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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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 第6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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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载灵光一显,脱口而出:“经略莫不是认为以夷之策不可靠,而要化夷为夏?”

    “不错,孺子可教!”徐平点头,“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河西河湟本来是汉唐故地,今之所谓蕃羌,百年之前多是汉人,入夷狄而忘中国之礼仪而已。晚唐司空图《河湟有感》诗: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人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则知自安史乱起,唐室无暇顾及河湟之地,数十年间汉人已化作胡儿。现如今朝廷欲要用兵西鄙,以夷制夷,让这些蕃羌作朝廷藩篱是一策,重新化他们为朝廷子民,勠力同心与朝廷一起剿灭乱贼又是一策。”

    徐平前世讲历史,经常讲民族的融合,其中一句常被提起的话便是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话的源头出自韩愈,当然韩愈本来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后来蒙古灭宋,为了制造合法性,把这句话重新发挥了。儒家是讲夷夏大防的,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是有的,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最少这个年代还没有那个想法。入夷狄则为夷狄,这就是现在朝廷对于西蕃部族,不管来源是什么,一律以蕃羌视之的理论依据。

    民族的交流与融合是双向的,两汉对外开拓是汉化,而唐朝对外开拓则是胡化。到安史之乱时,淮河以北已经是胡风盛行,这也是那场平叛战争打得那么辛苦的社会基础。当然对于后人,不管汉化胡化都是民族的大交流大融合,当然也不算错。正是这样的社会基础,才出现韩愈的那个说法,当然他说的是诸侯进于中国而不是夷狄进于中国。

    现在朝廷在西北的总的政策是“以夷制夷”,即用西北蕃羌对付党项元昊,作为朝廷的藩篱。但徐平到了这里,却觉得这未必正确,或许变夷为夏更合适一些。

    用和尚笼络蕃羌各部是“以夷制夷”,而用书生施以教化,移风易俗,就是变夷为夏。

    张载明白了徐平的意思,看了看前面紧闭的大门,道:“经略有心,只是不知到这里何意?这处地方,莫不是有特殊的用意?”

    徐平点头:“不错。这里是秦州纳质院,周围蕃羌数百族账,有众多质子关在这里。欲要变夷为夏,便从这个地方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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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秦州纳质院

    自宋立国,对周边的少数民族有一个总的原则,即是“以汉制蕃”。蕃官不管是官职多高,差遣多么重要,手下带着多少人,叙位都是在汉官之下,受汉官管辖。除非特例,如麟、丰、府三州的折家和杨家等,因为立有大功,本地又纳入朝廷的统治体系,实际上是按照汉官叙位。但他们作为藩将,依然不能入三衙为管军。

    总的原则如此,各地按照实际情况,又有不同的政策。西南和川峡地区,通行的是羁縻制,如徐平初仕的邕州,土官只受朝廷册封,朝廷不插手他们治下的具体事务,他们也不负担兵役和劳役。西北等地又不同,蕃羌分为熟户生户,生户与朝廷没有关系,熟户才在朝廷治下。对熟户的统治方式,是一种半自治的形式,一般族内事务他们自己决断,有了争执则由地方官派人过去秉公处理,双方同意,称为和断。如果有战事或者兴作大的劳役,这些熟户则按照一定的比例抽丁参加,参加战斗自备弓甲器马。

    实际认真论起来,蕃羌熟户相当于隋唐的府兵制,蕃兵有点类似于府兵。

    正是认识到了西北的统治体系跟邕州不同,徐平才有了变夷为夏的想法,因为这些蕃落熟户实际上已经在朝廷治下,完全不同于邕州地区的蛮族土民。

    在“以汉制蕃”的大原则下,蕃落熟户受到很多限制。比如他们不适用朝廷法律,按照曹玮在秦州定下的规则,蕃民和蕃民发生冲突,则派官和断,如果有一方是汉民,则按朝廷律条处理。比如蕃兵不管身份如何,地位多么重要,不许娶汉民女子为妻。当然,蕃民更加不许蓄汉民为奴婢。各种各样的歧视,无处不在。

    最重要的,便是蕃落熟户要纳子弟为质,关于纳质院。质子制度,是针对熟户的。

    自宋立国,太祖乾德年间刘熙古守秦州,便就取蕃部豪酋子弟为质,从此,质子制度便就一直延续了下来。到景德三年,因为不少质子自被关押,终生禁锢,真宗皇帝怜而悯之,对大部分部族恭顺的质子,放了他们回家。当然,这是赞美皇帝的说法,这事情之所以报上去,是因为历年关押的质子太多,消耗的口粮地方上有些吃不消了。

    曹玮守秦州,再次对外开拓。特别是三都谷一战,打散了吐蕃主要的政治势力,秦州以西河州、洮兰甚至直到邈川,再次大规模纳质为熟户,一次纳质者即有七百五十六账。

    为了安排这些质子,曹玮在重修秦州城的时候,同时修了一座纳质院,用来关押入质的蕃落豪酋子弟。徐平等人面前的,正是秦州纳质院。

    见张载有些不明白,种世衡笑道:“节帅的意思,质子无不在秦州多年,如果连这些人都不能变夷为夏,那何论外居于山野的蕃羌夷人呢?”

    徐平对张载道:“还有一点,曹武穆守秦州的时候,蕃羌纳质者近千账,再加上近些年陆续入质的,纳质院现在关押的人数众多。这么多人,光给他们提供粮食填饱肚子,秦州就有些不堪重负了。现在朝廷用兵,国事艰难,怎么可能养闲人?我对这些人的要求,是让他们自食其力。在秦州附近找一块闲田,让他们耕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质子有的是以族为单位,但还有很多是以账为单位,游牧民族的账,基本相当于农耕民族的户。秦州熟户蕃兵三万五千人左右,一账出一兵,算一算关在这里的入质的有多少人?哪怕大部分不是以账入质的,还有很多熟户不入质,这纳质院里也有一两千人之众。

    秦州向来号称沿边数路第一富庶的州府,白白负担这么多人的饮食,也觉得有些吃不消。在徐平眼里,这么多人有手有脚,还大多都是青壮,哪里有吃白食的道理。秦州周围闲田众多,随便划一块地出来,让他们自己种去,劳动才最能改造人。

    见张载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徐平对他道:“你不是深感李觏的《平土书》说的井田制有道理吗?现在就给你这些人,给他足够的地,来试井田制。学本于行,到底你认为的道理是不是道理,就用这些人做个实验,看看如何。再者你自小攻读圣贤之书,不妨对这些人施以教化,让他们知廉耻,守礼仪,变夷为夏。”

    张载有些犹豫地道:“经略有吩咐,学生自该奉行。只是,这些人入质秦州,必然都是怙恶不悛之辈,对他们施以教化,这——”

    “秀才,你想得差了。违法作过,因而被关于纳质院的是有,但少之又少,绝大多数还是本族本账送来的。人之常情,要送子弟入质,那些桀骜不驯之人怎么可能被送长辈送过来?长辈要送,他们也不来啊。所以关在这里的,大多都是在族里不得宠,或者忠厚老实之人。变夷为夏,在这些人身上是最容易的。”

    看看大门紧闭的纳质院,张载虽然心里没有把握,但年轻人到底有一股冲劲,咬牙对徐平拱手:“经略吩咐,学生敢不从命!这院里的质子,学生必用心教导!”

    徐平点头:“你有这份志气就好,此事也不全都是委托给你,人数太多,你也管不过来的。还是由种通判提举,你在旁协助。耕种的土地,已经安排在太平监左近,离太平监不远别筑城堡。现在正是春天,你跟这些质子一起到那里,一边耕种土地,一边建寨,这几个月要辛苦一些。话说回来,再是辛苦,对这些质子来说,也比在纳质院里好过。”

    一入纳质院,就大门紧锁,除非放回家,再不许出门,有的人一辈子就关在里面。自耕自食虽然辛苦一点,到底是有了行动自由,生活也得到改善,总比做囚犯好。

    张载道:“经略,这些人终究是质子,出了城之后,难保不会有本族兵马来抢夺。没有城池依托,遇到蕃羌钞掠又该如何?”

    “自京城来的归明神武军大部驻于清水县,太平监也有他们的兵马驻扎,蕃羌兵马天大的胆子敢来攻打。此事你不必操心,我早已做了万全布置,真有羌兵来,有来无回!”

    张载拱手道:“既然经略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学生愿往!”

    到了秦州,桑怿兼了秦凤路兵马副都部署,实际管理本路禁军。高大全则兼了秦凤路的兵马钤辖,管理秦州一带的禁军,是桑怿的属下。按朝廷的原则,部署带兵万人,钤辖带兵五千,都监带兵三千,他们的本部自然没有这么多人,还要兼管秦州的本地禁军。

    清水县离秦州不远,有铁矿,以前就建有冶铁堡。徐平需要在那里冶炼粗铁,然后运到凤翔府精炼,用于新建的工商业,所以在那里布置重兵。

    秦凤路有本地禁军四十多指挥,分布于各州县,加上众多的厢军和蕃兵,各地足以自保。桑怿和高大全带来的京城禁军,全部都部署在秦州的周边,周边的蕃落部族没有抗衡的力量。打出去的情况不明,但在秦州自保却没有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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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德政

    纳质院的大门缓缓打开,谭虎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带着随从紧紧围住徐平。里面蕃羌纳质而来的人,有的已经关了几十年,没人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来。徐平倒没有那么担心,这里一直有吏人管理,对这里动心思,他当然是已经查探明白了。

    前院里有人打水,有人散步,大门一开,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进来的人。纳质院里是个小社会,多少年不与外面交流,看着什么都新奇。

    徐平与种世衡一起进了纳质院,看着面前的人。这些人衣饰不一,有的完全是汉人衣冠,而有一些还是蕃羌服饰。衣服有的新,大多都早已破败不堪。

    吩咐主管的吏人去把人全部集中前院里,徐平便静静地站在那里。

    正在大家都不说话的时候,一个正在提水的十六七岁少年突然把手里的水桶放下,走上前来,向徐平施了一礼道:“小民厮铎毡,来自哑儿峡上丁家,不知官人什么身份?”

    见到有人上前,谭虎就一阵紧张,手已经握住了刀柄,听了这少年的话,就要上前喝斥。徐平轻轻咳嗽了一声,向谭虎使了个眼色。

    谭虎心领神会,语气缓和下来,对少年说道:“这是新来主管秦凤路的经略相公,这一路不管蕃汉,不论军民,都在相公管下。”

    少年歪着头想了一想,又问道:“官与以前管这里的秦太尉一样大吗?”

    谭虎看了看徐平,转头对少年道:“都一般是朝廷派到秦凤路的帅臣,秦太尉管的事情经略相公司都管——秦太尉不管的事情,经略相公也会管的!”

    听了这话,周围一阵议论纷纷,关在这里的质子不由猜测徐平的身份。秦太尉不管是指曹玮,还是刚刚离开的曹琮,在这些蕃羌心中都有极高的声望,代表着大宋朝廷。特别是真宗时帅秦州的曹玮,三都谷一战慑报诸蕃,对周围蕃落恩威并施,在蕃人心中就是神一般的存在。徐平的权限还要高过曹玮,不由让这些人感到好奇。

    徐平比曹玮和曹琮的官衔多带了经略安抚使,军政民政自由处置的权限更大一些。当然这是次要的,各种帅臣的正规权限相差不大,名义上还只是限于处理常规事务,遇到大事需要上奏朝廷裁决。帅臣权力真正的不同,是在便宜处分之权,这才是要害所在。帅臣出守,常规都会有便宜行事的权力,这在任命的敕书中只是“许便宜行事”五个字,但却是帅臣处置边事的真正权限所在。朝廷会有明令,帅臣便宜行事的权限包括哪些,人人不同,而且经常针对某些事情而设,事毕明令收回。帅臣权力再大,都是临时的。正是通过收发自如地便宜行事之权,朝廷牢牢控制着边路帅臣,不使晚唐五代的藩镇乱命之事重演。

    赵祯派徐平到秦州,一是确实怀了借此平定西北的希望,再一个也要借机让徐平建功立业,在朝廷中建立威望,为以后入朝执政铺平道路。所以徐平的便宜行事之权,是诸路帅臣之冠,除非发起大规模的战争,都可以先斩后奏。帅臣都带天子剑,但这天子剑斩的下属武将的级别是不同的,徐平是路级都钤辖以下,凡违军令皆可未奏先斩。

    谭虎不好说徐平的官职在秦玮之上,便委婉地说管的事情更多。

    那少年不由有些彷徨,口中喃喃道:“难道秦州又要乱了吗?突然间派了这等大官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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