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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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 第1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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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平想了想才道:“习惯吧,再说那么多当过兵的人,不组织可惜了。”

    “习惯?你还有这习惯?”

    “是啊,就是习惯。”这问题徐平没有想过。只是觉得事情本该如此,自然而然地就做了。桑怿问起,徐平才认真考虑,也只能用习惯来回答了。

    前世的历史课上印象最深的,宋朝作为大一统的王朝,对外战争几乎每战必败,而且开了被其他民族统一全国的先河。这是一个孱弱不堪的王朝,哪怕来到这个世界知道了事情的发生有很多原因,前世根深蒂固的印象却无法改变,无论什么身份。几乎本能地就是加强军事力量。

    以前在中牟做小地主,徐平组织庄客为民兵。现在到了邕州,一样组织蔗糖务的属下为乡兵,还想方设法弄来编制。弄来旗鼓。

    无他,就是习惯罢了。

    徐平前世有着乡村的记忆,虽然到了他的那个代已经面目全非,但曾经村镇分明,民兵被广泛组织起来。甚至可以说,这套组织曾经形成了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军事动员能力。徐平自然而然地就照搬到了蔗糖务。

    “桑秀才,你还记不记得我在中牟庄园里,也曾经组织过庄客?那时候是为了防盗贼。现在蔗糖务家大业大,简直就是朝廷的金山银山,邕州这里南边是交趾,西边是大理,哪个不眼红?没有这些乡兵,我睡不着觉啊。”

    桑怿听了,点头道:“这话不错,大理那里不说它,这两年交趾和广源州闹腾得厉害,未尝没有眼红蔗糖务的心思。”

    “谁闹腾,我就打谁!一年一千多万贯的银钱,蔗糖务富可敌国!邕州现在七千多厢军,什么时候空出手来先把广源州平了!”

    半斤酒下肚,徐平的酒劲也上来,平时出于谨慎轻易不说出口的话也说出来了。广源州才多少人?仗着地形之利闹腾不休,左江道平定下来,现在给徐平找麻烦的就是那里了。

    要打广源州,先下门州,那里的路到广源州才便利。侬家闹腾多年,大宋也奈何不了他,甚至后来占了都舍出去,没办法,就那路有多少人都不够向里面填的。相反交趾打一次赢一次,这次要不是吃了火药的亏,还得把侬存福捉了回去。不是交趾人能打,实在是因为他们占着地利。

    正在这里谈论邕州局势的时候,一个亲兵来报,说是外面一个年轻人来找徐平,还带来了一封信。

    徐平把信接过来,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进士同年赵諴赵希平写来的。当年赵諴与徐平一样都是一等进士,还在徐平的小院里一起编过同年小录,算是同年中交情相当不错的。分派官职徐平为邕州通判,越諴则为抚州通判,任上两人也有书信住来,并没有断了联系。

    信中说赵諴一任做满,改官权三司户部判官,算是从地方进了中央,比徐平的仕途顺利。户部判官事务繁剧,对能力的要求高,也要求久任,一做十年八年的不在少数,官位不变,只是职位上升。

    信中说过一些闲话,也说起到了京城会帮着徐平照应他的家人。最后提到,他任职抚州通判时发现了临郡建昌军的一个年轻人,名为李觏,自小聪颖好学,如今成年,要到四方游学。平常对徐平很是仰慕,托自己介绍。愿到邕州来找徐平学习一段时间。

    徐平拿着这封信很是愣了一会,自己虽然高中一等进士,学问在这个年代真说不上。肚子里知识是有,可跟时代不合啊。怎么也有小粉丝了。

    思来想去,人家拿着自己同年的信千里迢迢来了,不能不见。到时候真说起学问来,再想个办法糊弄过去算了。

    收起信,徐平让兵士把人带到花厅。自己先回去换套衣服。这个年头搞儒家学问的,对礼节很看重,郑重一点才不会冷落人家。

    刚桑怿几人说了自己有事,回去换了一套正规的衫袍,徐平才转到花厅。

    花厅门前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中等身材,瘦瘦的,看起来就是风尘仆仆,赶了很远的路。手里举着一把纸伞,已经破旧了。好歹能挡雨,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

    他的身上一袭青袍半新不旧,倒是干净,想来为了来见徐平是洗过了才换在身上。背上一个包袱,扁扁地看起来也没什么东西。

    这副装扮,而且身边连个仆人都没有,看起来是个贫寒出身。

    徐平也不敢怠慢,年轻的读书人不能看打扮,他家里再穷,搞不好下年就到京城里中个状元。那时候再想攀交情可就晚了。

    所以这个时代的年轻读书人游学的很多,地方官大多都好吃好喝招待,走的时候还送路费。这就是公使库的用处了,反正用的不是自己兜里的钱。

    徐平这里因为僻处天南。偶尔来个求学的年轻士子,还是从福建来要进蔗糖务的,并没有碰到过正儿八给的游学年轻人。

    什么事情都是第一次稀奇,徐平对自己为人师的第一次也很重视。

    走上前去,打个问讯,徐平道:“在下开封府徐平。不知秀才是从哪里来?一路上可还平安?”

    那人急忙行礼:“学生建昌军南城人士,自小父亲教着读些诗书,侥幸得抚州赵通判赏识,常与学生谈起先生。先生学问精深,见识深远,学生一向仰慕不已。今年大孝已除,家母幸而身体康健,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生冒昧,来邕州向先生讨教。只望早晚侍奉左右,能得一言之教,也是幸事。”

    这话说得徐平一愣一愣的,心里怎么盘算,自己的诗文也就科举时做的那些,其他再无大作流传。这兄弟看起来也不像是说客套话,挺真诚的,可他到底看了什么觉得自己学问精深,自己这可真当不起。

    雨还在下着,徐平见李觏手里的破伞因为见徐平不敢举在头顶,已经淋湿了衣服,急忙把他让进了房里。

    进房坐下,徐平吩咐兵士上了茶,两人又聊了几句闲话。

    徐平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问李觏:“赵希平在你面前说了什么话,你千里迢迢来这里见我?我自己知道,这些年实在没做什么文章。”

    李觏道:“圣人述而不作,文章不过小事尔。先生自来岭南,建蔗糖务,行括丁法,此都是富国安民之举,什么文章能够比得上?学生听赵通判谈起先生少年时,曾经作过一首诗:‘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生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可叹现在读书的人,都视孟子为圣贤,反而失了圣人本意,哪个能像先生这样能够看清孟子?”

    徐平听了这话,一时呆在那里。

    他现在怎么也是进士出身,读多了诗书,眼界不是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能比的。这玩意也是诗?打油诗才勉强算是吧?更不要说内容粗浅,当年连林文思都看不上眼。金庸写射雕时也不知怎么想的,弄这么首诗出来,竟然难住大理状元,那大理状元是傻子吧?

    来的这位学生徐平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可想起赵諴,那人又有学问,人又老实,也不像是胡乱推荐人的。

    这种事情没办法,只能怪徐平前世读的书少,不知道金庸这诗是抄人家的,现在正主寻上了门来。

    这首原诗出自笔记,说的是李泰伯在太学,因为他的学问非孟,有一个秀才为了骗吃骗喝作了这诗送给他,果然李泰伯请客。

    李觏字泰伯,这故事原本就发生在他身上。不是大理状元觉得这诗解不出傻,而是到了那个年月,他竟然不知道这位大家的典故那才是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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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

徐平喝着茶,听着坐在一边的李觏侃侃而谈暗暗皱眉头。

    虽然觉得这年轻人听了自己一首打油诗就千里迢迢跑来,怎么都有点不靠谱。可说起学问来,这位引经据典,都是一套一套的。

    凭良心说,徐平虽然读经典考进士,但对这个时代的儒学发展并没有什么深刻的认识,做事情也不是按的圣人之言,而是自己前世的知识。这样的底蕴,在这位初露锋芒的一代大师面前,就显得太苍白了。

    东汉之后,自魏晋起,儒家就被佛道两家压制。到了唐朝,圣人孔子更是排在释迦牟尼和老子之后,勉强坐上第三把交椅。晚唐诗人罗隐曾有一首《谒文宣庙》:“晚来乘兴谒先师,松柏凄凄人不知。九仞萧墙堆瓦砾,三间茅殿走野狐。雨淋状似悲麟泣,露滴还同叹凤悲。倘使小儒名稍立,岂教吾道受栖迟。”诗中或有夸张,便也生动说明了那时儒家的地位。

    进入宋朝,儒家才开始复兴,但太祖太宗朝都同时大兴佛教道教,真宗迎天书,儒家地位依然不稳固。但始自太宗的扩大科举取士规模,重用进士出身的文臣的做法,到真宗朝稳固,至仁宗朝才终于掀起儒学重兴的巨浪。

    伴随着儒家的复兴,纠缠不清的就是孟子升格运动和非孟浪潮。最终孟子的地位确立,儒家成为官方惟一正统的学说,非孟思潮宋后势微,儒家确立了自己的正统地位,也就此走向灭亡。

    孟子升格始自韩愈,宋儒继后,宋神宗和宋高宗以最高统治者身份明确支持。神宗时孟子才被封为“邹国公”,配享孔庙,南宋《孟子》一书才成为经类而不再归为子类,元朝孟子才被封为亚圣。

    徐平这个时候,孟子远不是他前世所理解的那个亚圣地位,还只是一些继韩愈之后的道学者鼓吹。孟子为孔子之后的惟一道统。更不要说再早一些的时候,孟子哪怕在儒家学者中也是地位低微,尚比不上荀子等人。他当时做那一首打油诗被训斥,只是因为自己的老丈人思想倾向于道学家那一边罢了。

    伴随孟子升格运动的就是非孟思潮的勃兴,两边都是名家辈出,你来我往热闹得很。而非孟学者中最出名最挑头的一位,就是坐在徐平面前的这位寒酸的年轻人。此时刚露头角的李觏李泰伯。

    历史总是充满了幽默,李觏非孟。出发点是正君臣之义。当时周显王非桀纣之类可比,孟子不但不去辅佐周王,还到处游说诸候王称天子,也就是那名“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能引起他的强烈共鸣了。但在孟子确立自己惟一儒家道统继承人的身份后,却偏偏没人提这回事了,好像孟子也讲君君臣臣一样。更不要说民贵君轻那一套,从他的学里直接消失了。而剩下的则是这些非孟学者批判的另一个问题,最核心的义利之辨。

    孟子升格与非孟思潮的争论。与义利之辨纠缠在一起,成为了宋儒大论战连绵不断的中心。一边都有一杆大旗,孟子一派是重义轻利,重利为小人,非孟一派则高举君臣大义,孟子目中无天子。这些论战,与改革保守派的党争翻来覆去的党争。也算成了宋朝士大夫的奇观。

    最终尊孟派胜利,把君臣大义的旗也夺了去,儒家思想也失去了活力。

    徐平对这些背景一无所知,他前世的知识讲儒家必讲孔孟,哪里知道这中间的曲里拐弯。听着李觏讲的一套一套,什么礼始于利。人生出来就要吃饱穿暖,成年了就要找配偶生孩子,吃喝****实在是人之本能,比什么其他仁义道德都要重要。学圣人之道先要学会图利,能图利才能富国,富国才能强兵,强兵才能安民。徐平在蔗糖务做的一切。实在是最符合圣人本义的。

    说起蔗糖务,李觏又说起天下弊病都始于田地不均,富者田边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种地的没粮食吃,织布的没有衣服穿,天下岂有这道理?所谓粮食是天下根本,但耕种不是粮食的根本,谁拥有土地才是粮食的根本。所以一定要平田,不能不种地却拥有土地,种地却交租子自己吃不上,那不行,要学古时井田法,谁能种地谁就拥有土地。

    蔗糖务就很好,对种地的人来说,地虽然不是自己的,但实际上又是自己的,所以蔗糖务才能赚那么钱,因为种地的人赚钱就是给自己赚钱。

    徐平两世为人,竟被这位小兄弟说得一愣一愣的。这些话虽然他是引经据典,句句不离儒家先贤,但仔细想起来,竟然触到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个极为敏感的问题。

    这年头的儒生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徐平都有些糊涂了。

    虽然徐平很想给热情的李觏上上政治课,但他仔细搜刮肚子里的墨水,自己的想法却怎么也跟儒家经典连不上,只好不时用句套话敷衍。

    茶水喝了好几杯,李觏都觉得嗓子干了,这才停下话头,谦恭地问徐平:“学生见识浅陋,在先生面前献丑了,见笑。”

    徐平愣了一会,问李觏:“不知你今年春秋几何?”

    李觏道:“学生虚长二十四岁。”

    “哦,比我还大一岁啊。”徐平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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