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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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天涯-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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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的毛病都全了。”他说:“能比你就好,你口袋里还有那么一小叠。跟你说,你当个笑话听。前几年我可看不起钱呢,别人说起钱我听也不要听,赤条条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嘛,好潇洒似的!我还在报纸上写了篇文章,《不要给我一百万》,我有了一百万我就会没进取心了,会坐享其成了,会堕落了,真好象谁给我一百万就是要陷害我是要揪我下地狱,一片真心!到今天一万块钱也要拿命去搏,才知道那原来是鬼话。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我给骗了,我是个骗子!”我说:“钱原来这么厉害,到加拿大我才知道,没有钱你的自尊心都没处搁,老板的脸你乖乖看着,你有志气不看?才知道原来钱还不只是钱。别人赚钞票容易,那是他的命,我的可一张张都是血泪斑斑。没来还以为北美遍地黄金,馅饼都掉到口里。跟那年动员我哥哥下乡一样,说去的地方顶上柚子碰着头,下面花生绊脚,早上去塘边洗脸,不小心舀上来几条大鱼。”他说:“人活这一辈子呢,也就这一辈子。活着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活得更好点,还有什么呢?不然世上的人忙来忙去都在忙什么呢?你说,从总统到乞丐都在忙什么?活着的意义在活着之中而不在活着之外,看得透亮!想不俗也不行。想活得更好就得有钱,人又不能穿空气喝西北风过日子。可赚钱又是这么难的事。钱这魔鬼,叫人又爱又恨的!”他又掏出烟来抽,丢过来一支,我一捞没捞着,掉在地上,我弯腰捡起来叼在口里。一个巡夜的警察走过来,伸着脑袋往里面望了望,去了。周毅龙说:“把我们当流浪汉了。”我看看表已经两点多钟,说:“你明天上班?”他说“你要去睡了吧?我也走了。我明天休息。我倒想天天有事做,偏叫你休息。”我说:“我没事。”他说:“再坐一会,都一年多不见了。”

两人又抽烟,他先抽完了,丢了烟头,望着我。我说:“你说。”他说:“说什么也只是说说。”我说:“老周,要我给你出个主意呢,你又不会听,你舍不得口袋里那张绿卡。象我们这样的人,最现实的一条路,赚一把回去算了。在这里不是有出息的材料!我也跟你说句老实话,我的目标,”我伸出五指晃一晃,“有了这个数我就开拔了,大概还有一年吧。再多呆一天也是多余。你还敢抽烟,我是舍不得的。回去了小小风光一下,也算个小理想。”他说:“老高,真的羡慕你,还有条退路。”我“嘿嘿”笑了说:“我倒还有人羡慕,听着挺新鲜的,也挺滑稽的,不是什么好话!他说:“哄你呢。我想回去也回不成。我的儿子,你见过的,小磊,我带来的,读三年级了。中国话呢,还能说,中国字呢,爸爸妈妈都不会写了,骂他他还笑呢。带他回去读一年级?把他丢在这里老婆带着,自己跑回去,我做得出?我好歹也算是一个父亲呢。没办法了,钱啊名啊,想通了都放下,放得下儿子?老高,我真的心里天天挨刀子呢,捅进去拔出来,又捅进去拔出来,杀,杀!血淋淋的滴,嘿嘿!”他说着“杀”的时候手中象虚执着一把刀,一捅一捅地伸缩。我说:“你那赵洁呢?”他说:“还在圣约翰斯,带着儿子。我真的都不怎么看得起她的,可她都读博士了!不是什么好事。到了地球这一面,什么都翻转过来了。”我说:“那她苦啊,要读书又要带孩子。”他不做声。我想他一个人来多伦多,和赵洁之间恐怕有点问题,说:“我跟林思文的事你知道了吧?”他说:“怎么不知道,这不奇怪,太不奇怪了。女人你还能想她怎么样?”我说:“老周,你别骂倒了天下的女人,你家小赵还是挺好的。”他自嘲的笑一声:“好,好,好得很!你怎么会这样想?真的好呢,太阳也从西边跳出来一回。说起来也真没脸说,如今连个女人也镇不住了。她这博士才读了一年呢。毕业找份工作,我在家里就别做什么人了!想当年她追我,捧我跟个什么人似的。男人啊,就不能倒了霉!她在家里颐指气使,气焰万丈,我是赌气跑出来的。我也真想混出点名堂争口气呢,可又到哪里去混?这么大个世界就没有我站的那个位子!你说人到了这一步,惨不惨?你还可以捞一瓢稠的往回跑,我回也回不得。你没有儿子,又捞了一瓢,你要知道你好幸运。我比不得你。没有办法!”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那一种得意的神气,好象这个社会是为他特别安排的。这才一年多呢,就这样了。居然还有人处境比我还差这么多,我心里有了一种阴暗的安慰。我想,这家伙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把我当个真朋友说话。我说:“要是个姑娘长得也有个模样,嫁个人也是一条路,爱情不爱情也顾不上了,这个社会爱情姓钱,现实得很。这样呢也算有个着落。要是个男人呢就只有靠自己,可自己又没有什么可靠的!要我说,你只有赚点钱回去,五万没有,三万也行。这里没有我们的位置,五年十年也不一定找得到自己的位置,干什么呢,人这一辈子!为本加拿大护照活这一辈子?骗了父母亲戚朋友可骗不了自己的心!”他说:“这我也看到了,没看到我不那么悲观。那本护照呢,就算我想得开,可我的儿子呢?搞得不好一辈子也见不到了。老婆我放得下由她去,回去了我闭着眼也要抓摸个好的,就是儿子的事想不通。你没儿子,你不会知道这种心情。没有办法!”我说:“怪来怪去也不能怪加拿大,只能怪自己。”他说:“没有办法!”我感到有了点压力,好象自己有了给他想个办法的义务。可我哪又能跟他想出什么办法来?有办法我自己也不至于这样。我说:“要不你到报社去试试。”他说:“你怎么不去试试?”我说:“我又不是博士。”又说:“慢慢混着,天无绝人之路。好在这个社会还养人,有了绿卡社会救济也可以领几百块钱一个月,活这条命是没问题的。不过你老周哪里就至于到了那一步?”他说:“那也别这么说,那一步说到也就到了。”

已经是凌晨三点了,街上的灯光黯淡了些似的。远处帝国商业银行大厦通明透亮的在夜中矗立。几个夜游的白人黑人幽灵似的走着。偶尔有一辆车放着音乐驶过,夹着几声男女的浪笑。周毅龙指了远去的车说:“人家活得好滋润的。”我找不出话来说,就问:“刘晓冬现在怎么样?早几个月来多伦多找他的女人,快疯了似的,含着泪回去了。”他说:“这事你也知道?”我说:“在我这里住了一夜。”他说:“他现在好!他回去了请我们吃了一顿,喝了几瓶啤酒,醉了,在地毯上打滚,说酒话,唱歌,醒了酒就想通了,见人有说有笑的,找了一个白人姑娘同居了二个来月,现在又是第二个了。”我说:“那他倒是吃着洋肉了。”他说:“这小子因祸得福,命啊。这份福他自己也没想过,可就得了!”

又说了一些话,准备走了,忽然下起雨来,雨点打在亭顶上“扑扑”的一片响。我说:“天留客我们再聊聊。”他说:“也好。”我说:“在这异国它乡,凌晨三点,听这一片雨声,你细想一下此时此景此身,挺奇怪的,都象是幻觉,不象真的。”他说:“老高,有时我差不多已经悟了,纷纷攘攘一个大千世界,转眼灰飞烟灭,什么不是过眼烟云?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什么可心焦的?冷眼看世界人生,任它涛生云灭。把这几十年一过,谁知道有个周毅龙这么个人在这世界上溜了一遭?这样想了,我马上就要把自己解放掉了。睡一觉醒来,还是不行!那么多麻烦事它要来找你,你躲不开它!儿子放不下,钱放不下,心里面里面还有个名也不怎么放得下!人到这个地步还说这个,不好意思!文人呀!有了这几个放不下,一连串的都放不下了。本是个吃肉的人,说不得做和尚。知足常乐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了,那不是让人笑话吗?俗人啊!”我说:“悟的人心里要有个拙字,你太巧了,哪里是悟的人!”他说:“看着人家一天到晚蝇营狗苟,居然都有所斩获。自己也只得回过头来,杀到这个世界里去拼。我倒是想悟啊,可悟得了吗?”我说:“悟的人要六根清静,你是一根也不清静,说什么悟!也是得不到了,暂时哄一哄自己的心。”他说:“老高,你知道我。”

他沉默着不做声。靠在玻璃一动不动,雕像似的显出黑色的轮廓。这时阵雨过去了,他说:“走吧。”我说:“走吧。”我们默默分了手,各自走了。

六十三

渐渐的我和张小禾熟了起来,有了那么点朋友的意思。我们很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不让这种朋友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另一种朋友。我在心里想法也不是没有,飘过来飘过去不敢认真去想。在这个社会里,一个男人没有象样的收入和身分,就没资格有那种想法。朋友是朋友,现实是现实,这个我心里非常明白。我在内心骄傲着,却又很现实地把自己看得很低。因为这种心理我对张小禾没有进攻的意思,我得自觉敛着点。她试探着以后对我也放了心,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不安全的人,放了胆与我交往。我感到她不自觉地看高了我,我心里很不安,有时就故意开玩笑似的贬低自己几句,给她一个提醒,怕她更了解了我后知道我不过如此会小看了我。这样几次之后我发现效果适得其反,她把我看得更高,好象写了几篇文章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说:“报纸每天出版总要登几个字上去,有什么呢。”她说:“那也要能写。”我说:“那是哄人骗稿费的,我当那是打工。”她说:“你又虚伪了!”又问我报上发表出来文章的繁体字是不是我写的。我说:“那当然,这里写简体字编辑都不认识。”她说:“你还能写繁体字!”我心里觉得可笑,这在她看来也算一回事呢,有了那点好感,崇拜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我说:“你要用心去写,三天就习惯了,算什么呢。”她直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后来我发现这正是自己在潜意识中追求的效果,开始我连自己也骗过了。我不去招惹她,可有时也顺口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把球踢给她,看她怎么处理。她总是无知无觉似的不接这个球,很坦然的样子。我心里感到羞愧,觉得自己心里那种闪烁不定的念头实在太荒唐了点。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出现,又似乎什么也没等待。有时我在心里骂自己几句:“你是什么人,狗屎堆!在这片土地上还想浪漫?”这样想了我心里就平静下来,有如释重负之感。有个漂亮的姑娘说说话,这福气就够大的了,还想怎么着吗?我知道姑娘们明白自己的每一点优势,明白自己的每一寸价值,她们不会昏头昏脑地处理了自己的终身,在这个问题上她们要使自己的价值得到最充分的实现。在加拿大你就不能指望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可有时候她说话之间也带着一点点娇羞,我猜不透这是姑娘们不自觉地在卖弄风情呢,还是在给我一种含蓄的暗示。有一两次我觉得那是一种暗示的时候,我又感到了一种危险,在内心开始退却。我想:“即使她有那点意思呢,我也不能够有,我哪里就敢交个女朋友?口袋里那几张钞票还得留着的。进一步就更不能了,我哪里就养得活她?”我不敢承担这种责任。有时她热情一点,我又怕去扇动这种热情,用一种不动声色的淡漠去抵抗。有一次她炒了菜,自己挺得意的要我尝一尝,我说:“闻着香香的就够了。”她说:“用嘴尝一尝,鼻子管什么用。”我就夹一点尝了尝,说一声“好”。她说:“好多呢,你拿个碗夹点吃去。”我说:“够了,够了,不拿碗几筷子我也把你的夹光了。”她说:“我做得不好。”我说:“好,真的好。”我心里是真的想说好,可口里说着挺不自然,象那个“好”字是被她催促了才说出来似的。我掩饰说:“起锅如果再快一两分钟,那就更好。什么菜炒过了都不好。”她说:“你心里想说不好,我知道。你是专业水平。”我说:“我的水平哄哄外国人还蒙混着,反正中国菜他们吃在嘴里都是一个意思。”有几次我有机会很顺口地说:“菜就一起做算了,省事。”可我就是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有时我又觉得她根本没有那点意思,是我自己心里作怪,神神鬼鬼的想得太多。人家坦坦荡荡的有什么呢,人家能把你捡得进眼缝缝里去吗?

晚上睡在床上我老想起孙则虎“临时内阁”那句话,心里一冲一冲的跳,我用手抚了胸,感到了那颗心的存在。到时候好说好散,不也很好?我要回去,我不敢负责,万一她根本就没有要我承担什么的想法呢?我放不下心里那份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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