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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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极限-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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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想家。〃我忽然说,我不知怎么忽然就这么说了;

  东林站住,回过头来看着我,一目光里有些爱怜和叹息。我也看着他,我看到他的身后夕阳正在退潮的海上作出一片红晖,那是暖暖的家的境界,充满了父爱和母受的情愫。我沉进了那片红。晖,可是,跟着我就看到了母亲敌意的眼睛,她正嫉恨地绝不饶恕地看着我们。

  母亲老了。母亲年轻时的面容是浮在我记忆上的一道永恒的影子,那时她齐耳的短发黑而浓密,双臂有力,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抱起来,亲我疼我,说我是她的小甜人儿,我透明童年的小舟漂在母亲宽阔无边的月光海上,除了迷蒙的柔爱,我不知道哪儿还有生硬严峻的东西。如今,那一切都遥远了,凝滞了,我已成大人,而母亲已跨入她老年的门槛,她在那门槛里看着沧桑一切,看着她脚下一点点长大起来的我,以一个过来人的心思为我构想和设计了既定的人生,这是一条平稳安逸而又没有任何波折的路线:上学,当兵,找一个对象——当然是部队的对象,然后在中国最美丽的城市大连安一个美满的家,这就是没有尘垢的母爱托给自己女儿的全部光环。

  我理解母亲,我知道她对于我的构想与她苦难的童年有关。母亲是苏北人,在穷得难以生存的岁月里,她八岁丧母,继母对她苛刻而又残忍,十五岁时她抱定必死的决心逃了出来,四处流浪,然后当兵,与爸爸结婚以后住在上海,而爸爸很少在上海呆过,入朝作战,外出学习或执行任务,总是母亲孤单地带着孩子应付生活,爸爸追着军旅生涯和上级的命令匆匆奔走,母亲则追着爸爸的脚印匆匆跟进,后来就从上海调到了大连。母亲离开上海时有过疑虑,在南方人的眼里,大连是荒夷之地,胡地的黄沙铺天盖地,完全是流放的情景了。她把我们四个孩子拴好,大哥,二哥,我,小四,一条带子按这个次序连接起来,免得我们丢了哪个。在海船上晃荡许久来到大连,她依旧心绪不安,直到见了大连的真面目,认识了大连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的独特气候,她才信然地笑了。在阳光明媚花木夹道的街路上,她常常把我抱起来,喃喃地说,南妮南妮,你永远都是个大连人,再也不会有妈那种难日子了。那时候大哥二哥和小四就嫉妒地看着我,看着我的这个家中唯一的女孩在母亲心目中的位置。

  母亲没有想到倒行逆施的事情会出现在我的身上,我也没有想到,怎么会呢?在母亲的眼里和我自己的眼里,我都是个纯真的囫囵的整体,母亲翼下的成长温软了我永远的依顺,我怎么可能去件过母亲呢?

  裂纹的细线最先是从我的好友蔡小昕身上捻起的。我们都已长大成人,这一点肯定被忽略了许久,那一阵子小昕异常兴奋而神秘,原来她是恋爱了,对象是市外贸局长的儿子,在远洋公司工作。母亲知道了这事,非常吃惊。

  〃部队的闺女,怎么找了地方的对象?〃她说,同时又自问,〃到找对象的时候了吗?小昕到了吗?〃

  小昕和我同龄,她到了,说明我也到了。母亲开始忧虑,不是忧虑我会找对象,而是忧虑我是否也会像小昕一样不声不响也找个地方的对象,她对一个地方的女婿是不能容忍的,在她对女儿的全部设想里,首先一条,女婿必须是部队的,看看我们这个几十年的军旅家庭和出入这个家庭的叔叔阿姨们身上的领章帽徽,一切就不难解释了。她探问我,观察我,又不时向小昕打听我,生怕我突然会在哪一天有什么动作,为能彻底放心,她〃彼不动我先动〃,给我张罗起对象来,她相中的目标是何晓鲁。在我们的周围,部队干部的子弟是非常多的,何晓鲁是其中之一,他是要塞区后勤部部长的儿子,是这一带部队干部子弟的头,我和他是同班同学,非常熟的,中学时他常常到我家来玩,对我也有那点〃意思〃,这个我早就知道,可我不可能找他做对象,不是他人不好,他长得很漂亮,腰板直直的头发眼睛黑黑的,人也聪明,可他身上我不喜欢的东西太多,譬如,虽然聪明却学习不好,从来不肯下功夫。这也是他周围那帮干部子弟的共同特点,他和他们一样自我感觉良好,充满了部队干部子弟特有的优越感,平时拉帮结伙地玩,穿爸爸们五十年代的大靴子和呢制服,逢到〃要后〃大礼堂放电影,总会见到何晓鲁领他那一帮人〃跨跨〃地走进来。在学校时还不尊重老师,有一次教唱歌,大家都唱完了,他嗽地来了一声,弄得哄堂大笑,老师脸都气红了,喊他起来,他还满不在乎,油腔滑调地和老师一句来一句去,气得老师白了脸走了,课也不上了。中学没毕业,他就参军到重庆的军校学习了,这是培训干部的学校,是〃后门兵〃,本该悄悄一走了事的,他却不,他穿了崭新的军装,唱嗷嗷地到学校来前前后后地走,专门气老师的,老师到上面四处去告也不顶用,他还是走了。这样的人,我怎么能找他做对象呢?

  〃他各方面的条件都好,〃母亲说,〃他身上的那点小毛病,在部队上吊几年就没了。〃

  〃我还小,〃我找我的理由,〃我想过两年再谈,趁现在多学点东西。〃

  我确实想学点东西,从小学到中学,我一直都是数学课代表,一直很好学的,后来就当了兵。我的当兵是一种很不公平的选择,那时的中学生纷纷下放,我也跟着下放,下放到一个小农场,只呆了一个星期,就穿上军装走了,接着又读了军医学校。那一批部队干部的小孩很多都是这个路径,我也没有例外,女兵的生活成了我的全部生活,直到认识东林。

  我的秘密也是蔡小昕泄给母亲的,在我回绝她的一个很长时期以后,一次她又与小昕谈起我,说我也不小了,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的事情呢?这闺女不会有什么毛病吧?样子是很担忧的,小昕一听就笑了。

  〃放心吧阿姨,〃她说,〃南妮呀,她一点毛病也没有,嘻嘻……〃

  小昕的嘻嘻傻笑露了馅,母亲警觉起来,追着问:南妮是不是自己谈了?谈的是什么人?哪儿的?小昕慌了,连忙否认,可母亲一下认定有了这事,三问两问,就把东林的事儿审出来了。

  母亲说:〃那个人是地方的?〃

  小昕说:〃嗯嗯……〃

  母亲说:〃那个人还在安徽?〃

  小昕说:〃嗯嗯……〃

  母亲说:〃那个人的家庭是农民?〃

  小昕说:〃嗯嗯……〃

  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事,立即到部队来问我。

  〃这不是真的,是不是?南妮,这不会是真的,是不是?〃

  母亲满眼痛苦地盯着我,等着我否定的回答,我的心疼起来。

  〃妈,我知道你不喜欢地方的,我……〃

  母亲一听就哭了,她泣不成声地伏在被子上,身体耸动个不停。母亲是坚强的,遇到任何困难都很少掉泪,可为了我,她哭成这样,这是我太伤她的心了。看着痛苦不堪的母亲,我的泪也流个不住,母亲,我可爱的母亲,我怎么会把你伤成这个样子呢?我这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了。

  〃妈,你不要哭,你千万不要哭,都是我不好……〃

  〃孩子,南北几千里,你了解他吗?他在那个小县城里,又在安徽那么穷的地方,他除了是个大学生,什么也没有呀,孩子……〃

  〃妈,我对不住你,你别哭,妈……〃

  〃孩子,千好万好,与他断了吧,像我们这个家,像你这个条件,在大连,什么样的好人找不到?你不要伤妈的心……〃

  〃妈,我不伤你的心,可是,妈……〃

  〃孩子,你真是没有疝绑个茄子充疝,你是妈的心尖尖,别的事情,妈没难为过你,这一回,就算妈难为你了,与他断了吧。退一万步,就是找地方的,咱们也在大连找,至少条件也不能比小昕的差,孩子……〃

  〃妈,我听你的话,可是……〃

  〃孩子,不要可是,妈知道这样要求你是太难为你了,可你和那个人的那点事妈也掂量了,不就是你说的那些吗?现在与他断,还为时不晚,干万不能再陷深了,孩子,千万千万要听妈的话呀……〃

  〃妈,我听你的话,我一定听,可是,妈……〃

  〃你能听就好,能听就好,孩子,别的话,妈都不要再听,你再说什么都要再伤妈的心,孩子,不要怪妈这样太专断了,妈是为你好,看在养你多年的份上,这一回,你就算是迁就妈了,行吗?孩子,你点点头,就算是妈求你迁就了。孩子,你能点点头吗?你点点头吧。〃

  母亲说到这里,带泪的声音已把我的心淋碎了,我看到母亲的神经此时脆得如一页薄纸,我再加一粒沙尘就会把它弄破的,无论如何,就是有夭大的事情,我也不能再刺伤母亲,我必须点头,我一定得点头,哪怕是暂时的应付,我也要点,我泪出如涌,两手抓着母亲,用力地狠狠地点了点头。母亲看到了我的点头,在她确定了这一点以后,就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哞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地哭了;我们抱在一起,哭成伤心和感动的一团,母亲的泪,我的泪,都流在一起了。

  这一年雾大,如期到来的夏天的热风吹在海的绿浪里,把海雾源源不断地推向海岛,越过岛上的马尾松林子和薪炭林,从我们医院上空的山顶上飞过去,天地迷蒙地就笼在了一片雾中。这时近海上响过一声长笛,就是老牛船要靠岸了。〃老牛船〃是大连开往长山群岛的班船,两天一班,因为慢而大,与那些轻捷奔驶的军船相比,大家就叫他〃老牛船〃,它是整个长山群岛与大陆间,最重要的交通联系,上下岛的军民以及邮件等,基本上都依赖于它,它的每次到来都给岛上许多牵动,医院或下面的司令部总要派车去接船。船的码头在四块石——一个小镇,那是长山群岛的县城所在地,傍着蓝色的海湾,迤逦着一些洁白明净的建筑,玲现小巧得让人心动,在整个大连,在整个东北三省,它也许是最小的县城了吧!码头是不足以让老牛船驶入的,海湾水浅,老牛船远远地停住了,小的机船靠上去,把乘客一船船载下来,还有邮件。每次老牛船都带来我的邮件,有时一封,有时两封,最多三封到四封,东林每天都给我写信,就像我每天都给他写信一样。在没有老牛船的间隔里,或是大风雨的日子老牛船不能来,我就寂寞而焦急地等待,有时爬上西边的山顶望着海,风雨后海空的能见度是很好的,除了夕阳和透明的空气,什么也没有,真是不染纤尘,南面的哈仙岛,东面的小长山岛,北面皮口镇所在的海岸线都清清爽爽,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一样,风后的大海无浪,巨大的海涌还在动着,老牛船仍为它而不能来,这种时候,我多么希望海涌立刻停下来啊。我坐在绿岛的山顶上,面对着海水和蓝天,一任阳光射着我的信笺,我就开始写自己。有时不写,我坐在马尾松的荫凉下,让海风拂着面颊和头发,冥想着我自己世界里的一切,宁静的海声和宁静的松涛渗进我的心里,常常地,我要在夏日的风里默默地流泪,为那些即将邀去和即将到来的一切,为我那绵绵的一尘不染的梦。

  那个无风的晚上岛上一切都非常宁静,天很黑,山上海上都没有~点声音,散落在山脚下的渔民的窗户里也没有一点声响漏出来,站在楼外的阳台上,看到的天空只是一片虚寂,偶然地,山边上的连队里响过几声战士的歌,响过就寂静了。回到屋里女兵们都低头默然,翻翻书摸摸被子,都不作声,大家都想家了。住我对面的小昕忽然提议说,我们哭吧,哭一场就不想家了。大家便哈哈笑着装着哭起来,哭着哭着,腔调就变了,大家真的都哭起来。我也哭了;而且总也收不住,为了堵眼泪,我拿起一本杂志,顺手一翻,一个标题映进眼里:《流泪的女孩》,我顺着这个标题看下去,却见是一篇戏曲,是写一个青年姑娘的悲欢的,我看了个开头,尽管对那种时而对白时而唱词的形式很不习惯,还是一口气读下去了,一遍看完,我的哭意全没了,那个流泪女孩的生活艰难和以生命为代价而对理想的追求深深地感动了我。我立即给作者写了一封信寄去,信中写的是即兴式的一些感想,写过寄过也就忘了,不料两周以后作者回了信,不长,措辞礼貌而周到,大意是说在戏曲极为衰落的今天,竟有远方的一个女兵赞许他的剧本,他很高兴。我又回了一短信,一切就此结束,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把这事丢在脑后了。一天医院召集女兵开会,说为了迎接〃八一〃,司令部的意思让医院出几个节目,为此我们就到司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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