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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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极限-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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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次被酸酸的东西呛住,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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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刘以林 
 。。

 
 
  
 
    

蓬间客(3)
 

  毛翠总体上没变样,个不高,圆脸,但老得厉害,简直使我吃惊。分手那会儿,她还属于〃姑娘〃,现在却已属于妇女了,而且是农村妇女。过多的皱纹过早地铺到了她的脸上,严峻地记载着另一种生活,不由使人想到缺乏光彩的艰难岁月。看到面孔的第一瞬间,我们彼此都有些疑惑:变得都如此厉害!她疑惑什么,我知道;我疑惑什么,她却未必知道。我疑心真正的毛翠躲起来了,站在面前的是她的姐姐或母亲!讲惭愧,说不上;讲忏悔,更说不上。人生如梦的感觉强烈到灼人的程度。冤屈也罢,不冤屈也罢,时间都在我和她之间流;我也找过黄泉路,为了与她完全不一样的理由,只是没找到,回来了与她一样,因为我坦然。没什么不坦然的。

  毛翠并不坦然。她的丈夫虽把一切都对她说了,她见了我的样子也仍然把我当成我,但不坦然。她有愤恨,沉得很深的愤恨;她的愤恨摧残了她,也成全了她,使她还保持着原来的性格,使人觉得她火爆爆的话十分有道理。

  〃我一点都不想见你,〃她说,〃我想零吃了你这个人!〃

  生人肉有腥味,我想来点幽默,可是又没说,心里充满原谅一切的情绪。我看着远处的夕阳,雪野一片金亮。我想起了那个夜晚,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一个汉子从她屋里跑出来,光着屁股,手里拎着裤衩,腰下和大腿上那一截白白的,小腹下那一片黑地也看得真切;还有——医生用蘸水笔在纸上写的一行字:经检查,处女膜破裂。

  〃你冤枉我,像拿刀子杀我;你这个人真毒!〃毛翠那张嘴又说。

  我不想说话,我想听听,看她有多少怨气。

  〃你想甩了我重找,那也没啥,我老土配不上你大学生嘛,可你不该这样冤枉我。没良心的,没良心的不得好死!〃

  当初她也是这样讲的,她认为我甩开她是因我是大学生;坚持要〃好讲好散〃,不要用对待言生的法子对她。我跟她说,我没那么卑下,也完全不是因为成了大学生就要甩开她;我是不愿娶一个和别的男人睡了觉而又试图隐瞒到底的女人做妻子,彼此格格不入,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于是分手了。现在她仍然坚持这样说。时间没有流去她的愤恨。

  〃你嘴里塞驴毛了吗?怎么不讲话?〃她质问我。

  〃讲什么?难道'经检查,处女膜破裂'也是冤枉你吗?〃

  毛翠骤然惊住。她显然没想到此刻我会说这个话,她丈夫一定给她说了许多软言好语,讲定我愿意〃认错〃了,也讲定我错了,何以突然变卦?看着她惊得不能出语的表情,我知道我必须说出认错的话来了,否则将有一场爆发。

  〃有些事情看起来是真的,可实际是假的。〃我说。

  〃你……〃她缓过劲来,一副要和我拼命的样子,但转眼又克制住了,手伸到衣兜里,猛地拽出一样东西摔给我:〃斯一根,你不要抓着那一条;你眼没瞎,你看这个吧。〃

  我接过她摔来的东西,见是杂志社的一封信,信封折皱了,抹脏了。我不解地抽出信瓤,见是北京某医院妇产科医生的一封短信。信上说,青年杂志社转来了毛翠的信,因此给她回信;告诉她,处女膜破裂有多种原因,比如骑自行车、剧烈运动等等,都可能导致破裂,并不都是性交所致。〃

  〃你眼没瞎,你看见这个了吗?〃

  毛翠不识几个字,一向也讳谈男女之事,我相信,她写信时一定是咬牙切齿才下了决心的。我也相信,她也一定按她的思考能力,向另外的什么地方求过助,试图说明我那晚看的不是真实的,只是没有满意的答复罢了。这样的一封信,能说明什么呢?能把月光下的光屁股和黑地也否定了吗?那可是我亲自眼见的。

  〃我冤枉你,我承认了。〃我说,把一切其它情绪排开,〃老章一定把什么都对你说了,我承认冤枉你了,真不该冤枉你。〃

  〃你承认冤枉我,刚才还说那个屁话干什么?〃

  〃那不是屁话。因为我想告诉你,我并不是为了重找,也不是为了甩开你才给你过不去,那天晚上我确实看到一个人,样子不雅地从你屋里跑了出来。所以,我的意思说,从我这方面看,又并没冤枉你。要是把我换成别人,也会这么认为的。〃

  〃你不要再说屁话!我冤枉!〃

  〃你冤枉,我不是承认了吗?怎么还说我是屁话?〃

  〃你就是屁话,你根本没承认,你若真承认了,就不会说有人从我屋里跑出去了。〃

  〃有人跑出来那是事实,可我承认冤枉了你。因为我知道你确实受了冤枉,不论我看到了什么,你都确实受了冤枉。我说的不是假话。〃

  毛翠迷惑地看着我。

  〃你不要觉得我的话自相矛盾,没矛盾的,因为,我和你一样受了冤屈。〃

  毛翠迷惑地看着我。

  〃我的脸你看到了吧?老章可能告诉你是大病留下的后遗症,其实不是,是被人毁的——有天半夜里有人叫我,我下去了,下去就毁了我的脸,事情糊糊涂涂,完全糊糊涂涂,而别人都以为我什么都明白却不讲,就像我以为你什么都藏在心里坚决不讲一样,这实在是一种冤枉。〃

  〃这样说,你看到有人从我屋里出来不是讲的假?〃毛翠迷惑地问。

  〃当然不假。〃

  〃那你今天还到我家去吗?〃

  〃当然去。〃

  〃去了你怎么讲?〃

  〃就讲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看见。医生的检查是这样一行字:经检查,处女膜没有破裂。〃

  〃你说假?〃

  〃怎么说假?一切本来就是假的。譬如有一天晚上我睡觉起来,分明看到眼前有一张鬼脸,有洗脸盆那么大,鼻子眼都活灵活现。可世上本来就没有鬼,一切都是假的。〃

  〃你讲定了去?〃

  〃讲定了去。〃

  毛翠忽然鸣鸣地哭起来。

  我一愣:〃你哭什么?〃

  毛翠抬起头:〃你这个脸毁了,真没有风流债吗?〃

  〃真没有。〃

  毛翠又捂着脸呜呜地哭。

  我好生奇怪:〃哭什么?哭什么?〃

  〃敢情你讲的都是真的。〃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不是为了甩开我才用对待言生的法子对我。早知道这个,我不该天天在暗下里咒你呀;咒灵了,把你咒成这个样子。〃

  我哭笑不得:〃我这个样子与你的咒有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我不咒你,你会落这个难吗?我真不该呀……〃

  真是滑稽不堪,我的不幸是你诅咒造成的吗?

  〃我真不该把你咒成这个样子,真不该……〃

  〃不是你咒的,这与你的咒毫不相干。〃

  小妹认真研究我的脸,她逼着我说真话。她说,没有什么病能留下我这种后遗症,她懂,她高中毕业,只不过没考上大学而已,不要对她有什么隐瞒。兄妹俩么,血缘关系在,再远也是近。那个亲不亲阶级分的时代过去了,现在兄妹俩就是要讲兄妹俩。父亲死了,父亲死后我们就越来越近吧,不要再远了。小妹说话打弯儿,越弯越远,越远越显得近。这和意丽她姨不一样,小妹是真的想说些心里话,不是套我的话。

  她说,母亲领着她,在乡下苦苦地过日子,不容易,因为她要念书,就更不容易。有一次,母亲病了,病得很重,发高烧,一夜直问太阳出了没有,说太阳出了就把东西拿出去晒。天亮了,母亲又挣扎着起来,要去放猪。母亲包给队里放猪,放一天猪十分工,也就是三角七分钱。她停了一天的学,和母亲一起去放猪,那一天母亲躺在猪场上,昏昏的一天。远处看见白墙的地方就是医院,母亲不去看,没有钱哪。孤女寡母的日子,真不容易。

  她说,一天天地具体看,时间像虫一样地在地上爬;可一天合起来看,时间又像鸟一样在天上飞。她也没觉得怎么长,就长大了,高中毕业了。世道也是,一天天看,看不出什么变,可好多天合起来看,变得可真太快了。她高中毕业,学养鸡儿,一下挣了那么多钱,多得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时下的词儿,也就是万元户。她不止万元,伸出五个手指儿,她说,是那个数。再干几年,她又伸出五个手指儿,要挣到那个数。

  她说,母亲乐死了,没想到能过上这种日子。家里盖了两层小楼,买了电视,收录机,沙发,摩托车,还有电冰箱。母亲常常说,这下好了,什么都不缺了。可是,她知道母亲心里缺一样东西,她也觉得生活中缺一样东西,那东西本来可以找回来的,可因为母亲才知道的原因,找不回来,而且,现在,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唉,人哪,真是何苦。爷和妈,真是何苦。想一想,爷和妈一辈子,真像两个人隔河坐着,互相骂,互相恨,都朝死里恨,直到都把自己累死。唉,真何苦。

  她说,她找对象不容易,她不想老在村里守那一摊子,也不想找个农村人做对象,她想进城。说到这个,她笑,她不想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不想扎根农村干革命,她说她脑筋坏了坏了的,简直有问题,简直是想把城市挤爆炸的一代。当然有不少人追求她,她的一个高中同学追她追得发了疯。甚至打了背包到她家帮她干活儿。她收留了他,但讲清了不是恋爱关系。她对他很好。他那样的人她请了三个,帮着干活的,给工资。说到这她又笑,说她当了小老板了,发号施令开心得很。但她对他们都好,哥儿们姐儿们似的。这样就有许多谣言,说她和那几个人有什么关系,尤其说她和那个高中的同学如何如何。妈也怕得很,劝她辞了他们,少养些鸡,够过日子就行了。她哭过好几回,后来想想就不哭了,谁爱说啥就说去,她偏不辞他们,偏要和他们哥儿们姐儿们地闹。但她心里清清亮亮。后来她找了两个城里的,都不合适。再后来,她登了征婚广告,结果收到一大堆信,真吓人。她在那些信里挑,挑到一个学经济管理的研究生,一谈还就成了。小伙子满帅的,满有雄心的,说定了得到学位以后不参加国家分配,回来和她一起办工厂。她说,她和他也像哥儿们姐儿们。她笑。

  她说,她的话多呢,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但她不能在这果三天三夜,她要快点回家,家里的事她放不下心,更不放心母亲。她问我:工作怎样?找了嫂子了吗?脸上到底怎么回事?等等,等等。

  我答了,一一答了,全说的实话,没有假;她听了,频频点头,一句跟一句地安慰我,倒像忘了小妹的身份,变成大姐似的。对意丽,她尤其表示蔑视。

  〃意丽有什么了不起?〃她说,〃不就一个破烂记者吗?吹就吹了,再重找个好的,世界之大,男子汉何患无妻?〃

  面对热气腾腾的小妹,我惭愧起来,苦笑笑:〃我现在做人都难,还谈什么男子汉何患无妻?〃

  〃哥你不要怕,有什么怕?〃小妹说,〃你这个事,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说不定哪天就真相大白了。〃

  〃你真信我是受了冤枉?〃我说。无论怎样,我觉得,小妹也是〃别人〃的一分子。

  〃当然真情,不仅因为俺是你妹,也因为俺同样受过别人冤枉。〃

  〃谢谢你了,小妹。〃

  〃哥你尽说见外话,谢什么?你听俺的话,什么都不用怕,这错不了。嫂子还是尽快找,你一个堂堂大学生,就脸面上那点小缺陷,还怕找不到女的?要不,俺帮你吧,给你登广告,报社有几个记者,俺认得。〃

  〃使不得,使不得,那一闹,更满城风雨了。〃

  〃哥你真是,怕什么?这世道俺看了,做人第一是不要怕——怕了,便什么也不成了。〃

  〃不是怕,难哪,小妹你不知道,若换了你,你就知道了。〃

  〃有什么难的?哥,要不,你辞了工作,回来和俺一起干吧,等俺的那位毕业了,俺们一起办工厂,怎么样?〃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不是那么简单。〃

  〃看你,总是怕,总是怕,怕什么呢?不就这个事吗?有什么不简单?〃

  是的,有什么怕?说起来又有什么不简单?想来想云,只能说我和小妹不一样,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彼此差得很远,很不一样。真是惭愧得很。或许,小妹那儿可以做我最后的退路吧?细想想,也不可能,即便到了那一步,我也很难那样做。真是讲不清的事情,真是惭愧得很。

  讲到父亲留下的屋宅和财产,小妹说:〃都是些过时的东西,家里东西处理给秦伯,屋宅折价卖给邻居冯伯吧,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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