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是东晋太傅,是北府标杆,是国朝旗帜,木秀于林,无风可摧。
独独不能是谢玄本人。
谢玄稳步登车,缓缓落座,帘外是一排排以刘裕为首的北府将领,皆俯身抱拳,高声齐道:“恭送谢公!”
千里冰原上,出现了一条蜿蜒的长龙,细细一看,星旗电戟大纛高牙之下掩映着的正是远征归途的北魏军队,行军数十日,如今终于即将抵达平城,就是平日里由魏帝亲将、最军容严整的北魏精骑都爆发出一阵难以压抑的兴奋与骚动——终于回家了!等待凯旋将士们的将是醇酒佳肴美女与加官进爵的赏赐!
贺兰隽策马赶上那台华丽壮阔的六辔皇车,并不敢并驾齐驱,只在后旁小声禀道:“皇上,吉时将至,可以入城了——文武百官都已经准备好恭迎圣驾了。”
拓跋珪掀开车帘,眼风略略一扫,便一点头,沉声道:“整一整队,三军进城!”
贺兰隽得令退下,拓跋珪变脸一样挂上另一幅笑容,转头柔声道:“大哥,我们到家了。”
任臻本是袖着手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听到这话眼皮也不抬一下,惫懒地道:“是你家。”
拓跋珪苦笑道:“大哥莫再生气了,先前流落在外,敌我不明,你又身受重伤,丧失记忆,我才不得已隐瞒身份。该交待该解释该道歉的,这一路我都已经同你说过了。”
任臻终于睁开了阗黑的双眸,望向拓跋珪:“我怎知你这一次是不是也在骗我?横竖你总有这许多苦衷与原因。”
拓跋珪呼吸一窒,忽然伸手握住任臻的手腕,急切道:“大哥,我此后再不会骗你分毫,如若不然,必骨肉相残、不得好死!”
他忽然发这等重誓倒把任臻吓了一跳,一时连生气都忘了,任他死死攥着自己:“你说你现在也是一国之君了,这混话怎可随意说得?!也不知谁教的!”
拓跋珪毫不在乎地一扯嘴角:“自然是你。这么些年,我言行举止全是学你——大哥。”他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道:“可是原谅我了?”
任臻反应过来,将手抽了回来——如这一路上拓跋珪以及众人所言,昔日代国遭前秦灭国,流亡关中的末代王子拓跋珪为他所救,十余年来教养扶持,不离左右,直到辅佐他复国成功,北疆称霸。
任臻扫了拓跋珪一眼,见这人前威风八面的帝王眼下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不由有些好笑,心下也是一软——事情有可能捏造,情分却绝不能作伪。他对他这么好,不为感恩图报,还有旁的原因不成?
拓跋珪正要继续做小伏低,马车却是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随即黄钟大吕恢宏而悠扬地奏起。
拓跋珪知道事有缓急,忙整了整衣冠,正襟危坐,侍卫替他挽起车帘,首先入眼的便是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
以长孙嵩、叔孙普洛以及崔浩之父崔宏为首,百官群臣山呼万岁,跪迎王师,声势之浩大响彻云霄,扑簌簌地震落了一地的残雪。
拓跋珪俯身探出朱轮金盖的皇车,居高临下、俯览众生。而后庄严地抬举双手,向两旁缓缓分开:“众卿平身。”
任臻藏在他的身后,从缝隙中也看清了这个壮观的郊迎场景,心中却是没由来地一刺一痛,他按住自己的额头——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一切眼熟的很,仿佛自己曾亲身经历过,而今却换成了拓跋珪取而代之?
他们既是相依为命的兄弟,他怎么会为他的成就与地位而感到不快和愤怒?
正当此时,拓跋珪忽然转身,向他伸出手来,轻声道:“大哥,来,出来看看我们的家。”
任臻搭住了他的手,当真站起了身,与他并肩而立。
所有人都都呆呆地仰望着这个与拓跋珪一起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陌生男子,全傻眼了。
扑面而来的是云中川独有的凛冽北风,割在脸上如下刀子一般,任臻略感不适地眯起眼,在风雪中打量起眼前这矗立风雪中更显巍峨的城池——魏都平城。
这座拓跋氏一手创建的国都分为皇城、外城与郭城。皇城中龙楼凤阁宫阙绵延,是平城的中心腹地;外城方圆二十里,坊巷井然;外郭周围三十二里,有门十二,胡汉百姓于此杂居共处,时郦道元《水经注》载曰:“其郭城绕宫城南,悉筑为坊。坊开巷,大者容四五百家,小者六七十家。京畿范围东至代郡,西及善无,南及阴馆,北尽参合。”
蔚为壮丽。蔚为宏伟。
这便是他与他的家。
152、第一百五十章
入城之后;他们换了一副青顶法车;四周轩敞,设有垂幔;专为饱览风光而设。拓跋珪一直紧握着任臻的手;毫不避讳地与他共同登车。任臻不置可否;却是悄然将自己残缺了的右手紧紧藏于袖中。
一贯心细如发的拓跋珪并没有发现不妥;因为他自己都有些得意;也有些诧异平城的剧变。
当年他将规划翻修的事宜全交给崔宏总而裁之,一年多前他率军离开国都之时;平城已初具雏形,但如今看来,与那时候的北国古城相比不啻天翻地覆。
为了改善云中川苦寒荒凉的外部环境,崔宏发动民夫数万开凿水利枢纽;从城北引如浑水,从城西引武州川水入城,使魏都九街十二坊都有潺潺流水环绕,东西两大人工湖泊中有游鱼嬉戏,池旁弱柳、丝杨、交荫垂倒,配上皇城中雕栾绮节的桂殿兰宫,花团锦簇一般,真犹如胜境。
天子抚临巡阅,万民跪伏尘埃,得胜还朝的魏军趾高气扬地簇拥着圣驾,刀枪映日,灿烂辉煌——这一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气派自然是下面的人有心奉迎故意安排,然则却实实在在拍对了马屁。他转头对任臻粲然一笑,兴奋地道:“大哥,这就我治下的国家。”
他实在太想得到任臻的认同与钦佩了,那是他十余年来奋斗的目标和毕生的梦想,他就是要让任臻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可以称霸中原甚至一统天下!
所有人都在沉醉,都在自豪,只有任臻悄悄皱起了眉头,这一片遮天蔽日的喧哗教他心惊胆战、叫他头痛欲裂。
进了皇宫,一行人才得以更衣休憩,准备晚上的夜宴。
魏宫实乃仿造长安宫殿所建,同样有前朝后寝,长乐未央——拓跋珪曾在未央宫里做了那么些年的中郎将,对布局规矩自然了若指掌,就连他的寝宫,也与昔日的金华殿一般无二。内侍总管指挥人送上各色常服,又转向任臻谄笑着行了个礼:“听说大人这次出征为了救驾受了重伤,可叫奴婢和平常伺候您的奴才们都担心坏了。”任臻听了这话,诧异地扭头道:“我。。。我以前一直住这?”
拓跋珪咳了一声,崔浩微笑着搭腔道:“任大人向来住在摩尼殿,就挨着皇上寝宫。”
就算他是拓跋珪的结义大哥,就算他是北魏朝的股肱重臣,也没有住在宫中的道理。
一旁的内侍们俱是已被崔浩事先嘱咐过的,此刻统一地故做熟稔,瞒地滴水不漏。任臻心中纵有疑云,也抵不上众口一词。
旁人也就罢了,崔宏在旁听罢,自然知道这都是自己儿子的事先安排,便别有深意地横了崔浩一眼。
晚上的庆功宴,任臻借故推托,死也不愿再上殿去——正宴上少不得顶礼膜拜、跪拜祝酒等一干事宜。任臻想象不出自己曾经也如同魏国其他人一样,也跪天跪地跪帝王。
任臻低头端详着自己残缺不全的右手,他们都说这伤是战场上为救拓跋珪而落下的,然而前因后果他已经全然记不得了,包括是何人如此干净利落地一刀斩落了他三根手指。
疤是新痕,翻着点红红白白的新肉,这样的手莫说再次持剑拿枪就是正常生活也恐为人耻笑,还拿什么和如日中天的拓跋珪相提并论?想到此处,任臻不由苦笑了一下:怎么好端端地和自己兄弟比较去了?呵,难道因为他是自己带大的孩子,就自尊心作祟,死也不愿承认他如今远比自己强大?
任臻起身拉开房门,外面无声候立着好几个内侍,都不料他无声无息地出现,慌地跪了一地。任臻倒没生气,只是奇怪既是伺候他伺候久了的宫人,为何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如此敬畏。
“我就随意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宫人面面相觑——他们奉了圣命在此守候,无论何时何地都须亦步亦趋,怎敢擅离。
为首的便赔笑道:“大人欲往何处?奴婢们陪着可好?”
任臻微一挑眉,声音一沉:“我去何处,还须通报尔等?”既都说他在北魏实为帝师,一人之下,然看这些奴才小心翼翼的模样,倒似他才是阶下之囚一般。
他本就是待地烦了才想出来透透气,此刻便更加气闷,独自走在银装素裹空旷寂寥的御花园里也未得纾解。在一树嶙峋老梅下,任臻驻足倾听,远远传来前朝宫乐大起,百官遥祝,他随手折下一截梅枝,握在左手中,刷地挥出一记剑招。
丹陛乐转,招随之动,任臻旋身如电,对着枝桠上怒发正艳的一点红梅直刺而去——礼乐恢宏,忽然随着一个沉重的颤音,梅枝却啪地一声因用力过疾而猛地折断,任臻刹不住脚步地向前摔去,翻天覆地的动静中,枝头梅花蹭过他的脸颊,而后徐徐飘落。
任臻喘息着翻身坐在雪地上,看着掌心的一点落红,苦笑道:“真是个废人。左手竟然连三招都走不过。。。”
落难山林的时候他可以毫不介意地指使拓跋珪干这干那,且视为理所当然;然而一旦回到现实,见到二人如今有如云泥,他到底意难平——只要是男人,便一定有争强好胜的斗志与不服输的心理。尊荣、地位、身份,靠别人赏的都是虚的,更别提要依附于人,可他如今,形同残废,还拿什么再露峥嵘、建功立业?
不知枯坐了多久,身边传来拂雪之声,任臻回神转头,登时瞪大了双眼,舌头都转不灵了:“你,你你怎么忽然来了??宴会不是还没结束么?”
拓跋珪一身汉家天子的绛纱龙袍,露出一截笔挺的皂缘衣领,周身帝王气派。此刻却毫无形象地摘下白玉通天冠,大喇喇地在他身旁坐下,伸直了双腿,惬意地吐出一口气:“闷的很,又无趣,溜出来走走。”
其实是宫人一被任臻打发走就立即禀告了拓跋珪,人前还威风八面不动如山的皇帝陛下当即坐不住了,好不容易待仪式告一段落,他便抛下一干外臣内妇,脚底抹油地闪人了。
任臻无语地扫了他一眼——这么惫懒,倒真像他教出来的。在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男人面前,任臻绝没有示弱诉苦的念头,当即以手撑地,准备起身:“那还是快回去吧,别在雪地里久坐,冻坏了这么办?”
拓跋珪偏着头看他,忽然握住了他的右手,指尖从敏感的断口轻轻拂过,而后将其整个包入掌心:“大哥,你是不是恨我?恨我连累你废了右手,连累你连剑都使不好了?”
任臻面色微僵,知道方才情景他都已看在眼里,不由有些窘迫地一挥手道:“莫多心。既是为了救你,必是我自愿的。冤有头债有主,要恨也恨那个亲手砍断我手的人啊——若是再见,必要手刃此人,报这奇耻大辱!”
拓跋珪浑身一颤,面上浮出一抹言不由衷的笑意:“这个自然。若来日再与燕国开战,我必为大哥寻得此人,把他剥皮拆骨——”
任臻左手一扬,突如其来地抹了他一嘴的白雪,挑眉勾起一抹坏笑:“得了啊,瞧你这欺男霸女的口气,铁定不是我教的。战场上我输给他是自己技不如人,将来就是报仇也要各凭本事,狐假虎威算什么大丈夫?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我任臻还需仰仗别人为我出头?!”
拓跋珪略带怔忪地望着他——为何已经一无所有,回忆俱丧,他还是这般百折不饶,耀眼夺目?
任臻俯身捡起方才折断了的那截梅枝,若有所思地道:“其实我方才坐着就一直在想,我从前擅使什么兵器?”
拓跋珪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答道:“枪。你的一套鸣凤枪法使出来如飞雪溅玉一般,好看极了。”
任臻一脸黑线:“武技一道最关键的是管用,要能上阵杀敌的,好看顶什么用?”
拓跋珪心道:当初你耍你们慕容家的祖传枪法时,可是最爱耍帅了,每每花里胡哨地使完还要设计一个无比花哨的收尾姿势,追问身边每一个见过的人到底帅不帅。
任臻自然不知道他的腹诽,费心琢磨道:长枪需要双手施展,如今自是不能再用了。“那还会使别的兵器么?剑?”
以前佩的是天子剑,更是注重招式的美观潇洒,苻坚看不过去也曾教过几招,任臻都睁一眼闭一眼地赖过去了。拓跋珪当然不会告诉他实情:“会。使得也很好。我的剑法都是你传授的。”
“当真?”任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