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着顾婷娥,我准备娶她为妻!”当然,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没人觉得杜仲爱顾婷娥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危急关头,我再一次想起了苏四十,我刚刚和他共同完成了试验,他身上的肉已经植在我皮下了,此刻想起他时,我觉得亲近了许多,甚至和亲兄弟一样。我假装去院子里,从他身边经过时拉了他一下,半分钟后,他也回到院子。我们一前一后进了马圈,我说:“顾婷娥的舅舅,是现任县革委会主任,咱们惹不起,老苏你看怎么办?”苏四十态度果然很好:“杜院长,我听你的。”我不客气地说:“自从狗日的来了,麻风院就不得安宁!”苏四十心领神会,说:“杜院长,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交给我。”苏四十从身上摸出一个东西,我一看是半截桦树皮,上面有一行竖写的红字,差点没把我吓死:毛主席为什么不得麻风病?
“谁写的?”我问。
苏四十向外面努努嘴。
苏四十转身出去了。
我蹲在马槽旁边。
舌头(1)
亲爱的读者朋友,杜仲蹲在马圈里不出来,顾婷娥吊在白桦树上,只求速死,神志不清,下面的这段内容,只好由我,由本书的作者出来饶舌了。那么,读者朋友,咱们一同来动动脑筋吧,我们眼下的目的是:置伏朝阳于死地!
伏朝阳到底会是怎么死的呢?
苏四十直接走到伏朝阳面前,还不乏恭敬地叫了声:“伏主任!”伏朝阳问:“什么事?”苏四十板着脸说:“让你看一样东西。”苏四十把那半截白色的桦树皮展开,让伏朝阳看,伏朝阳只看了一眼,就像小学生那样自动低下了头,默默无语。
苏四十奇怪,伏朝阳不对桦树皮上这句精心删改过的话表示任何怀疑,就低头认罪了。就好像,当初他确实是那么写的,一个字都没有错。“是不是你写的?”苏四十问。伏朝阳答:“就是就是,就是我写的,我对不起毛主席,我对不起毛主席!”苏四十问:“你怎么认罪?”伏朝阳低下头认真地想了想,抬起头时满眼泪光,哭着答:“我罪该万死。”
“跪下!”苏四十命令。
伏朝阳立即跪倒,浑身发抖。
苏四十叫来万福,给他交待了几句。
万福攀上中间的那棵白桦树,小心地放下顾婷娥,解开她身上的绳子,然后把绳子扔到一边,又拉上房爱国,两人神秘地进了院子。
伏朝阳静静地抖着身子流着眼泪。
所有的人都静悄悄的,神情里充满期待。
燕子扶着顾婷娥回院子去了。
不久房爱国和万福出来了,房爱国端着手术盘,里面有几件闪着白净光泽的常规手术器具:镊子、剪子、压舌板、止血钳……
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多数人靠近过来,把伏朝阳围在中间。
万福一脚蹬在伏朝阳头上,让他仰倒在地。
“把狗日的给我压住。”万福喊。
伏朝阳的头、双手和双腿被无数双手压住了。
伏朝阳没做任何反抗,只是用力闭紧了眼睛和嘴,全身瑟瑟发抖,就像小孩子打针时勇敢地伸出胳膊,却胆小地蹙紧眉毛,将头歪向一边。这种样子既表明豁出去了,又表明对将至的疼痛并没有多少把握足以忍受下来。
“张嘴!”房爱国手持压舌板。
伏朝阳大概忘了“罪该万死”的表态,闭紧眼睛,拒不张嘴,一副恐惧万状的样子。压舌板轻易地拨开了伏朝阳的双唇,却无法撬开他的牙关。伏朝阳已经肯定,这帮人将会割掉自己的舌头,而不急于要自己的命。他想提出抗议,却不敢张嘴——更像是张不开嘴。仿佛是,他自己愿意张大嘴交出舌头都不可能。
“等等,等等!”又是万福。
万福跑开后,房爱国停下来,微微喘气。
显然,万福又想出了一个鬼点子。多数时候,在人们看来,万福是个半吊子,可是,有时候大家又足够信任他,知道他会有超常表现。
万福回来了,捧着一个灰色瓦盆,里面是石灰。人们禁不住暗叹,万福这家伙真是鬼点子多。把石灰撒在伏朝阳的伤口上,不怕这小子不张嘴喊爹叫娘。朝麻风病人的伤口上撒石灰,这是一个古老的办法。不过,它一直被认为是一个不可代替的独步单方,是治疗,而不是惩罚。石灰粉刚一触及麻风病人的溃疡,石灰的颗粒就立刻自行爆炸,生出缕缕湿浊的青烟,青烟一边上升一边滚动,像犁一样凶猛地犁透病人的皮肉,直止砭及筋骨。麻风病人通常对冷暖和痛痒缺乏敏感,但是,普通的石灰有足够的力量让他们至少知道什么是疼!如果病人的身体是自由的,病人必定会疯狂地打滚,凄烈地喊叫,大幅度地撕扯燃烧的皮肉,恨不得立即像脱掉宿满虱子的棉袄一样,扒开并抛离肉体,变成一具干干净净的不含半缕神经和半丝血肉的纯白骨架。不少病人就是这样死去的。
啊啊,伏朝阳惨叫了!
这意味着伏朝阳张嘴了。
万福眼明手快地伸手扳住伏朝阳的嘴,不让它再咬合在一起。房爱国把止血钳伸进伏朝阳的嘴里时,也不由自主地半张着嘴。密集的人头挡住了光线,一下子找不到伏朝阳的舌头。房爱国取出止血钳,要求大家向后退一退。没人听他的话。这时只听见一声惨叫,不过,惨叫的不是伏朝阳而是万福,大家看到,万福的双手已经血淋淋的,染得伏朝阳满脸鲜红。万福呲着牙坚持着,并没有放开伏朝阳的嘴,而是把伏朝阳的大嘴扳得更开了。“快一点。”万福不悦地喊。房爱国重新把止血钳伸进伏朝阳的嘴里,缩在喉咙部位的舌头这次被不客气地拽住了,渐渐露出头来,灰暗的舌胎完全亮在嘴唇外面了。然后,房爱国另一只手中的剪子终于慢悠悠地咬起来,把舌头拦腰夹住,被夹住的地方开始由红变白,在最后一瞬,剪子才显示出足够的锋利,大部分舌头从剪子一侧徐徐坠落的瞬间,伏朝阳的惨叫远没有先前的那声惨叫那样令人印象深刻,很多人甚至说不清伏朝阳是否惨叫过。几双手不约而同地松开了,伏朝阳像弹簧一样,自然地弹起来,然后又自然地蹦远了,变成一道白色的闪电。他身后的土路上,生出几大滴血来,大概是三大步才有一滴,血色不深,发白,而且奇形怪状。他的身影堪称轻盈,两条长腿像两株白桦,整个人似乎只有腿子,没身子没头,也似乎没重量,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舌头(2)
给人的印象是,伏朝阳升天了。
这多少令大家有些钦慕。
随后,丛林后面传来了阵阵狼嗷。
那叫声确实让人想起狼嗷。
狼嗷声中的那一片丛林,竟也脸色煞白。
而这伙人是什么情况呢?
有好几个人涎水直流。
狗日的,你比我们强,你至少还知道疼呢!
有人心里这么念叨。
伏朝阳的叫声持续了不足五分钟就没有了。
麻风院门口的一堆人仍旧扬着脖子,扎着耳朵,很多人脸上,仍旧保留着神往和迷醉的表情。但丛林那边持续安静着,那些高大的树木也渐渐恢复了寻常的表情。整个麻风院里现在聚集着一个牢不可破的大大的遗憾。狗日的怎么不喊了?难道这么快就不“疼”了?可能是“疼”过头了反而不知道“疼”了?突然,一堆人里,不知谁模仿着伏朝阳的声音,用假嗓子尖叫起来,声音足够大,但里面的“疼”一听就假假的,和伏朝阳相比,不及万一,反而让大家难受。于是有人不服气,也破着嗓子吼起来,更多的人吼起来,男人和女人都吼起来,全部声音加起来,还缺一个字:“疼”。
有人先认输了,蹲在地上直喘气。
有几个人的眼眶里掉出了大大的泪珠儿。
很快,人人都认输了,不喊叫了。
怎么喊叫都他妈的不“疼”呀!
大家这才发现“疼”是绝不可模仿的。每个人喊叫的时候,都试图想起曾经有过的麻风反应,以便让模仿变得真切一些,但是,曾经的疼,远远不是疼,只是“疼”的影子,就像“疼”这个字远远不是“疼本身”一样。人常说,“当时不疼今日疼”,这实在是一句假话,“今日疼”无论如何不是“当时疼”。只不过,“当时疼”,事后马上就会忘掉。“疼”一旦结束,立刻就忘掉一半。这便是“疼”的根本性质。
所有喊叫的人都接连认输了。
认输之后,脸上的血色渐渐回来了。
而安静不再是原来的安静,安静变成了一只噬血的大怪兽!那万福便开始捣蛋,他用被伏朝阳咬破的血红的手指,举着个小东西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右手像昂起的蛇头,拇指和食指间掐着的那个小东西软乎乎的,憨态可掬。那是麻风院革委会主任伏朝阳的舌头。那小东西,甚至直接就是麻风院革委会主任。看到大家被这小东西吓得大惊小怪的样子,万福欢笑着。他失真的声音,特别像那小东西的声音。有人跑出院子,有人躲进宿舍,关上门却仍然感兴趣地趴在窗户上,不忍错过外面的热闹场面。
万福有胆量侵犯的人越来越少,而他的兴趣却越来越大。不久他自然地注意到了一个人,田淑兰。万福的身体语言突然变得克制了,双肩夹紧,从台阶上走过去,右手从高处放了下来,手中的小东西还在,但已经不再滴血了。
气氛突然奇怪地死寂下来。
田淑兰站着不动,用余光瞟着暗暗靠近的万福。
万福从田淑兰身后绕过去了,田淑兰将头微微侧向另一边,打算继续用余光盯着他,直到他离开。但万福离开了,手里的东西却没了。
人们如愿听到了田淑兰的尖叫。人们看见田淑兰大力抖动着单薄的病员服时,衣服里面的两只奶头左奔右突,似乎要破衣而出。
小东西消失瞬间后,重新出现了。
它正在田淑兰的脚底下,微微喘息。
人们相信田淑兰会一脚踩扁它,但是,田淑兰看见它后,立即歪在一边吐起来。大家担心,万福小子吃了豹子胆,竟然欺负到田淑兰头上了,他大概想去后院给猴子做伴了。不过,田淑兰并没有很生气,吐完后,默默回房间了。
田淑兰走后,几个人一齐扑上去争抢那个小东西,最终被一个男病人得到,他神情扭曲,就像抓着个蝎子,快快地把它扔出院子。它旋转着飞出去,滑出一个不大的弧度,无声地落下去了。两三只小鸟幽幽地飞起来。
胜利
苏四十处置伏朝阳的方式,我是不太满意的,我觉得,把狗日的一下子弄死才算干净。当然,丢掉了舌头的伏朝阳就算活下来,绝对不可能再兴风作浪了。他也不可能活下来。就算没让金钱豹、野猪或狼吃掉,光疼也会疼死的。就算他命大,一下子死不了,“再给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再回麻风院。”苏四十说。他的表情和语气让我对此话深信不疑,但是,我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按理说,除掉伏朝阳后我在麻风院的地位已经完全确立,今后该我说一不二了,可是我心里还是不踏实。天黑前,我终于决定开一个全院大会,我需要干些大事情,说些大话,才能让自己内心感到充实。我要求大家站好队,而且等到站得整整齐齐,苏四十和顾婷娥也在队列里,谭志和房爱国站在我两旁,我才开口说:“同志们,我有几句话要对大家讲——咱们这儿是麻风院,党和国家花钱专门建起麻风院,无偿供给我们吃穿和药物,大家的任务是什么?是一心一意治病养病,每一个人早日痊愈出院,就是自己对国家和人民的最大贡献,也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最大支持!所以,从现在开始,咱们麻风院一切恢复正常!过两天,我回县城做尿检,如果我没有染上麻风病,说明我们的试验是成功的,麻风病不是轻易就能传染的,我将专门去给县领导和局领导汇报工作,争取请领导们来麻风院看望看望大家!也争取让你们的家人打消顾虑和恐惧,来麻风院和你们团聚,他们来了之后,甚至可以在麻风院里住上几晚上!我们这几个大夫呢,今后也要下大力气研究麻风病,我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找到彻底根治麻风病的办法,到那时麻风病就和感冒一样,吃几天药就好了,麻风院就可以取消了,咱们都可以回家了!大家有信心吗?”
你可以想像这番讲话会有什么效果?我自己都热血沸腾了,别说那些麻风病人!他们全都跪下了,不少人又开始哭,这次被我严厉制止了。我说:“大家快快站起来,叩头下跪是封建时代遗留下来的坏习惯,以后不允许任何人给任何人叩头下跪,我们是党和国家派来的普通医生,我们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