我,我又不肯被救了,说了一声:〃我的皮包。〃又钻进水中去摸皮包。

等到我全身滴水站在地上时,开始跟大弟激辩:〃明明是个停车场,怎么突然会变成一个大水塘?我问你,这是什么鬼?〃

这时候家人都来围观啦!弟说:〃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有个池塘啊?〃我尽可能不使牙齿打抖,说:〃是刚刚变出来的,存心变出来淹死我的,从来没有什么池塘的,这是奇幻人间电视剧……。〃

爸爸当时立即指挥:〃妹妹和弟弟回去……全身湿的受不起这种冻。有小孩子的也都快回去。妈妈坐别人的车也回去。这个车,明早请人来吊……。〃

我舍不得我的马儿,一定要跟它共患难,我坚守现场,不愿离开,不但不离开,硬逼家人快快去打电话,请修车厂立即就来救马。

那种情形下,弟弟们也不肯走了。爸爸说:〃要有理智,这种大雨里,都得回去,况且大家都淋湿了,快快给小孩们回去泡热水。〃

在那个摄氏六度的冬夜里,爸爸和我苦等吊车来,弄到清晨三点半,马被救起来了。

我只差一点就跟那两位见义勇为的吊车好手跪下叩头。中国同胞真好真好。我不是说爸爸。

过了几小时,我才真正弄懂了。

那是个真真实实的水池,以前就在的,偶尔水池里还有朵莲花什么的。我身上满布的浮萍也是真正的浮萍,不是幻象。那天下大雨,水池在夜间我停车时已经涨满了水,所以,看上去就成了一块平坦的地。再有那么一个神经病,就把〃停车场〃这块牌子给搁到水池边上去。

来停车的台北人,全不上当,很小心的避开这片告示,停得远远的,不会见山就是山。

然后,来了一个回国教书的土包子,很实心的一个〃初恋台北人〃,就相信了那块牌子,把车恰好停在牌下。过了两小时,自愿落水。

〃这是一次教训,你可懂了吧?〃爸爸说:〃在台北做人,不要太相信你的眼睛。斑马线上是压死人的地方,好味阴花生是送你到阴间去的,宾馆请你进去休息不是真正休息,马在此地是用来杀鸡的!〃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那次之后,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个金面的人来对我说:〃谁叫你看见别人夫妻吵架就去多管闲事呢,自己功力全无,还弄神弄鬼替人去解。结果人家夫妻被你解好了奇 …書∧ 網,你自己担去了他人的劫难……落到水中去。〃

家人后来说:〃如果不是天明回头得早,过两秒钟你的车子可能完全没顶,水面又会合起来。我们绝对不会想象你在水底,总以为你突然开车先走了,也没讲一声;这种事在你做出来很平常,不会奇怪。于是我们挤一挤就上别人的车回家,三天以后再报失踪。你呢……在水底泡着呢……。〃我说:〃放心,会来托梦的。〃

后来梦中金面人又来了,说:〃舍掉你的长发吧,也算应了一劫。〃梦醒,将头发一把剪成国中女生。等我过了数月,经过新竹一间庙,突然看见梦中金面人原来是尊菩萨。沉思了一会儿,我跪了下去,心里发了一个大愿,这个愿,终生持续下去,直到天年了结,不会改变。

至今还是拥有一匹爱马,跟我的马儿情感很深很密,共享人间快乐,又一同创造了许多在此没有讲出来的故事。我又想,那一次,应该可以请求〃国家赔偿〃,怎么没有去法院呢?那个没有去,是人生角度取舍问题,没法说了。

春天不是读书天

那一年我回台湾来九个月。

当时手边原先只有一本新书打算出版,这已经算是大工作了,因为一本书的诞生不仅仅表示印刷而已。

虽然出版社接手了绝大部分的工作,可是身为作者却也不能放手不管。那只是出一册书……《倾城》。

后来与出版社谈了谈,发觉如果自己更勤劳些,还可以同时再推出另两本新书……《谈心》以及《随想》。这两本书完全没有被放在预期的工作进度里,尤其是《随想》,根本就得开始写,而愚昧的我,以为用功就是积极,竟然答应自己一口气出三本书。这种痴狂叫做绝不爱惜身体的人才做得出来。

也是合该有事,小丁神父也在同时写完了他的另一本新书……《墨西哥之旅》……后来被我改成《刹那时光》的那十二万字英文稿,也交到我的手中。我又接下了。一共四本书,同时。

也是在那个时期里,滚石唱片公司与我签了合同,承诺要写一整张唱片的歌词。

我快快的写好了好多首歌词去,滚石一首也没有接受……他们是专家,要求更贴切的字句,这一点,我完全同意而且心服,制作人王新莲、齐豫在文字的敏镜度上够深、够强、够狠、够认真,她们要求作品的严格度,使我对这两个才女心悦诚服。她们不怕打我回票。我自己也不肯懒散,总是想到脑子快炸掉了还在力求表现。常常,一个句子,想到五百种以上的方式,才能定稿,而我就在里面拚。

于是我同时处理四本书、一张唱片,也没能推掉另外许多许多琐事。

就在天气快进炎热时,我爱上了一幢楼中楼的公寓,朋友要卖,我倾尽积蓄将那房子买了上来。然后,开始以自己的心意装修。

虽然房子不必自己钉木板,可是那一灯一碗、那布料、椅垫、床罩、窗帘、家具、电话、书籍、摆设、盆景、拖鞋、冰箱、刀、匙、杯、筷、灶、拖把……还是要了人的命和钱。

雪球越滚越大,我管四本书,一张唱片、一个百事待举的新家,还得每天回那么多封信,以及响个不停的电话和饭局。

我的心怀意志虽然充满了创造的喜悦与狂爱,可是生活也成了一根绷得快要断了的弦。

就在这种水深火热的日子里,挚友杨淑惠女士得了脑癌住进台大医院,我开始跑医院。

没过十天,我的母亲发现乳癌,住进荣民总医院,这两个我心挚爱的人先后开刀,使我的压力更加巨大,在工作和医院中不得释放。

也许是心里再也没有空白,我舍弃了每天只有四小时的睡眠,开始翻出张爱玲所有的书籍,今生第二十次、三十次阅读她……只有这件事情,使我松驰,使我激赏,使我忘了白日所有的负担和责任。

于是,我活过了近三个月完全没有睡眠的日子。那时,几次开车几乎出事,我停止了开车,我放弃了阅读,可是我不能放下待做的文稿。我在绞我的脑汁,绞到无汁可绞却不能放弃。

我睁着眼睛等天亮,恶性失眠像鬼一样占住了我。我开始增加安眠药的份量,一颗、三颗、七颗,直到有一夜服了十颗,而我不能入睡。我不能入睡,我的脑伤了,我的心不清楚了,我开始怕声音,我控制不住的哭……没有任何理由。歌词出不来、书出不来、家没有修好,淑惠正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妈妈割掉了部分的身体……。

我不能睡觉、我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

有一天,白天,好友王恒打电话给我,问我钢琴到底要不要,我回说我从来没有想买钢琴。王恒说:〃你自己深夜三点半打电话来,把我们全家人吵醒,叫我立即替你去找一架琴。〃

我不记得我打过这种电话。

又有一天,女友陈寿美对我说:〃昨天我在等你,你失约了没有来。〃我问她我失了什么约,她说:〃你深夜一点半打电话给我,叫我带你去医院打点滴,你讲话清清楚楚,说不舒服,跟我约……〃

我不记得我做过这种事。

连续好几个朋友告诉我,我托他们做事,都在深夜里去吵人家,我不承认,不记得。

有一天早晨,发觉水瓶里插着一大片万年青,那片叶子生长在五楼屋顶花园的墙外,我曾想去剪,可是怕坠楼而没有去。什么时候我在深夜里爬上了危墙把它给摘下来了?我不记得……可是它明明在水瓶里。

那一天,淑惠昏迷了,医生说,就要走了,不会再醒过来。我在病房中抱住她,贴着她沉睡的脸,跟她道别。出来时,我坐在台大医院的花坛边埋首痛哭。

我去不动荣民总医院看妈妈,我想到爸爸黄昏回家要吃饭……我得赶回家煮饭给爸爸吃。我上了计程车,说要去南京东路四段,车到了四段,我发觉我不知自己的家在哪里,我知道我是谁,可是我不会回家。

我在一根电线杆边站了很久很久,然后开始天旋地转,我在街上呕吐不停。后来看见育达商职的学生放学,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修好的公寓就在附近,于是我回了自己的家,翻开电话簿,找到爸爸家的号码,告诉爸我忙,不回他们家中去,我没说我记忆丧失了大半。

那天我又吞了一把安眠药,可是无效。我听见有脚步声四面八方而来,我一间一间打开无人的房门,当然没有人,我吓得把背紧紧抵住墙……听。人病了,鬼由心生。

近乎一个半月的时间,我的记忆短路,有时记得,有时不记得,一些歌词,还在写,居然可以定稿。

最怕的事情是,我不会回家。我常常站在街上发呆,努力的想:家在哪里,我要回家,有一次,是邻居带我回去的。

整整六个月没有阖眼了,我的四肢百骸酸痛不堪,我的视力模糊,我的血液在深夜里流动时,自己好似可以听见哗哗的水声在体内运转。走路时,我是一具行尸,慢慢拖。

那一年,两年半以前,我终于住进了医院,治疗我的是脑神经内科李刚大夫。十七天住院之后,我出院,立即出国休息。

从那次的记忆丧失或说话错乱之后,我不再过份用脑了,这使我外在的成绩进度缓慢,可是一个人能够认路回家,却是多么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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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讲给我听,当年你如何向妈妈求婚?〃我坐在爸爸身边,把他的报纸弹一弹……爸在报纸背后。

〃我没有向她求婚。〃爸说。

〃那她怎么知道你要娶她?〃

〃要订婚就知道了嘛!〃

〃那你怎么告诉她要订婚?〃

〃我没有讲过。从来没有讲过。〃

〃不讲怎么订?〃

〃大人会安排呀!〃爸说。

〃可是你们是文明的,你们看电影、散步,都有。大人不在旁边。〃

〃总而言之没有向她求婚,我平生没有向人求过婚。〃〃那她怎么知道呢?说呀……〃

〃反正没有求过。好啦!〃

等了两小时之后,爸爸要去睡觉,我又追问了同样的问题,答案还是跟上面的对话一色一样。这时间妈妈喊着:〃好了,你也早些睡吧,求不求婚没关系。〃

我还是想不通:他不跟她讲,怎么她就会知道要订婚了。我们这一代是怎么回事?就去问了弟弟。

弟说:〃神经病,讲这个做什么嘛!〃

那是大弟。也问了小弟,当时他夫妇两人都在,听见问求婚,就开始咯咯的笑个不停,弟妹笑得弯腰,朝小弟一指,喊:〃他……〃小弟跳起来拿个椅垫往太太脸上用力一蒙,大喊:〃不许讲………。〃脸就哗一下红了起来。〃反正你们都不讲,对不对?〃我点起一支烟来,咬牙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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