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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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碎-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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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犹如发黄的照片,最是朦朦胧胧。

我让潘佑在门前等候,然后循着熟悉的小径,不知不觉地踱到园林。

姐姐曾经亲手种植的蝴蝶花,号称天上琼花,转眼间袅袅绽苞。

家中园林,落樱缤纷,花香鸟语,水彩画般鲜亮。

姐姐高髻淡妆,笑靥荡漾,轻抚琵琶,她正看向娘等人这边。

娘躺在太师椅,挥手呵斥丫鬟,拈着甜糕,抿香茶,还跟我打招呼。

经过走廊,我的双目透过古朴窗棂。

爹正在书屋里专注地写字。

一股江南特有的墨香在他的笔下轻缓飘荡。

回忆好似染上了一缕深沉的感伤……

眼前景象,像电影镜头一样,一遍遍地在我眼前闪过。

萨婆一身素衣,静静地站在我的面前。

“国后娘娘,夫人让奴婢告诉您,这里非你久留之地,请您回去吧。”

“不,让我看看娘,哪怕是和她说几句话也行。”

“国后娘娘,求您不要让奴婢为难。”萨婆的神色似有不忍,最终跪在我的面前。

“娘真的有这么恨我?……”

“国后娘娘……”

“请容奴婢大胆说一句,其实,夫人对您有特殊感情,只是说不上是恨还是爱。或许,‘假作真时真亦假’,夫人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煎熬,只能选择避而不见……”

我踉跄一退,失声道:“娘就是这个原因,才不肯出来见我这一面?”

“国后娘娘,请恕罪!”

“既然如此……”我闭起双目,最终转身离开。

“夫人和老奴对不住你……”一刹那,她的声音低得渐不可闻,似有悔痛。

“萨婆,你刚才在说什么?”

“是国后娘娘听错了吗?奴婢从未说过。”

我疑惑地看向萨婆,她的眼神坦荡荡,看不出一丝破绽。

我苦涩一笑,轻声说道:“萨婆,其实,我的另一位姐姐,我大概找到了她。还有,你帮我转告娘几句话,即使她不愿见我,我还是敬爱她,今生认定她永远是我的母亲,绝不会恨她。”

“国后娘娘……”

萨婆匍匐在地,老泪纵横。

我的头脑有些混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周府。

潘佑立在门口,凝眸看向我,问道:“国后娘娘,要回宫吗?”

我不禁一怔,随即点头,道:“走吧。”

娘,等着我,日后有一天,我会再来这里看望你,希望能解决你与我生母的上一辈恩怨,亦解脱你我内心上的痛苦。

手轻轻地掀开轿帘。

金陵街道,依然车水马龙。

他和他的妻子抱着两名幼儿,在店铺选布,一脸平凡而幸福。

我竟不由得一怔,随即微微一笑。

看来,他很幸福,或许遗忘了我曾给他带来的伤害。

他似乎感应到我的目光,疑惑地转头,看向我坐的轿子。

我心里一慌,立刻关上轿帘。

毕珠问道:“奴婢不明白,国后娘娘为何不愿见他?”

我浅笑回道:“其实,错过,亦是一种缘分。”

毕珠疑惑地看向我,却不再问我。

下轿之后,潘佑怔怔地看着我。

“国后娘娘,事往而记之于心,为喜为悲为怨为恩。凡天下之事,皆然也!”

“潘内史,你倒直爽。”

宫门森严,一群大臣手捧奏折,低头站立,屏息等待。

他们看到我,跪倒行礼。

我看着他们的神色肃穆,知道必有急事回奏,道:“严重吗?但讲无妨!”

韩熙载排众而出,禀道:“回国后娘娘,大越国主刘鋹举兵侵犯宋境——道州,大宋天子大为震怒,派人送来诏书,要交给国主,可是,国主却不在宫内……臣欲……”

“要不,你们将奏折交给潘内史负责转达国主。”

众人异口同声地道:“国主……”

我惊愕地转过头。

来人正是李煜,他一袭轻衣。

“各位爱卿,平身吧。”

我亦象征性地行礼,却被他扶住。

我抬眸,只见他的眼中依然温柔如水。

“裴厚德,你带他们去光政殿罢。等朕稍后就到。”

“是!”

进入宫门,我忍不住说道:“你先去吧。”

看着他的背影,我轻轻叹气。

天色泼墨,柔仪殿,灯火正明。

自家厨房,生火,案板上放着许多材料。

毕珠吃惊地看着我:“国后娘娘,你身份尊贵,不可下厨,不如由奴婢去做。”

我摇头失笑:“没事,我只是想亲自给他煮面。”

她无话可说,眼中泛着一缕潮湿。

“先开始吧。”

毕珠等人先在面粉里加水,搓揉成型。

我打碎了两个鸡蛋,往面团凹直接调入蛋黄,擀成有弹性的薄片,切出细丝,再撒了一些干面粉,使其不再黏稠。然而,锅里的水已沸腾,|Qī|shu|ωang|过了好久,我才捞住一锅熟透了的细面。

忙完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衣裙弄脏了。

“还是让奴婢去做。”

我摇头说道:“一会就好。”

毕珠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条。

我让她往面上撒了一点精盐和芝麻香油,再加碗而盖,然后转身换衣,屏息等候。

他出现在门口,眉头微忧。

“正好,你过来。”

李煜的眼光淡淡地扫向宫人们,她们便躬身退出。

他掀开碗盖,不由得一愣,道:“什么?”

我笑道:“别问,你先吃了再说。”

汤汁香气四溢,蛋面细嫩,撒着碧绿般的葱末和一些黄鸡肉丁。

李煜微微沉吟,最终说道:“好一个‘阳春白雪’。”

呵,他给菜肴取名亦是这么诗意。

等他把阳春面吃完,我心中泛起一股轻盈的幸福。

“家敏,这面条很合我的胃口。”

李煜一脸大悦:“不知是御膳房的哪位厨子所做的?我要重重地赏赐他。”

“你此言当真?”

他笑吟吟地道:“要知道,你夫君一向是‘一诺千金’。”

我忍不住心情大好:“有你的一席话,我就放心了。”

李煜愣了愣,似乎感到有些不对劲,遂吃惊地看向我。

“家敏……你……难道是你亲手下厨?”

“煜,我做的面条好不好吃?”

他的眼中忽湿,轻声道:“家敏,你真是我的贴心人。”

“我只想要你把你的一半痛苦分给我,不要瞒着我,好不好?”

李煜将我拥在怀里,轻吻我的鬓角。

“大越国势渐衰,岭东皆乱,我虽不齿刘鋹的残暴不仁,却不愿大越被宋军这么快消灭……”

“难道,大宋派人送信,说的正是此事么?”

“唉,赵匡胤让我劝刘鋹削去帝号,向宋称臣,归还所侵的领土。可是,我堂堂一国之主,怎能这样干涉别国内政?赵匡胤欲取大越,本应找吴越王,却让我写信劝降。由此可知,他的意图一目了然。”

我点头道:“赵匡胤的这道诏书,确实值得怀疑,你要小心应付才是。”

赵匡胤的计策果然厉害,既能威慑南汉,亦警告李煜,试探他的忠心。

李煜长叹一声:“我既不愿大越被大宋所灭,亦惧江南招来亡国之祸,正在左右为难。毕竟,劝降之举,于情于理,对唐国极为不利。可惜,朝堂上无一人想出更好的办法。”

“你不必灰心,我看,潘内史有独特的见解,你不妨问问他,或许有一线机会。”

李煜点头称是。

“对,他或许有办法。”

他转头喊道:“裴厚德!”

裴公公慌张地跑到这里等着他的旨意。

“宣潘内史,带他至光政殿,此事极为隐秘,不许声张。”

“是!卑职告退。”

南唐正是风雨飘渺,危机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李煜让潘佑负责执笔修书,又特派精通闽粤语言的龚慎仪敕书出使闽粤之地,送给南汉国主刘鋹,劝他不要引火烧身。结果,刘鋹读完李煜派人送来的信封,勃然大怒,骂李煜懦弱无能,自取其辱,亦将龚慎仪囚禁下狱,又令其他使者转告李煜,南汉从此和南唐绝交,誓与北宋不两立。李煜一气之下,不顾群臣苦劝,将刘鋹的书信转交给北宋,表示自己已尽力。谁知,赵匡胤却责备他办事不力,又派行营诸军都部署潘美督军,一路南征,势不可挡,南汉节节败退,百姓苦不堪言。

江南依然平静无波。

我亲自端着鸡汤正朝澄心堂的门口走去,却听见一阵砰砰的嘈杂声音,接下来,裴公公从内室出来,哭丧着脸,求我去劝慰李煜。我点点头,便把鸡汤移交给毕珠,让他们先退下,然后进入澄心堂。

眼前,碎片在殿中飘飞。

桌上的奏折,都被他撕得乱七八糟。

李煜坐在龙椅,手托额角,一脸疲倦。

我怔怔道:“你这是何必呢?”

①李煜凄道:“大宋既攻大越,下一回轮到江南和吴越。”

“煜,你……你不该如此消沉。”

我本来气李煜为何如此不争气,可是看到他眼中的悲戚,遂叹道:“大越和江南本是唇齿相依,你当时为何不和刘鋹一起联手对付大宋呢?”

每次思及李煜的结局,看着他写的诗词,我内心上总是一阵刺痛。

其实,我不怪他过于仁慈,却怪他没有好好珍惜机会,一味退让,错过了自身的优势,更令赵匡胤步步紧逼,最终灭掉南唐。

他愕然,仿佛不认识我。

我心中无奈,李煜本是文人,而非武将。

“煜,是我不该插手此事,不好意思。”我勉强地笑了笑。

“如果,江南能免受战祸,我……我宁愿失去帝位。”

他居然如此消极。

人在高处,往往身不由己。

“你……”

李煜的神色黯然。

“江南既有长江天堑,易守难攻,宋军岂能飞渡,金陵应是一时安全无碍。”

澄心堂依然静默。

“好了,你我一起去百尺楼下棋吧。”

他最终点头。

我吩咐内侍宫娥在澄心堂里打扫干净,带他出门。

长廊辗转,清冷的月牙儿,弯弯地映衬在冰蓝般的池水中。

百尺楼,灯光明亮,我与他正在下棋对弈。

话说回来,李煜的棋艺远在花蕊夫人等人之上,每次对弈,我总是输给他,棋品又不好,他哭笑不得,说悔棋不是大丈夫所为,而我振振有词地说我是小女子,亦不是大丈夫,气得他扼腕叹息,后悔陪我下棋。

我搂住他的脖颈,轻笑。

“要不是你这么宠爱我,我怎会舍得对你这么放肆。”

他转头一愣,遂捧住我的脸,目光泛起绵绵柔情,轻触我唇。

夜,淡烟流纱,香茗芬芳。

作者有话要说:①南汉的国号,在五代十国好像是大越……

无可挽回

起床推窗。

一缕晨曦,两个太阳冉冉初升。

李煜轻声念道:“太白昼见,二日相触。”

我不解地问道:“咦?”

他的眼眸温柔。

①“‘太白昼见’,是指启明与炎日同时出现在东方,且是卯时,启明又是夜间星星最亮的一颗,便有‘二日相触’之说。”

我恍然大悟。

“备膳。”

我们相对而坐。

精致的桌上,荷叶状的翡翠玉盘,盛着各色糕点。

紫砂茶壶,琉璃瓷杯,水色碧绿,犹如无人踏足的九寨沟。

李煜低头饮茶,一脸浅笑:“此生足矣。”

裴公公气喘吁吁地跑入这里。

“国主、国后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李煜沉声斥道:“裴厚德,你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呢?”

“中书侍郎韩大人……他……昨夜纵酒而逝……”

李煜呆了半响,哑声道:“可惜,他居然走了……”

最终,李煜下旨厚葬韩熙载,追赠他为平章政事,将他葬在东晋名臣谢安的墓旁,还令徐铉撰写墓志铭来悼念他。与此同时,他心情亦非常低落,曾对我言道,人生如下棋般,无法重来一遍。

其实,韩熙载寿终正寝,亦是他的幸运,不用等到亡国的那一刻。

韩熙载对李煜的优柔寡断十分失望,悲他贻误时机,亦对南唐的未来失去信心,只能选择花天酒地来逃避内心痛苦。

夜宴,岁月斑驳,醉生梦死,正是南唐末世的写照。

开宝四年春天。

书房里,清香缭绕。

桌上,砚中残墨,长达一百厘米的一幅绢本。

李煜面如冠玉,一身紫袍,手执一支玉笔管,在绢上落墨罩色,专注地勾勒着翎毛的每一根线条。

五天后。

我又去书房时送饭。

他正好画完一幅鸟禽图,转头朝我招招手。

我起身观看。

画中的鸟禽翎毛,羽毛清晰,墨竹摇曳,笔法清雅。

说实话,我现在最佩服的便是古人。他们没有相机,也没有电脑,亦没有橡皮,凭着他们这么良好的记忆力,居然画出这么栩栩如生的工笔画,已属不易。

我不禁鼓掌。

他温柔地笑道:“其实,工笔画,是有四种步骤。”

我点头赞道:“煜,你画得真的很棒,和孟昶有得一比。”

他的眼中泛过一缕怪异。

我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便尴尬地接道:“孟昶也是善于丹青,只是没有你的笔法这么清秀。”

李煜淡淡地道:“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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