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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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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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展示的一种什么前景呢?五年前,在武周革唐鼎,则天圣后掌国的岁月里,只要能忍心丧人之命、破人之家的告密者,便可获官享禄。不用说,那是使智能之士寒心的岁月;但五年后的今天,朝野间盼望的中兴大唐、重现贞观盛世的局面不仅不见苗头,反而出现了更加令智能之士寒心的公然卖授“斜封官”的咄咄怪事!

铜臭冲天,斯文扫地,报国无门。得知这些详情的郎岌,愤然地收卷起了上言谏本,塞进了破榻枕下。一时间,他竟生出了告辞大娘等人,削发出家的念头。但是,要度牒为僧也不容易,掌握着卖官授职大权的安乐公主们,也把守着通往灵山宝刹的关卡——凡想为僧为尼者,还得用钱三万缗才得以剃度!

打听清楚了这一点的郎岌,跺着穿破麻履的脚,真想象阮籍似的一下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上言无门,返乡不敢,寄寓公孙福店中不能,真使郎岌和公孙大娘走投无路了。金菊劝他俩尽早离开这珠米桂薪的长安,去一僻乡小县谋生。两人虽觉这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路,但来长安时,盘缠早已用尽,现在要走向无亲无靠的地方,总得要几文钱才行啊!可怜金菊被父亲牛马似地驱使着,支撑着这爿小店,但银钱的事老汉却绝不让她稍许沾边,她是无力资助的;找老汉资助?别说他不会答应,就是答应,郎岌也不忍从他手里接过那渗透着父女俩血汗的钱串儿。公孙大娘提出去西市卖艺,但刚一提出,便被郎岌和金菊劝阻了。已知繁华西京不过是吃人兽横行场所的郎岌,怎么会让大娘重蹈惠月道场的那种火坑!他提出仍由自己去卖诗文。得知二人打算尽快离开店房的公孙福老汉脸上有点笑容了,可他听了郎岌的主张却嗤之以鼻。他倒满赞成侄女去卖艺,凭他的眼光,以及肚里那架精细无差的算盘,他认为侄女会赚回钱来的。竟不顾一切地怂恿自己的女儿和大娘立即去西市卖艺。郎岌不忍新丧慈父的孤女再遭劫难,连忙求告老汉不要逼迫大娘,公孙老汉哪里会听得进去。这一来,郎岌的迂倔气劲又发了!他斥责老汉毫无骨肉之情,只认得铜臭熏人的“阿堵物”!两人的争吵把小小客店的客人惊动了,纷纷围上来询问。大多数人听了双方所争原由后,都怨老汉不通人情。老汉怕坏了生意,这才忍气吞声地躲到牲畜棚子里去了。一位好心的书贾赠送了一些纸张笔墨给郎岌,让他去西市试一试。郎岌搜索枯肠,伏案书写了整整四天,今晚上他冒着寒风,瑟瑟地去到西市,好不容易才在稠密的摊、案之中寻得一个空隙,摆开了自己的诗文。

但事情正如公孙老汉预言的那样,他的这些诗文,哪里会入得长安人的眼呢?他在白眼、朔风的催逼下,愁肠百结地归店来了。真想不到,公孙福老汉到底还是把大娘逼上了长安街头……唉!你的命运啊!大娘……

他哀叹着大娘的苦命,同时又祈祷上苍:“保佑她平安归来吧!”

越是祈祷,郎岌却越是感到心惊肉跳。刚才在市间卖诗文时,那些斗鸡走马之徒的种种无赖行状,又一一浮现在眼前。他来回踱着的步子猛地停住了,眼巴巴朝店内张望,他希望老汉能快点出来守着店门,自己好尽快上街寻找那苦命的女子。

“阿岌!”恰在这时,金菊在店外向他招呼了一声,他连忙转过身来,吁出一口气,“唉,她俩总算回来了……呵?”突然,他发现只有金菊一人回来,不觉又惊又急,忙迎上去问:“阿姊!她、她呢?”

身材和父亲的高矮差不多,略显得瘦一些的金菊,满脸冻得通红。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正要回答郎岌,不防老汉却从里头“扑、扑”地走了出来,金菊一见父亲,忙给郎岌递了个眼色,然后迎上去对老汉说,“爹爹,今年的灯市花样太多,大娘的舞儿也没人看!”

“呵?”这话有点出乎老汉预料,但他见郎岌在旁边,便说,“这么看来,他俩人还得白住在这儿罗……”

“爹!”金菊赶紧刹住父亲那没遮拦的话头,“我想一会儿焰火架子燃完了,总会有人愿看的,我叫大娘在那儿呆着,我先回来给牲口槽里上一遍料。”说到这里,她朝神情更显得焦急的郎岌又递去一串眼色。郎岌只好耐心地忍着。老汉听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金菊唤住郎岌:“阿岌!帮我上料去!”郎岌连忙跟过去,老汉只好在店门前的破椅上坐下来看着店门。

“快!拿着、藏好!千万别让我爹看见了!”郎岌跟着金菊刚穿入通往牲口棚的侧门,金菊就急忙把一小包东西塞给他,边叮嘱着、边顺手闩上了侧门。

郎岌刚伸手接过包来,立即感到那是两个银锞子,他心头一怔,赶紧塞回金菊手里去,同时焦急地问:“阿姊!大娘呢?她到底在哪里呵?”

听他声音越来越高,金菊忙把他拖着走到棚子另一头的井台边,死死地把小包儿塞在他手里,哽咽着说,快收下吧!阿岌!……你可别辜负了大娘她一片苦心啊!”说到这儿,自己也撑持不住了,坐到井台边伤心地哭起来。

郎岌预感到了什么,急得冷汗直冒,他扯扯金菊的袖口,跺着足问,“天哪!你究竟将大娘弄到哪里去了呵!……”

“阿岌!阿……岌!我,我也实在拗不过她……”金菊见郎岌此刻急得眼红面黄,只得强忍住满心悲痛,讲了大娘的事。

原来和郎岌一样怀着满心希望来到长安的公孙大娘,在新的绝望面前,胸中充满着对郎岌的负疚之情:“阿岌哥是个有志、有义的男子汉,我绝不能再拖累他了……”尤其是郎岌为她卖艺之事和叔父大吵之后,更使她感到郎岌那颗晶莹之心,光洁照人。她怀着愧疚和敬佩的心情,决心卖身相报,暗暗求堂姊将她引向长街,寻一主家,甘愿卖身为婢,将卖身之资,助郎岌另寻一栖身之所,攻读诗书,以遂他报国报君之愿。金菊虽万般不肯,可是想到郎岌坚守圣义,不肯娶大娘为妻。这样下去,郎岌无养家之术,大娘无依托之地,还不如让大娘择一富家卖身为婢,或许还是两全之法。想到这些,金菊才勉强答应了大娘的苦求,在今晚郎岌出去卖诗文时,姊妹俩对公孙老汉假意说出去卖艺,而走上了长街。在东市,大娘头插草标才舞罢一局,便有两个人来讲定身价五十两银子,将大娘领走了。

“阿岌!”金菊强撑持住,劝慰郎岌,“大娘临别之时,一再要我转告于你:要你千万莫为她那样一个乡间女子伤神!望你早日题名雁塔③,为老百姓多惩治几个王旭那样的恶贼……”

“不!阿姊!”郎岌听了这番话,心中象被滚油煎煮一样痛苦、难受,他连连摇头,“朝廷如此行事,哪有正人君子的前程可言!走吧!我们快去把大娘赎回来!”

“哎!”金菊一听这话,又一跤跌坐在井台边上,哭得噎住了。

“快走吧!阿姊!”

“阿岌!晚——了!”

“晚——了?”

金菊摇着头,拭着泪:“我接过银两后,和大娘哭得晕天黑地的!等我省得事体时,大娘早被那两人领走了!……我,忘了问买家的住地呵!我的大娘妹妹呀……”

郎岌一听这话,傻了。

“金菊!死丫头!快给客人备办夜宵哇!”这时,侧门那边传来公孙老汉气恼的呼喊,金菊赶紧应着声,匆匆忙忙地拭着泪,再次把银包推给了郎岌,才点点头说:“阿岌!事到如今,你还是听大娘的话,明天就走吧!找个地方好好攻书去!万一有个出头之日,大娘或许有见天日之时。”说完,打开侧门,过去了。

郎岌任随泪水在面颊上纵流,两手却紧抚着胸前的小包。眼下,公孙大娘不仅是自己的义妹了,而是令郎岌深深敬重的巾幅英雄!是她,挥剑如闪电,狠挫了王旭的嚣张气焰;是她,沿途卖艺,为人佣工,挣来钱粮使他不致冻馁;而今又是她,甘愿跳入火坑,用身资献给他这一介寒士!……“燕赵多豪杰,今见女荆轲!”仰首望月,郎岌不觉咏叹出声。与此同时,一股曾经有过,而又为险恶世态销磨过的豪情,重新涌上了郎岌的心头:“我郎岌也是燕赵之士,难道还不如一个卖艺女子!大娘能以一身助我一介寒士,我堂堂圣人之徒,岂可借身而忘君父、忘社稷!不!我绝不可中道改节、只求独善其身,我当效先贤冒死以谏君!”想到这里,郎岌收拾好银包,拭去满脸泪、汗,也穿过侧门,回到了自己的破榻前。

他点燃了油灯,忙去枕下取出自己收卷起来的疏本,可是奇怪!移开枕筒,却不见那卷黄纸!而原来放着疏本的地方,却藏着一个镶着银饰的剑鞘!

那是大娘的双股剑鞘呵!

郎岌明白黄纸的去向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剑鞘,刚放到眼前,泪水便夺眶而出。

有顷,他终于把剑鞘端放于榻上,匆匆地从皮袋里取出笔砚纸张,就着油灯,伏在矮案上奋笔疾书起来。

公孙福老汉的鼾声使厨房里为客人们紧张做膳的女儿特别伤心:老汉在得知公孙大娘被人捉去当奴(是金菊昨晚告诉他的。当然不能照实告诉他是卖身而去的。)和郎岌一早告辞而去之后,虽说东方已经泛白,他竟一反常态地重又爬上床去睡起来:走了两个穷亲戚,他心情舒畅罗!

可是金菊却心情烦乱:阿妹去的那家,待她是好、是恶?郎岌呢,更使金菊疑惧交加:“他怎么又想到了要去上言呢?唉!这可是桩大险事呵……”

郎岌要去上言,直到告辞,他才告诉她。她要拖住他,那迂倔的书生早一揖到地,飞也似地离店而去了!她要追出去,却被父亲死死拉住了。唉,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对得起苦命的妹妹含泪的嘱托呵……

金菊越想越放心不下:“趁爹睡熟了,我绕小路到皇城外,去把他拖回来!”有了这个主意,她安定了些。忙着压了火,走出厨房,去下店门的杠子。

她刚打开店门,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呆住了:四盏精绢垂穗大灯笼,由四个佩剑武士提在手中。四人中间,一个头戴斗篷,体形高大的官儿正目光灼然地望着她。金菊预感到这批人的出现,和一早离店而去的郎岌有关,她吓得两腿一软,就跪在了店门前。

“汝是金菊么?”

金菊闻声一怔:这官儿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呢?还有,这声音似乎有点熟悉……

“喂!那女子!俺王将军在问你哪!”前面一个提灯武士朝她喝斥起来。她赶紧收摄心神,伏地颤声回答:“是、是……”

“郎岌呢?”

“他?”

“他什么?……”

“不要惊骇于她——金菊,你快说郎岌现在店中么?”

本来听对方问出“郎岌”二字就已吓得心房乱跳的金菊,听了这官儿带着几分和气的声音,才止住了颤栗,她忙答道:“禀、禀将军!郎岌不在店中了!”

“哦?”

“他上言去了!”

“哎!”那官儿听了金菊的答话,惊叹了一声,还不等她回过神来,这五人便在一遍“得得得”的马蹄声中消失了。

金菊却仍跪在店门口,象经历了一场梦境。她的父亲一头闪出店门,一边拉起她来,一边气急败坏地问:“你这死丫头干了什么事了?怎么惊动了临淄王府?”

“临淄王府?!”

“是呀!难道你没看见那灯笼上的字!……”

注释

①疏勒:唐时为陇右道疏勒镇,为疏勒都督府所在地。今在新疆境内。

②今上:唐时官民对当今皇帝的一种称呼。这里是指中宗皇帝李显。

③题名雁塔:雁塔指西京名胜大雁塔。唐时上京应试的士人,考中进士后多往雁塔一游,并于塔壁题留自己的姓名。

第二章

设于宣政殿西廊、月华门西侧的中书省,是皇城中各廨署中最不向阳的建筑之一。每当日丽风清之晨,大明宫那雪白宫墙被晨晖映衬得银光灿烂的时候,这里的平缓屋脊却还溶在一片淡青色的烟霭里;往往在红日西坠之际,几缕斜阳才跚跚来迟地迈过宫墙,洒在它的檐角上、窗棂边。昨夜,京都灯节狂欢的声浪也曾随着月光的指引,溢入大内①,在此回荡;然而随着晨曦的展露,那回荡的声浪消逝了。通往光范门的南北大街,林木森森;沿阶而立的万骑卫士,与其说是威严,莫如说是呆板。这一切,又使这昨夜还显得有几丝生气的大唐帝国的中枢廨署,回复了它阴郁、死气沉沉的面目。

中书令宗楚客醒来了。

这位随着李显重登帝座而青云直上的大唐宰相,在中书省当值厅堂的丝垫卧榻上刚睁开眼,守候在旁边的贴身仆人便给他捧上一盏参汤,他皱着眉头一口喝下后,才由其他仆从们扶着,下了卧榻。由韦皇后亲赐的高句丽贡参熬成的这盏浓汁,并未使他恢复多少元气。他头上只戴着软绢绣金紫巾,身上也只穿着居家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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