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雪挹青霜 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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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雪挹青霜 纳兰-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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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溢出,“对不起!”
  “你我之间,何必再有这三个字。”绛雪淡淡微笑,如霜雪初融,云开月明。
  “我知道,地狱门从不杀不该杀之人,我也知道,我爹的确做过许多天理不容的事,你对我一再退避维护,我却步步紧逼,甚至利用你对我的情义来杀你。”
  “那本是身为人于应该做的事,更何况若非你救我,你父就不会死,若不杀我,你不能对你的父亲交待,也不能对你的心交待,更无法立身于天地之间。”绛雪的笑容,轻柔宁静,人世间的一切美丽,都到了她这不沾红尘的笑意中,“我从小没有爹娘,做梦都想要真正的至亲,如果我能有我的父母——纵然,他们是天下最大的恶人,我也一样会毫不犹豫地偏向他们。若是有人伤害了他们,我也会歇尽所有的力量,为他们复仇。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这样的骨肉天性。”
  宋知秋微微一笑,笑容乍现时,又深深叹息,“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但我不能不责怪我自己。我对父亲尽孝,却背尽了道义,更负了你的情义,只是,天下人都可以恨我爹,我却不能不在意他。因为,我也同样是他最在意的人……我爹,也不是生来就是贪官的。我家中穷苦,爹苦读成才,一心想求功名,当年娘生我时,正逢霜降,夜寒风冷,家中无钱无米没有好衣裳。只有爹娘整日抱着我用身体来温暖我,我长大了,稍稍懂事,爹便抱着我日日疼宠呵护,晚上对着月亮给我讲种种故事,人说严父慈爱母,我爹疼爱我却犹胜娘亲。他一字一句教我说话,牵着手带我走路,把着我的手,教我识字,我生病时,他抱着我步行十几里路冒着风雨去求医。每逢娘责骂我时,就一定为我说话。一直以来,爹都是我心中的神,是我最亲的人,直到有一天,他终于高中,可以做官……”
  沉湎在往事中的宋知秋,语气之中,皆是孺慕之情,但声音却渐渐苦涩了起来,“那个时候全家都很高兴,都以为有好日子过了,爹也说可以施展抱负了,可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官,行事处处被制肘,根本没有想象中的快活自由。大明的官俸向来奇低,全家人白菜萝卜,娘亲荆钗布裙,仍觉时时不够用。爹初时还一意想做清官,直到那一年,我大病一场,必须用各种贵重药材续命,可是爹贵为父母官,却连买药救子的能力也没有。爹娘守在我的病床边,娘哭得嗓子都哑了,爹几日几夜不睡,红着眼在房里走来走去,最后抱着我大哭一场,然后就出去了……再然后,家里有就钱了,我每日里人参燕窝地养着,身体渐渐好了,可是娘却一直不笑,爹也总是板着脸;只是那里我年纪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生活越来越好,衣服越来越光鲜,吃的饭菜越来越好,心里十分高兴,认为爹爹必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绛雪静静地听,心头却为这样略带苦涩的平淡语气激起了惊涛骇浪。
  “后来渐渐长大,渐渐懂事,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知道老百姓都骂爹是贪官,知道娘亲为什么终日不展颜,却已没有立场去责备爹。如果不是我,爹不会踏出第一步,踏出了那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一个久受穷苦的人,享过富贵滋味又哪里舍得开、放得了?当了贪官,做了亏心之事,又怎敢不为维护权利去承迎上司,用的银子又怎能不从百姓身上取,有时贪银爱利,偏帮偏判,却又惹得受屈的人喊冤状告,甚至闹出意料之外的人命,到那时,惟有继续以官府势力弹压,同时上下打点,不叫被人扳倒。就这样一步步越陷越深,无力抽身,也无心抽身了。看着爹身上的罪孽越来越重,娘苦劝无效,只得带着我离家而去,最最自私的人是我,明明知道爹是受了我的累,却不肯接受一个贪官之子的身份,抛下了爹,随娘远去。爹失去亲人,惟有拼命敛财,才能略略平复心中的失落,而我得异人看中,收为徒弟,修习武艺,转眼间,就是十年岁月过去。整整十年,爹一步步高升,却不曾再娶妻生子,每逢霜降之夜,必如往年一般,在花园里置酒独酌,还要买来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糕饼、点心、糖葫芦。纵然他千毒万恶,待我与娘亲却是真心真意,纵然他负尽天下,却也不曾负过我与娘亲,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负他,不能眼睁睁看他被杀,而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绛雪听他一句句述说,听那语声由苦涩转为悲凉,看他双眸因不堪苦痛而微微闭上,看他眉宇间浓浓的悲苦,心也因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而牵动隐痛。
  好想靠近他,想捏他的手,想抚平他眉间的伤,想对他说一声“对不起”,却连移动分毫的力量也没有,却连开言发声的勇气也没有。
  这么多年来,仗剑杀人,以血卫道,从来不曾觉得不对,纵然为宋远枫之事而后悔,也只是因为那是宋知秋的父亲。可是,这一刻重重的懊悔悲伤都在心头,第一次开始反思所有的作为,却已经是离死不远的时候,现在,已是再也来不及了!

  第八章

  是天意吧,爹作孽太多,所以要死于非命,我却是一切罪孽的根源,所以也要受报,而绛雪……绛雪……
  心中酸楚,忽然不能再思考下去,寒风呼啸的声音空荡荡的,响在耳旁,却还是听到了轻微不同的声息。急急睁眼,看到绛雪咬牙蹙眉,极力想移动受伤的身体。
  “别动,就这样让我好好看着你吧!“
  如果是又惊又急的喝止,绛雪或许不会理会,但这般温柔语声,这样叹息般悠长的话语,却立刻将绛雪所有的意志夺走。
  就这样让我好好看着你吧!
  就这样,抓紧这最后的时间,好好地看一看彼此。
  纵朔风狂啸,冬意寒冽,纵连指尖也不能稍稍相触,就让眼神将彼此的心与魂融在一处吧。
  天寒风劲,冬意冷,断崖孤高,绝地寂。
  两个武林高手却只能躺在这断崖之底,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等着身上的伤痛夺走一切神志,等着狂猛的冬风,带走全部温暖。
  有着杀父深仇的两个人,陷在同死之地,却也早忘了生死,忘了仇怨,凝视着彼此,轻轻地交谈。
  很自然地将心灵最深处的秘密往事,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很自然地彼此分享着生命里的一切。
  或许因为太过在意对方的话,或许因为太过关心对方的遭遇,于是忘了身上的伤,忘了身外的寒,在如此严重的绝境里,竟撑过了几个时辰,仍然保持着清醒,没有失去知觉。
  天已经黑了,明月繁星,映亮夜空,而寒意则更浓更深。
  两个人都已经没有力量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最后时刻的降临。
  忽然间,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响了起来。
  绛雪惊异地眨了眨眼。
  宋知秋本来已冻僵发青的脸忽然红了,在寒风中颤抖着苦笑说:“原来,我们不是痛死,也不是冷死,而是饿死啊。”
  绛雪笑不出来。
  饿了!经过了那样的血战,再在断崖下躺了大半日,谁都会饿的。武功再高的人,也一样受不了饥饿,在饥饿状态下,本来就因伤重而微弱的内息运转更是困难,很难再驱走寒意,饥寒交迫之下,生命的火焰随时都会熄灭。
  心中默默算着,如果唐门下崖找人,虽然到断崖底要绕很长的路,但是最晚再过三个时辰也该赶到,可要是,他支持不到那个时候呢?
  心猛然一颤,整个身体都打了个寒战。倏地睁大眼睛看向宋知秋,他的脸上没有血色,青白得吓人,眉宇间满是不胜负荷的倦意,双眸似闭微闭,像是随时会沉进一个永不醒来的梦中去。
  “别睡,快睁开眼。”绛雪失态地大叫。
  宋知秋被她声音里的焦虑忧心,惊得猛然张开眼,勉强振奋精神,对着绛雪笑一笑。
  可是,真的,很冷很累很痛很饿啊。
  绛雪的身体早在寒风中冰凉,而现在,连心都凉了。
  跌下山崖时,宋知秋抱着他,无形中也用身体保护了她,大部分的撞击都由他承受了,而现在,这可怕的伤痛在饥寒之下,将随时夺走他的生命。
  绛雪惊慌地不再看宋知秋意图安慰他的眸光,只是无助地左右顾盼,绝望地想在这全无人迹的断崖中,寻找一根救命的稻草。
  尔后,眼睛一亮,看到了左边半步外的一个东西。
  那是她背在身上的包袱,里头有供她日夜兼程赶来鬼愁崖的食水干粮。她清楚得记得,包袱里,应该还有一块烙饼的。
  在这种情况下,一块烙饼能有多大作用呢?纵然稍解饥饿,纵然带来一丝轻微的力量,又能在如许寒风中再支持多久呢?
  但这个时候的绛雪根本没有思考任何别的问题,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好忍受断骨刺痛的一切准备,咬紧了牙关,猛然在地上一个翻身,由仰躺变成了俯卧,却也到了包袱的旁边。
  宋知秋惊骇地失声叫了起来:“你做什么?”同样断手折骨的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对此刻的绛雪来说,是多大的折磨和伤害。
  绛雪却没有理他,只是专心地想要解开包袱。
  包袱在掉落时自她身上散落开来,但包袱里头的结却没有开,绛雪此刻一只手断了,一只手中毒麻木,竟是连解开小小布结的能力也没有。
  惟一可以想到的办法,就是用牙齿咬。
  包袱的布质十分牢靠,绛雪忍着身体的疼痛,置耳旁宋知秋的呼喊声不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咬得齿关松动,唇上血迹斑斑,终于把包袱的结咬开,再用牙齿揭开包袱布,从里面找到了最后那块大烙饼,咬在齿间。
  宋知秋一直紧紧盯着她,不解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直到她抬起头来,齿间咬着一块大烙饼,却没有吃,只是凝眸看着自己时,才终于明白了,心头剧震之下,声音都变得尖锐了,“别傻了,你根本过不来,这饼该你自己吃的。”
  绛雪口里咬着饼,根本无法回他的话,但眼中却有淡淡的笑意和无悔的坚定。
  两人之间,相距不过数尺,在如此情况下,却遥远如天涯,纵千万里征程,也不会比现在更艰难。
  但绛雪根本不去想,不去考虑。
  她俯卧在地上,手足都不能自如运用,无法着力,就是连爬也做不到,她就低下头,用下腭支着地,借着脖颈伸缩的微小力量,拖着不能自如运动的身体向前一寸寸地移动。
  血很快从下腭流了出来,沙粒泥尘钻进她的伤口里,全身上下痛楚加倍,身上的断骨在身体内部不停磨擦刺疼着血肉。
  宋知秋的惊呼喝止声响在耳旁,那声音似乎已然嘶哑,甚至带着哽咽。
  但绛雪没有停止,她只是很努力很努力地望着宋知秋,很努力地计算着这一寸寸缩短的距离,拼命地咬紧了嘴里那一块烙饼,不肯叫它落在地上,沾染灰尘。
  每一寸距离的缩短都要付出血肉的代价,每靠近一分,便要让这身体承受惊人的煎熬,但这一刻,一切已不再重要。
  绛雪眼中只容得下宋知秋,心中只想得到宋知秋,惟一要做的,只是靠近他,助他将生命尽量延续。
  以往,她都是去杀人,千里迢迢,仗剑夺命,而今,她却要救人,救的人,离她不过数尺,这数尺的距离,却是以往无数次千里奔波辛劳险阻所不能及的。
  但此刻,眼中只他一人,心头惟他一人,不知悔,何曾怨,惟有欣然欢悦。
  宋知秋已经叫不出任何声音了,也早已放弃狂呼喝止,只能无力地看着她,怔怔地瞧着她。
  看她仅凭下腭的一点点力量拖动整个身体,看沙石和着鲜血在地上留下触目的艳红,那样的红,红如情人的真心,红得叫人泣下。
  距离在一寸寸拉近,每一寸都满是她身上的血,他心头的泪。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涨满了全身,身体深处那某些东西破裂粉碎的声音从哪里来。自当日爹爹死后就已流干流尽的泪,为什么会涌上眼眶,流下脸颊。
  什么仇,什么恨,什么怨,什么痴,什么执著,都已被那鲜血染得艳红,红得叫人触目惊心,红得令人意动情乱。
  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东西,在这样的血红里,变得轻若浮萍;一直以来所执著的仇恨,在这样执着的眸光中,早化为乌有。
  不孝也罢,无道也罢,纵愧对生父于九泉,这一刻,也再不及这一寸寸缩短的距离更叫他揪心在意!
  经过了似乎已漫长得像是一千年的时光,绛雪终于到了宋知秋的身旁,以惊人的毅力支起身体,将那一块饼送到了宋知秋的唇边。
  躺着的宋知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已经磨烂了的下腭,染满了泥土的伤口,可更清楚的却是她脸上的欣然,眼中的笑意。
  人就在身旁,饼就在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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