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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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活-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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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来。”

“你也看出来了?”

“早看出来了,要不你说我们能处得这么好?”柳东这样说的时候心头就一阵地发虚,她是不是瞄上我什么了,在啥地方给我扳起叫了要和我的牌呢。人生嘛,扫荡和反扫荡,算计和反算计,这道理柳东早就悟得透透的,他不扫荡和算计别人,但是反扫荡和反算计,他是蛮在行的,要不早被烧光杀光抢光了。嗯,中华烟不好抽啊尤其是这一支。

李八妹儿今天确实有事,而且事还不小,她说柳哥,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你我相处得如何?柳东嘿嘿傻笑着说我算啥子虎哟,一只猫而已,还是只病猫。李八妹儿说常言又道,卖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粉的,这常言它还道,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常言说得好,不是自己的肉长不到自己身上……柳东这就越发地心虚了,李八妹儿你不要说常言了你直接说事儿吧。李八妹儿叹口长气,说我是真想帮你一把呀,穷不帮穷谁照应,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柳东说我们沦落了吗?卖水果也叫沦落的话,那沦落还是很安逸。李八妹儿说柳哥,来,把烟接起接起。

柳东是快四十的人了,四十年的人生他是很总结出一些经验,当别人莫名其妙夸你或者夸他自己的时候,你就千万要小心。

“李八妹儿,你是不是有啥,想法了?”柳东判断李八妹儿多半是瞄上他本人了,他心说我打死都不当第三者,我看你咋整?

“你这个人呀!”李八妹儿笑起来的时候还是有点味道的,首先她的牙很白,风里来雨里去的脸膛是比一般劳动妇女黑一些,牙齿却更显白。“直说了吧,我一直在帮你研究《儿童收养法》,你收养的那个小姑娘,很不合适,柳哥你违法了。”

“你吓我,嘿嘿嘿嘿你吓我!”

“我问你,你收养那个小姑娘,那个鱼,你图啥?”

“啥?我图啥?我想甩她都甩不脱,我图她啥?”

“别人可不这样看哟,”李八妹儿有些意味深长。“这年头做个事儿不图啥的人,有啊?”

柳东火了,李八妹儿的话击中他良心上隐隐作痛的那个敏感地带——昨天夜里,鱼儿在柳东的梦中千真万确是长大了,墙上镜框挂着她很大的一幅照片,柳东每天出门卖水果时她就从镜框中走下来打扫房间做饭,柳东回来前她又走回镜框,柳东想总有一天他要把那镜框藏起来,看她往哪儿跑。但是现在李八妹儿是把柳东惹火了:“我当然有所图,我等鱼儿长大了我娶她当老婆,咋?你踏实了嘛!我要把镜框藏起来,你懂不起了嘛!”然后柳东说了一句很流氓的话,他想这下总可以把李八妹儿轰退了。“一竿子扦到底我自产自销,哪个把我球咬了!”

李八妹儿却呵呵笑起来:“柳哥你莫发脾气,我是说像你这样的好人太少了,别人都没法理解。我倒是给那个鱼找了一个好人家。”

“是鱼儿!”

“鱼儿,鱼儿,”李八妹儿忙不迭点头。“老两口五十多快六十了,没得娃娃,寂寞得很,你说那么多遗产二天给哪个,你说嘛,给哪个?”李八妹儿愁肠百结的样子,“唉,简直急死人了你说!”很像那老两口已然是奄奄一息了。

“是,那是,”柳东略带挖苦,“李八妹儿你操心了,自己的稀饭非烫,还到处给人家吹稀饭,好人,好人啦。哎,你那个退休工程师如何了?”

“还不都是他出的馊主意!人家那老俩口,从前是他的领导。也是这个道理,喊人家去抱养一个婴儿呢,不等娃娃长大成人,哦嗬,老俩口一瞪腿去了,这不是又麻烦人家娃娃当一回孤儿?鱼这么大岁数,正合适。你放心,鱼跟他们,那是一点委屈都不会受,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玩具图书眼花缭乱,还有些啥子好我也说不清,没有在有钱人家呆过嘛。不晓得人家有钱人天到黑还有些啥摆杂。你还反倒落个清闲,趁这里那里各方面还都利索,成个自己的家,乡坝头的打工妹你总还是薅得到一两把的,那些家里穷急了的,你好好地选一下,我看九眼桥那个劳动市场,要不要还是有个把乡下妹子,长得抻抻展展地在那儿游荡,找一个来,生个自己的娃娃,比啥子鱼不强?你说呢,咹?你懂得起的噻。就凭你的条件我不是当面吹捧你,你要是花起心来,像刺猬一样浑身长满球你都搞不过来你说呢?”

李八妹儿还乱七八糟说些啥柳东就整理不太清楚了,她的意思让柳东再去找个李圆圆回来?他真想缚她一耳光但是看在他自己的面子上他才没动手。鱼儿是啥?鱼儿是我的朋友了,最好最好的朋友,没有一点暧昧关系的那种朋友,朋友怎么能送人?再说你凭啥把鱼儿说成鱼?糖醋鱼红烧鱼还是火锅鱼?吃鱼的人才把鱼儿说成鱼,当然还有猫。李八妹儿你的牙齿那么白,屁儿咋那么黑?高矮用收养法吓唬老子,收啥子养法?鱼儿是人民警察硬塞给老子的,未必然警察没你一个瓜婆娘懂法?又不是旧社会的警察,又不是七十二家房客的三六九!

大生活17(2)

李八妹儿说:“我说了半天舌头都说短了你咋不开腔呢?”

柳东的脸色极阴沉:“没有开腔就是开腔了。李八妹儿我一直很敬重你,你说话呢也还是不要太社会,啥子像刺猬一样浑身长满球哟,我没有说哪个像菠萝一样浑身长满眼儿嘛,我说起怪话来比你要歹毒一万倍你信不信?”

李八妹儿惊讶地看柳东,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开朗随和的人呢。

开朗随和跟任何事物一样,是要分时间分地点分场合的,比方说别人打架了你可以开朗随和地说和气生财嘛左邻右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后还要长相处呢看我面子上算了算了,但是打到自己头上你看看你的面子?你不遍街上鼠窜是因为你的腿早被打折了或者正好相反,别人不遍街上鼠窜是因为腿早被你打折了。当然开朗随和的话还是得有人说,这样有很多条腿可以不被打折。

鱼儿早上刷牙的时候柳东心里窜上一股无名火,鱼儿我教了你那么久了你咋还是那么傻呢?刷牙要这样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你以为你在刷皮鞋嗦?然后柳东就发现鱼儿的牙刷基本上没毛了,不叫牙刷该叫牙棍了,他给鱼儿两块钱叫她去巷口的小杂货铺买把新牙刷,然后为鱼儿设计她的午餐,鱼儿不能再去水果摊上吃盒饭了,李八妹儿已然给她扳起叫了,鱼儿要划船。“划船”的意思我想我解释过,就是你明明知道别人要和你手中那张牌,你偏不打,宁肯自己不和牌也不让别人和牌。在麻将桌上,或者说在人生中,“划船”是一种无奈和悲壮的举措,人人都划过船,人人都走过麦城。

鱼儿拿了一块蛋糕进门了,说是小张姐姐给的,她要是亲姐姐就好了。

“没出息!鱼儿你给我记住,你我不是要饭的,以后不许吃别人的东西,当然我也不抽别人的中华烟了,来,站这儿我给你比一下,不许踮脚尖你给我老实点!唉,确实该给你上学了。”

柳东骑三轮去驷马桥进货的时候看见了小张姐姐,他很讨好地跟她笑跟她说,鱼儿是太喜欢你了,她老是想不通你为啥不是她的亲姐姐,你在哪里上班我送你一段,人对了飞机都可以专门为你刹一脚嘿嘿嘿嘿。小张姐姐像电影上的地共(地下共产党)看特务,凛然一冷笑,招呼一辆出租:得士!上了的士就扬长而去。她居然也把的士喊成“得士”,她来得确实远。柳东犯了好一阵嘀咕,到处都是陷阱哦小张姐姐,你穿那么短的裙子化那么奇怪的妆,到处都给你扳起叫的你太年轻,你不晓得成都这个地方水有好深塘子有好野东西有好烫,你不是到成都来找死嘛,那你就该打扮得谦虚点嘛。小张姐姐的裙子确实短,她的那双腿噢,简直惊心动魄。

今天很好,切开的西瓜都卖脱了,苹果和梨也没有谁坏了半个,柳东就带鱼儿去丁爷的小饭馆改善生活。他已经把小饭馆看作是丁爷的了,没想到洪雨居然也在小饭馆里,他有好多天没有看见洪雨了,也没咋想她了,感觉像是一只狼本来是准备捕杀这头羊的,远远地却来了一头虎,狼只好胸怀坦荡地走开并且从此不再惦记这头羊,假装没有这头羊了。

洪雨和丁爷似乎刚发生一场不愉快,彼此绷着脸。看见鱼儿了丁爷才有一番笑模样。小饭馆里贴了好几张鱼儿画的猫,贴上鱼儿的猫以后小饭馆居然就没有耗子了,之奇怪。丁爷由此更喜欢鱼儿。

丁爷说柳东你来得正好,吃过饭你帮我拾掇拾掇厨房的下水道。鱼儿,冰箱里的饮料你可劲儿招呼,丁爷爷请客,鱼儿,今儿想吃啥?鱼儿说爷爷给什么我吃什么。洪雨进厨房了,丁爷斜斜地看她的背影。柳东说丁爷你又咋了?

“不痛快!眼瞅着一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说我能痛快吗?黄鼠狼给鸡拜年,它是不安好心,可你这鸡给黄鼠狼拜年,你那就是不知好歹!”

洪雨端着一盘花生米拎来一瓶江津白。

丁爷看着柳东说:“你三十岁出头的人了半辈子吃过多少鸡了会不懂这个?你那不是白活了?把自己赔进去不说还搭上一小鸡儿。”

洪雨把酒瓶叭地往桌上一跺:“丁爷你说话咋这么难听!”

“那我说点好听的,咱这月的买卖比上月好得多,柳东一会儿就帮咱拾掇下水道,咱北京这回说是要申奥说是有戏,我的老街坊,小肚子上长一包块儿,说是癌,给吓一贼死,后来又说不是癌了,小肚子上那包,是气包,一下给乐得,呯儿,脑血栓,还是死了,我那个老冤家臭棋篓子老苏,痴迷上了法轮功,给弄到派出所收拾了个屎尿失禁,再怎么转法轮也不灵了,又痴迷回正道上来,还过了头了便秘了,这都是好听话不是?”

洪雨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漂亮女人的脸色啥时候最难看,不知道你注意过没有,越是漂亮的女人,脸上越是没有表情,那就越是难看。

柳东忙打着圆场:“丁爷你早年怎么不学说相声?”

丁爷却一点儿不领情:“所以我说那姓高的,小洪雨,咱不跟他了,咱从良!”

这话说得太重太过分了,洪雨的眼睛里顷刻间涌满泪水,一扭头冲进厨房,在那里哭。柳东想起身去厨房,被丁爷一把拽了,由她去!唉,真心话就这么难听?那高明,完全是个骗子,还是个注水骗子,那么多的水分你们真就看不出来?唉这年头,什么不注水?从西瓜到王八,连商品房都注水,缺德呀!要不那报上说,要让老百姓住上放心房,吃上放心西瓜和放心王八,像咱这样的,谈一个放心对象,嫁一个放心汉子讨一个放心婆姨生一个放心娃。鱼儿,你觉得洪雨阿姨和小蜂哥哥怎么样?鱼儿说很好呀,柳东爸爸,干脆,你我把他们娶回来吧?丁爷说,这娘儿俩呀,命不济,柳东你早干吗去了?

大生活17(3)

邻桌的客人喊结帐,丁爷一口就报出价来,二十五块八毛给二十五吧您哪。那客人就很惊讶,咦,老爷子一点不迷糊!

大生活18(1)

上面要来检查成都市的市容环境准备发一个什么奖了,市管会的人好言好语地对柳东们说你们这些沿街摆的瓜果摊儿也歇几天吧,兹当是过年了,你们方便我们也方便赚钱又岂在朝朝暮暮你我长相守千里共婵娟嘛。言语拿得顺,态度也和蔼,再不懂事的人也懂事了,这些日子你再敢把果摊摆出去,别说市管会了,摊友们第一个就饶不了你。

柳东和鱼儿坐在马路牙子上吃雪糕,他和鱼儿说着闲话,那个车叫奔驰,里面坐的统统是有钱人,那些钱却多半来路不正,正路上也来钱,但是来得少,来得慢,形容词叫涓涓细流,但是天一大旱你就傻了,人有时候需要花钱像洪水一样,比方说一场大病之类;那个没屁股的车是奥拓,它再小也算是台汽车;那是考斯特,从前坐鬼子现在坐汉奸;那个白色的叫奥迪,屁股后面四个环,所以我们还叫它四环素,四环素吃多了牙齿要吃黄,所以这些厂家把牙齿早就吃黄了;那是红旗,从前是坐毛主席和他的战友们,现在是人不是人都能坐;那叫救护车,你看它拉起警报别的车都给它让道可它还是跑不快,因为它太旧太老;那个车叫宝马,它为啥不叫宝驴呢?我也不知道;那是大公共,那是自行车,坐那些车的都是我们这边的,那些走路的,是人,那就更是我们这边的了……柳东说着开心地大笑起来。鱼儿说柳东爸爸你咋那么傻呢?柳东愣了,想了半天这些事儿确实没啥可笑的,也就不笑了。鱼儿说柳东爸爸你还是问我六加六吧。那好,六加六?鱼儿说,十二。十一加十一呢?鱼儿说,鹅十鹅,柳东说,看嘛,看嘛。他们就真正开心地笑起来。柳东的思路突然从笑声中挪到一个严肃的去处:就凭鱼儿把二说成鹅,我也不能把她送人!就凭这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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