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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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恩-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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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哭些什么?非要闹得街坊全知道了不行吗?你跟我到屋子里去,照实对我说。你要不对我说实话,我要抽断你的脊梁骨。”说着,又拖着小南向屋子里走。小南是十六岁的姑娘了,当然也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便哭着道:“我没有做什么坏事,你要问就只管问。”于是跌跌撞撞地被她母亲揪到屋子里边来。到了屋子里,余氏两手将她一推,推得她大半截身子都伏在炕沿上。余氏顿着脚道:“我恨不得这一下子就把你摔死来,你这丢脸的臭丫头。”常居士在外面屋子里,也叫着道:“这是要重重地打,问她这钱是由哪里来的?这事不管,那还了得?”

小南听了爹妈都如此说了,料着是躲不了一顿打的,便跌着脚道:“打什么?反正我也没有做什么坏事?人家是慈善会里的人做好事,这钱我为什么不要呢?”余氏道:“你胡说!做好事的人,也不能整块大洋给你。再说,做好事就做好事,为什么要你洗干净脸来才给钱呢?”小南道:“脸是我自己洗的,干人家什么事?”余氏走上前,两手抱了小南的头,将鼻子尖在她头发上一阵乱嗅,嗅过了,依然将她一推道:“你这死丫头,还要犟嘴,你这头发上,还有许多香胰子味,这是自己洗的头发吗?你说,你得了人家多少钱?你全拿出来。告诉我,那人是谁?我要找他去。你若说了一个字是假的,我打不死你!”小南道:“你不要胡猜,我实在没有什么坏事。他是在慈善会里做事的先生,看到我捡煤核老是挨人家的打,他怪可怜我的,就问我家有什么人?怎么这样大姑娘出来拉煤核呢?我说,我父亲双目不明,我又没有哥哥弟弟,没有法子,才干这个。他又问我父亲干什么的?我说是念书的人,现在还念佛呢。他听说就高兴了。他说,他也是信佛的人,还要来拜访我爹啦。他就给我一块钱,让我交给爹做小生意买卖,你若不信,我们可以一块儿去问。”

余氏听了这话,想了一想道:“他凭什么要你洗脸呢?”小南道:“这也是人家劝我的。他说,人穷志不穷,家穷水不穷,一个人穷了,为什么脸也不洗?他给我一小块胰子,让我自己在他们金鱼缸里舀了一盆水,在他们大门洞子里洗了个脸。我做的事都告诉你了,这也不犯什么大法吧?那块钱不是给你的,你别拿着。”余氏听了这话,把那块钱更捏得紧紧的了。便道:“哼!你这些话,也许是胡诌的!世上不会有这样的好人?”小南道:“你不信,我也没有法子,你可以到那慈善会去打听打听,有没有一个姓洪的?”

余氏看女儿这样斩钉截铁地说着,不像是撒谎,这就把责罚她的态度改变了,因在脸上带了一点笑的意思,很从容地低着声音向她道:“只要你没有什么错处,那我也就不骂你了。可是这个人要做好事的话,决不能给你一块钱就算了,一定还有给你的钱,你实说,他给了你多少钱?你拿出来了,你就什么事都没有。”小南道:“他倒是说了,将来可以帮我们一些忙,可是今天他实在只给了我一块钱,你不信,搜我身上。”说着,两手将衣的底襟向上一抄,把一身的白肉都露了出来。常居士在屋子那边听到这些话,就喊起来道:“嘿!你这也未免太笑话了?你先是风火雷炮的,只管追问她做了什么事,现在那件事还没有问到彻底,你又对她要钱,你这是教导女儿的法子吗?”余氏听了这话,由里面屋子里,就向外面屋子里一冲,挺着胸道:“女儿是我生出来的,我爱怎样教导她,就怎样教导她,你管不着!有人做好事给钱,我为什么不要?难道钱还烫手吗?你有本事,你出门去算命,占个卦,挣几个钱来养活你的闺女。现在你还靠着我娘儿俩来养活你,你有什么话可说?”

常居士是个极懦弱的人,平常就不敢和余氏谈什么激昂的话,今天余氏骂姑娘的时候,气焰非常之凶,这个时候若是和她顶上几句,可就怕她生气,只得默然无语。余氏向他将嘴一撇,微微笑着,依然走到里面屋子里来,于是拉住了小南的手,又低声问她道:“据你说,这个人是个好人,他干什么事的?”小南道:“我也有些闹不清了,好像是写字先生。”余氏道:“你曾用过人家的钱,连人家是干什么的,你都不知道?”小南道:“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人家是做好事的,又不是我的什么亲戚朋友,我管他是什么张三李四?”余氏道:“你知道他在慈善会一个月拿多少薪水呢?”小南道:“人家做好事的,我怎能问人家一月挣多少钱呢?”余氏道:“这样也不知道,那样也不知道,你这孩子,白得了这样一个好机会了。他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你总知道,你看他究竟阔是不阔呢?”小南道:“衣服可穿得不阔,不过是一件灰布大褂罢了。”余氏道:“穿灰布大褂的人,能做好事,这话我简直不相信。”常居士又忍不住了,便道:“你这话真是不通,难道穿灰布大褂的人就不配做好事吗?”余氏道:“我们这边说话,你不用管。”小南道:“我看那个人,也不过在那里混小事的,挣不了多少钱。不过他就是挣不了多少钱,反正也比我们阔得多。他每天早上八九点钟,总会由这条胡同里,走过去的。碰巧你要是在大门口遇见了他,我就指给你看。”余氏道:“这样说,你并不是今天才认识他,你已经认识他好多天了。这几天,你老说捡着东西卖了钱了,我看那钱不是卖东西的,全是那人给的,对也不对?”

小南坐在炕沿上,将身子半倒半伏着,只管用一个食指,去剥那炕上的破芦席。余氏道:“你说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小南道:“可不是吗?天天总给我几十个铜子,他说,捡煤核儿又脏,又和野孩子在一处,大姑娘不应干这个,所以天天给我铜子回来交帐,让我别捡煤核。”余氏想了一想道:“照说,这个人是好人,说出来的话,也很受听。可是捡煤核的大姑娘,多着啦。他怎么就单单说你一个人可怜呢?”小南道:“不就是为了有人打我吗?”余氏道:“天天都是给你三四十个铜子,为什么今天给你一块钱呢?这是为了你洗脸的原故吗?”小南道:“他给我钱和洗脸有什么相干?也就是他听到我说,我父亲是个信佛的人,这倒很对了他那股子劲,所以多给了几个钱。”常居士在那边屋子里道:“这样看起来,这个人简直是好人,他明天要走过大门过身的话,你可以把他引进来,我要问问他的话。”小南看到母亲的态度,早是变好了,不过是要钱而已。现在父亲所说的话,也不见得有什么恶意,真要把人家引到家里来的话,大概也未尝不可以。便道:“他也说来着,要见见我们家人呢。”常居士又道:“小南妈,你听见吗?小南这些话,若都是真的,这个人就不见得怎样坏。你想,他要有什么坏心眼,还敢上咱们家来吗?”余氏道:“这年头儿,真是那句话,善财难舍,他老是肯这样帮咱们的忙,总是好人,他真愿意来,我倒要瞧瞧是怎样一个人?”

话说到这里,总算把盘问小南的一阵狂风暴雨,完全揭了开去。小南胆子大了些,说话更是能圆转自如,余氏问来问去,反正都不离开钱的一个问题,结果,已经知道小南用了人家三四块钱了。这三四块钱,在余氏眼里看来,的确是一种很大的收获,不过这姓洪的是怎样一个人?假使自己家里,老有这样一个人还帮着,那可以相信不至于每天两顿窝头都发生问题。如此想来,不觉得姑娘有什么不对。就是姑娘把脸洗干净了,把头发梳清楚了,似乎那也是为人应当做的事,不见有什么形迹可疑了。在小南身上掏出来的那一块现大洋,她原是在衣袋放着,放了许久,自己有些不放心,怕是由口袋漏出去了,她还是由袋里掏了出来,看了一看,于是在炕头上破木箱子里,找出一只厚底袜子来,将银元放在里面,然后将短袜子一卷,用一根麻绳再为捆上。她心里可就想着,假使得了这样一个人,老送给我们大洋钱,有一天这大洋钱就要装满袜筒子了,这岂不是一桩大喜事?手里捏住了,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将起来。

常居士在那边听到,就问她笑些什么?余氏道:“你管我笑些什么?反正我不笑你就是了。”说着,将那袜筒子向破箱子里一扔,赶紧地把箱子盖盖上,再把一些市卷子纸卷子,破坛儿罐儿,一齐向上堆着。常居士在那边用鼻子一哼道:“我也知道,你是把那块钱收起来了。你收起那块钱,打算你一个人用,那可是不行。我吃了这多天的窝头,你就不能买几斤白面,让大家吃一顿吗?”余氏道:“你这真是瞎子见钱眼也开,刚听到我有一块钱放到箱子里去,你就想吃白面了。你有那个命,你还不瞎你那双狗眼呢?你多念几声佛吧,好让他渡你上西天去,若是要我养活你,你就委屈点吧。”常居士是常常受她这种侮辱的,假使自己要和她抵抗的话,她就会用那种手腕,做好了饭,不送来吃。这也只好由她去,万一到了饿得难受的时候,不愁她不把那一块钱拿出来买吃的,有了这个退一步的想法,这次让余氏骂着,又不作声了。小南见父母都不管了,这倒落得干净了脸子,找了街坊的姑娘去玩儿去。应该很担心的一天,她依然保持了她那处女的贞操,平安地度过。

他们这样的穷人家,晚上爱惜灯油,睡得很早。因为晚上睡得早,因之早晨也就起得早,当那金黄色的太阳,照着屋脊时,余氏已是提一大筐子破纸片,在院子里清理。因为今天应该向造纸厂去出卖破纸,这破纸堆里,有什么好一些的东西,就应当留了下来。把一大筐子破纸,都理清出来了,小南还在炕上睡着,便走进里屋来,双手提了小南两只胳臂,将她拉了起来,口里乱叫道:“丫头,你还不起来?什么时候了?你说的那个人,这时候他大概快来了,你不到门口去等着他吗?”小南将身子向下赖着,闭了眼睛道:“早着啦,天还没亮,就把人家拉起来。”她挣脱了余氏的手,倒了下去,一个翻身向着里边,口里道:“别闹别闹,让我还睡一会儿。”余氏拉了她一只脚,就向炕下拖道:“谁和你闹?你将来会把吃两顿饭的事都忘记了呢?你不是说那个人今天早上,会从咱们家门口过吗?你怎么不到门口去等着他?”小南虽然是躺下的,可是快要把她拖下炕来,也明白,一个翻身坐起来,鼓了嘴道:“昨天你那样子打我骂我,好像我作贼似的。现在听说人家能帮忙,给咱们钱,瞧在钱上,你就乐了,恨不得我一把就把那个财神爷抬了进来,你们好靠人家发财。”余氏道:“你瞧,这臭丫头说话,倒议论起老娘的不是来?难道昨天没有打你,今天你倒有些骨头作痒?”说着,两手又将她推了一推。余氏太用了一点劲,推得小南身上向着炕上一趴,嘴唇鼻子和炕碰了个正着。

小南被娘一推,倒真是清醒了,走到外面屋子,向天上看了看,见太阳斜照在墙上,便道:“我说是瞎忙吗?还有两个钟头,他才能来,我们这老早就去欢迎人家,到哪儿欢迎去?”余氏道:“咱们家没有钟,你准知道那钟点吗?”小南道:“天天都是太阳到窗户那儿他才会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余氏道:“这样子说,敢情你天天在大门口等着他,这样说起来,不是他找你,倒是你找他。”小南觉得自己说话漏了缝,把脸涨得绯红。余氏倒不怪她,却道:“既是你认识他,那就更好办,你可以把话实说了,请他到咱们家来坐坐。我这是好意,说我爱钱就算我爱钱吧。”说了这话,拉了小南的手,就向大门外拖。穷的小户人家,无所谓洗脸漱口,小南让母亲硬拖着到了大门外,也只得在大门外站着,手在地上拾了一块白灰,在人家的黑粉墙涂着许多圈圈。自己站在墙根下,画了几个圈圈,又跳上几跳,由东画到西,几乎把一方人家的墙都画遍了。这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人道:“这么大姑娘,还这样到处乱涂。”

小南这时的心思,在想着洪士毅,虽是手在墙上涂抹着,然而她的心里,觉得此人该来了,今天他来了,我说我母亲欢迎他,他岂不要大大欢喜一阵?所以心里在姓洪的身上,旁的感觉,她都以为在姓洪的身上。这是忽听得有人说了一句这大姑娘,还这样乱涂,这多少有些玩笑的意味在内,旁人是不会如此说话,因之依然在墙上涂着字,口里道:“你管得着吗?我爱怎么样子涂,就怎么样子涂。”那人道:“这是我的墙,我为什么管不着?我不但管得着,我也许要你擦了去呢。”这一套话,在小南听着,不应该是士毅说的了,而且话音也不对,回过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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