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淡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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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淡菊-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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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妈妈一定会帮我分担一点,我十分惭愧,这么大的人了,又大学毕了业,又找到工作,却还要父母负担生活,像什么话!

我把工作承担下来了。

以后天天九点钟去上班,五点下班。

替外国人办公并不轻松,只是相处倒还融洽就是了。

有几个男孩子不到一星期便想约我出去,我推周末没空,他们说平时去喝一杯茶也是好的,推不过也只好去了。外国男孩子是好伴,大多数谈笑风生,只是与他们在一起,给人见了不好,有种说不出的土——怎么跟外国男人泡?于是总离得他们远远的,维持着客气的态度。

可惜男人奇怪得很,越对他们客气,他们越想接近,所以男同事都对我很有企图。我老板叹气说:“我用了三个女秘书,都叫他们给追求去做老婆了,你恐怕也做不长的!”

是的,女人把所有的地方都当婚姻介绍所。

然而我努力地工作着。

有同事的约会,时间过得快,一下子就近圣诞了,圣诞一到就有种急景残年的感觉,十二月中我去买礼物,准备空寄回家。妈妈对我的工作不大满意,她认为薪水太少了,而且一个人在外国辛苦,为了这个,她不大与我写信,到了无论什么节,就想家。

那天落了一场雪,地上积了一层白,很冷。下了班一个男同事等着我。他要约我圣诞夜出去喝酒吃饭,我说要想一想,过几天答复,他耐心得很,连声说好。

我替爸妈选了两件羊毛衫,马马虎虎的货色,并不理想,不过是略表心意罢了。

走到马路上,人潮涌涌,我皱着眉头,拉了拉大衣,真是冷啊,地下的雪被踏碎了,天上的雪却又在飘下来,白的,细小的,寂寞的。

这样我真想回家。

我擦着路人的肩膀,向停车场走过去,就在停车场门口,我看见了他。

他叫我的。“乔,”他叫我。

我转头,那种情景,非常像“……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只好微笑。

“纳梵先生。”我称呼他。

他走上来,“好吗?”他问。

这城到底不比伦敦,是小地方,到处撞到人的。我不是不想见他。只是见了又怎么样?我只好笑。

“圣诞了。”他说。

我点点头。

“赶着回去?”他说。

“不赶。”我说,“有喝咖啡的时间。”

他笑,“要不要去喝咖啡?”

“不妨你?”我问。

“没有,乔,来,我们去邮局旁边的咖啡店。”他说。

我与他高高兴兴地又从停车场走出来,信不信由你,这时候的雪地变得这么美。

他说:“今年第一场雪。”

我们走到咖啡店,他买了滚烫的咖啡,递给我。我去接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他抬头看我,不响,我也不响,小咖啡店挤满了人,烟雾人气,我跟着他挤着坐下,我慢慢啜着咖啡,眼睛看着别处。店里热,我没有脱大衣,只脱了一只手套。背上渐渐有汗。

他问:“还住原来的地方?”

我点点头。

“工作理想吗?”

我点点头。

“多日不见你了。”

我点点头。

他也喝着咖啡。

我缓缓地转过头去,发觉他两鬓稍微有点白了。他转过头来,也向我笑了笑。

我清了清喉咙。我觉得我该说话了。

“纳梵先生!”

“什么,乔?”他看着我。

“你是我老师。”我说。

“很久之前的事了,乔。”他笑。那种“长者”式的笑。

“但是你还是我老师。”我说。

“又怎么样呢?”

我鼻尖冒着汗,手心冒着汗,我说:“不要笑我。我……爱你很久了,纳梵先生。”

他一怔,杯子很轻微地震了一下。

我说:“我不是开玩笑,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此而已。”

他不响。

我放下咖啡杯,叹一口气,就往门口走,我轻轻推开人群,挤到门口,推开玻璃门,走到街上去。我低下头。告诉他也好,他必然害怕,以后也不敢再见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也是见不到。

我匆匆向停车场走去,路上还是人山人海。我在停车场二楼找到了车子,用锁匙开了车门,还没坐进去,就有一只手搭上来,我吓一跳,猛地回头看,站在我身后的却是纳梵先生,高高稳重,微微弯着身子,在暗暗的灯光下我看了他的眼睛,眼睛里有这么多的温柔了解。

我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他是几时跟着来的,我竟一点不知道。

我看着他,他一点也没有生气——为什么他没有生气?

他看着我,默默地掏出手绢,替我抹了眼泪。

眼泪流进我嘴巴里,咸的,我怔怔地站着,哭了又哭。没有法子停止,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所有的积郁不如意,全部从眼泪里淌走了。

他轻轻地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前,我两只手臂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腰,他很温暖,那几秒钟像永恒一样。

然后我松了手,我打开车子的门,走进车子里,我开动了车子。车子像箭一般滑出去。

我没有开回家,把车子驶到公路上去了,在郊外兜了近两个钟头,也没有关上车窗,冷风一直刮进来,吹得手指僵硬,耳朵鼻子都发痛了,我停了车,叹口气,头枕在驾驶盘上。

明天还是要起床的,我想。

回去吧。

我缓缓地把车子开回去,在门口就听见电话铃,我停了车子,开了门,奔进去拿起话筒。

“乔?”

“是,”我说,“纳梵先生?”喘着气。

“是,”他说,“你去了什么地方?你叫我担心了?”

我不响。

他也不响,隔了很久,他说:“我来看你。”

现在?我想问。

“现在来。”他说着挂断了电话。

我怔住了,我关上了大门,脱了大衣,大衣上染满了刚才酒吧里的烟味,我在黑暗里走上楼梯,黑暗里躺到床上去,点了一支烟抽。应该睡觉的,这么疲倦。应该向纳梵先生道歉的,他实在担心了,应该……

我原则上不是一个好人。

幸亏不是在学校里,在学校就不好意思了,第二天还要见面的,现在就没关系。现在想起来,刚才的勇气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

我自床上坐起来,按熄了烟,门铃响了。

我下楼开门,在路灯下站着纳梵先生。

我低着眼说:“我没有事,你放心。”

他进来,我接过他的外套与帽子,挂好了。

我没有勇气看他。

他到厨房去,做了茶。

我坐着,呆呆地看着地板,我真有说不出的疲倦,也许真应该回家了。

“你吃了饭没有?”他温和地问。

“那不重要。”我说。

他拉开了冰箱,冰箱里是空的,他只好又关上冰箱。

“一点吃的都没有。”他说。

我歉意地摆摆手。

他把一杯热茶递在我手中,他碰到了我的手,我才发觉我的手原来是这么冷,我把它们藏在腋下。他坐在我对面,喝着茶。厨房里只有一盏小小的灯,暗暗的,地板上拖着两个人的影子,我在等他开口教训我。

每个人都当我孺子可教,教我过马路教我过日子教我穿衣服,他一向尊重我,我倒要听听他教我什么。

他放下茶杯。

他说:“乔——我老了。”

  第4章

我抬起头。

“当你看着我笑,我想:每个女孩子的笑容都是可爱的,她不过是礼貌,她是一个好孩子,她尊重她的老师。当你的眼睛闪亮,我想:她年轻,她有全世界。然后你回去了。再次在路上看见你,我想我是看错了,但是你招呼我,你跑来找我,我认为是巧合。每次见到你,我总有种犯罪的感觉,我是一个中年男人,有家庭有责任。但是我向往你的笑你的姿态,你说我是不是错了?”他缓缓地说着,语气是镇静的,温柔的。他的目光落在茶杯上。

我伸出了颤抖的手。他握住了我的手。

“乔,我们都有不合理的欲望。”他说。

我动了动嘴角,没出声。

“我是有妇之夫。”他说,“我只希望我青春如你。”

我抬起了我的眼睛,他脸上的神色是凝重的。

我说:“我不要你青春,我要你这个样子,我喜欢你这样子。”我很固执。

他笑了,托着了我的脸。

“你的天真,”他说,“你的倔强,你的聪明,你的好学,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学生。”

我摇摇头,“我是一个笨人。”我说。

他说:“乔,你不应这样看好我。”

我问:“你可爱我?”

他静默,隔了一会儿,他说:“是的,我爱你。”

我的心一酸,“我并不知道。”

“我怎么告诉你?”他温和地问,“我根本不该告诉你。”

“你不知道我爱你?”

他继续微笑,“你何尝爱过我?你是一个孩子,你在异国寂寞,一个人住着这么大的房子,没有伴,所以才这么想。”

我说:“或许,我离开家,再回来,可是为了你。”

“不是真的。”

“纳梵先生,你晓得我是不说谎的。”

“乔——”

“请相信我。”我低声地说。

他不响,只是用手拨着我的头发。

我说:“我……很快乐,你也爱我……只是别当我是一个学生,一个孩子,当我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女人。”

纳梵叹了一口气。

我勉强地笑了一笑。但是他有子女有家庭,他是一个好人,他有根深蒂固的责任感。我把脸埋在他的手掌里,有什么办法呢?我是这么的需要他。

“明天放假,我再来看你,今天早一点睡。开车小心一点,当心着凉。”

“听听,把我当女儿看待。”

“你的确可以做我的女儿。”

“你不老,谁说你老。”

“我四十七了。”他说,“乔,你只有二十岁。”

“二十一岁。”我改正他。

“就算二十一岁,有什么分别?”

“一年的分别。”我固执地说,“一年前我还在家里。”

“好好。”他告辞,很礼貌地告辞了。

他说明天再来看我。

第二天我从下午四点钟开始等,默默地等,一直到六点,他还没有来。他是吃了饭来?我可还是饿着肚子。但是我没有抱怨,我知道这是必然的事,他是一个有家室有工作的男人,岂可以凡事说走就走?总得找时间想借口。我叹口气,如果要人准时到,可以找一个小伙子,吃饱饭没事做的,为女朋友昏昏沉沉,赴汤蹈火的。

然而这年头的小伙子也不这么纯真了,也都很坏,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苗头一不对,便蝉过别枝,我还是耐心地等一等好。

很明显,我爱情的道路并不平坦,一开头就挣扎得有点累,但他的确是我爱的,是我要的。我自以为这是段不平凡的感情,也许在别人眼里看来,却普通得很呢。

我靠在沙发里,呆呆看着电视,电视的画面在跳动,没有声音,所有的等待都是这样的吧?没有声音。电话也许随时会响,我又叹一口气。

他说他爱我,是怎么样的一种爱?还是他怕我情绪不稳定,会闹出什么事来,所以才用话阻我一阻?

我看钟,六点半,七点。

只有一段时间他是天天陪我的,我伤了眼的那三个星期。然而那段日子是不会再回来了。我想到家。也许应该回家的,在这么远的地方,在这么陌生的地方,有什么结果呢?然而我还是等着。

等到八点,我弄了一点东西,胡乱吃了,想他大概是不会来了,只好上楼去。

他妻子或者已经为了昨天疑心。或者他今天实在走不开了,然而他不该连电话也不来一个。男人或许都一样,可是无论如何,他该是个例外——抑或他也根本一样?

窗外每一辆车子经过,我都以为是他,心提起了又放下,又再提起,又再提起。

我苦笑,对着镜子苦笑,为什么这个样子?吃着父母的饭,穿着父母的衣服,感情却被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控制,还没开始就已经这么痛苦,有什么好处?

要是现在走,还来得及。

但是我没有走。

他没有来。也没有打电话来。

他竟这样。

我很失望,而且也很灰心。

我说的都是真话,他却以为我开玩笑?抑或相信我是真话,却害怕了?我不明白。

我只知道他答应会来,结果没来。

我并没有去找他,我也没有回家,我独自一个人开了车到处逛,一星期的假显得这么长。

我在路上碰到彼得,那个常常约我出去的男同事。

他拦住了我,他笑道:“乔,到哪里去?”

我抬头才见是他,只好跟他说了几句话。

他说:“乔,如果你有空,我请你喝酒。”

“别浪费时间了,彼得。”我笑。

“浪费时间?是什么意思?”他反问。

“你会累死,请看戏吃饭喝酒,又花钱,又花时间,我们中国女孩子是不跟人家乱亲嘴上床的。”

彼得的脸慢慢涨红了,他是个长得很好的男孩子,生起气来有点憨气,他说:“乔,我不知道本国的女孩子是否乱跳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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