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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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源-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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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沥淅淅,草上披着浓浓的雨露,树枝叶面承受着雨滴的冲击,弄得歪歪扭扭、飘飘落落,地上也泛着汪汪泞泥,好难走的路啊。她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少时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自己是走在路上或庄稼地里也感觉不到了。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虚幻遥远,渺渺茫茫、空空荡荡使人不可捉摸。又似乎这个旷野空间是那样的大,她自己又是那样的小,小的连自己都不存在了。她又好象在做梦,和曹超仁一起在梦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好些事,又生了孩子,自己也变老了。好长的梦啊,直到今天才被这剧烈的振动惊醒,使她感到痛苦,失落和绝望,现在她才感到自己是世界上多余的人了。过去追求的地位、权势和金钱也化成了泡影。生活上的富裕也无法填补心灵上的空虚和忧伤。这时天近黄昏,雨也下得更欢,一股股水流毫不客气地朝她身上各个角落乱钻,不一会儿头上,身上全被淋湿,散发沾在脸上,湿衣贴着肉皮,就如一只落汤鸡了。加上阵阵风来,不但使她冻得瑟瑟发抖,而且这风也吹凉了她的整个内心世界。这些年来老头子的工资猛增,由被降级的四十多元就犹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一下升到了一百多,可观,可观了啊。不但弥补了过去做夹尾巴狗时候那经济上的逆差,同时自己丈夫现在又得到老电业的赏识,仗着老电业的权势,职位也在接二连三地上升。自己呢,由于有老头儿在位,她也身高气粗,常言说 “朝中有人好做官”嘛,加上自己又有一张圆滑通达的嘴,哪一次工资都沾了边儿,不是纳级就是晋升,也快接近百元,两口子加在一起二百多,在四周低工资的海洋里就如羊群中的骆驼她独具一格。和文彬、郭云相比,同是大学毕业,出校还晚几个春秋,她已经象个短跑运动员,跑到了众人的前面,说起来真是个幸运儿、佼佼者。人口呢,去年又流产了,所以,除了两个大人就只有一个三岁的曹文妮娜,加上市场物价稳定、低廉,生活当然过得丰满富裕,满够意思啊。穿得要求舒适、柔软、光滑、笔挺;吃的呢,当然一要可口,二要营养,三要精细,也就是她常讲究的色、香、味的结合,一句话,都是高级的东西。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个全国性困难的日子里,她们不但主食、副食丰丰满满,而且还搞到一份特供的糖豆指标,养得他们象刚出笼的馒头又白又胖,皮肤那个酥嫩洁白哟,用手指都能弹出血来。

有一次,那是一个腊梅花开的季节,当人们正在冷飕飕地吃代食品、人造肉的时候,两口子特地找了一个出差的机会,领着小曹文妮娜上了一次中央北京城。在王府井街口那个高层的首都饭店里特别花了一百多元美美地开销了一餐。弄得油水横身乱窜,饱嗝一直打了好几天。回来后逢人便讲,遇谁都说:“你去过首都饭店吗,就是外国人和中央首长们,社会名流经常去吃饭的地方,门口的小轿车一溜一溜的,把那块地方都摆满了。人家那个讲究啊就没法提了。里面有西餐部、中餐部,什么凤凰展翅、孔雀开屏、二龙戏珠、龙虎斗和外国牛排……嘻嘻嘻嘻,我就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也叫不出名字来呀。”她指着一个小年轻的鼻子嘴一咧:“就你挣那二百多毛哇,我看连一碗汤钱都不够。”

“嘿――多少钱一碗啦?”

“多少钱?”她得意地伸出三根指头:“就拿我们喝的那碗吧,就是一个中专生一个月的工资三十二元啦,哈哈哈哈那真是高级的享受,唉唉,只可惜不经常啊。还是咱们国家的生活水平太低了,看看人家外国人真棒,要是有条件我早就飘洋过海了。”

就这样什么高蛋白、全脂肪,加上自己丈夫身在其位,四面逢迎一多,各方所送也就不少,吃吃喝喝的东西也就多了。由于各种维他命的功能,使她引以为侨的苗条身段发起福来,而且不协调地横向膨胀,弄得两头细中间粗,看起来活象一颗硕大的枣核,又如一个圆鼓隆冬心里美萝卜。衣服一上身总是紧绷绷的,走起路来,在背后的腰间也总是出现几道来回交错的衣皱。不但不如过去那样风流迷人,就连说话的嗓音儿也显得沙哑粗笨。虽然这些不是致命的弱点,可女人凭的什么呢,特别是象她这样的女人,发展下去一样可怕啊。人一发福,那不知名的病也接踵而来,上班时间总爱约着一两个女友朝医务室跑,头一疼就要求量量血压,有点儿食欲不振,又要求化验血沉。大概是受丈夫二曹操的影响,每次他都要看看各种指标,转铵酶多少,带几个“十”号,阴性阳性,生怕自己也染上肝炎了。又常常为一张病假条跟大夫磨呀、泡呀,最后吵得不可开交。常言道“丈夫有权妻有势”,谁又不给自己留点余地,结果只有让步,落得做个顺水人情,说不定还有求她的时候呢。她高兴了,她得意了,可是时过景迁,从今以后看来路已走到尽头,权力之花再也结不出实惠之果,一切都付之东流啊。



过去的事就如演了一场戏,春荣秋败,花开花落,文志华所追求的一切如五彩缤纷的肥皂泡消失了。官凭印、虎凭山、老婆靠的是男子汉,她那遮阴的大树――曹超仁一倒自己还能靠什么,也跟众人差不多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只是赤裸裸一条,所不同的是一无所有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哟。那些马屁精、那些抬轿人,那些畏于权势而又无可奈何者,也再不蹬门,见面也视为路人,从此人少车稀冷落了。她百感交集、悔恨丛生,过去想得到的一切,现在反而一切都丢。失去了一切后果如何呢?突然在她脑子里出现了一道闪光,接着化成一张苍白女人的面影,这张脸好熟哇。啊,那不是从专家办公室踉踉跄跄跑出去的郭云那张委屈、可怜而又可怕的脸型吗?就是这张脸,就是这张多少人羡慕的脸啊,从那以后再也看不到笑容,再也看不到朝气蓬勃而又红润的光,那个苗条的身躯从此也陷落了,难道自已以后也会象她……可怕,可怕呀。想到这些,她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脑袋,一晕旋,一头倒了下去。人在绝望的时候,常常爱怀旧思情,似乎想从中得到一点点解脱。

记起来了……那还是她刚走入生活,参加工作的时候,第一次到工地时,不小心被一颗钉子把脚板扎进去二寸左右,当时她痛的钻心。是文彬给她脱下鞋来拔下钉子用手轻轻地把污血挤出,又是文彬背着她上医院打破伤风针,又是文彬整整在床前侍候了一个来月。那时候她感到幸福、温暖,她靠在文彬的胸前,那感情的泪常常浸湿了文彬的胸脯。唉,只是后来挤进了曹超仁这个插足者、侵略家,要不然……一阵急促的雨点打在她的脸上汇成了一道道水流直径下淌,接着又吹来了一阵阵小风,使她又清醒过来了。只听得附近的水塘里,草丛旁,泥穴中传来一阵阵蛙鸣和蟋蟀的叫声,她又慢慢地挣扎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几步,抬头一看已经快到生活区了。只见不远那座单身宿舍楼,这栋不知看过千百回的楼房,她今天非常注意了。特别是三楼东头那间洗脸室射出的微弱灯光,她记得那就是文彬住了多少年的地方。她走了几步又看了很久很久,那曾经是属于自己的他,却被她随随便便慢不经心地丢了。不知怎么搞的,此时鼻子一酸,从眼角流出了两行热乎乎的泪来。那泪水从面颊落到脖梗儿,又从脖梗滚到了她的胸膛,流进了心窝儿停着,象块巨石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这大概是在生活的路上走了很远很远错路,而又想回到原点的一种心情吧。但是这泪水不但冲不掉过去的忧伤,也无法洗刷现在的悔恨。这些年来,道德的天秤一直在平衡她和她的追求者。丰厚的物质生活,暂时的荣华富贵,代替不了她的现实。这些追求甜蜜而又嘲弄别人的人,到头来自己的命运反而受到历史的嘲弄。古往今来,有多少风云之士,机关算尽,就是算不了自己的归宿,最后正如红楼梦里说的那样: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她又低下头来拖着软绵绵的身子艰难地朝家走去。

二楼自家的灯已经亮着,二曹操的影子在玻璃窗内来回走动。要是往常,她会在楼下尖着嗓子叫她那当官的丈夫曹超仁下楼来接她手中的提包,借机显示自己的身份,可是今天,那只承受身躯的骨架似乎都被人砍断,不用说叫,就连上楼梯的劲儿都没有了。她抓着楼梯的扶手艰难地一步一停地往上爬,等来到二楼自己家门口时,她的力量好象完全耗净,身子一晃倒在了门上,只碰得那米黄色的油漆门扇“哐啷”一声就把她这个心里美萝卜迎进了家门。

窗上的身影忽闪一下消失了,二曹操惊恐万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志华,你,你怎么啦?”他浑身颤抖单腿跪地把腰弯了下去,用嘴去吻她滚烫的额头,焦急不安地问道:“是病了吗?是工地上出了啥事情?你,你说哇!”

她眯着眼没有回答。

他又用双臂去搂她的腰,解开她湿透的衣服,伸手去抚摸滚烫的胸口和柔软的乳房,此处常常引起心灵满足的地方,现在全无感觉,然后悲切地叫起来:“志华,我的志华呀!你快醒醒,我是超仁,你,你到底是怎么啦?”

文志华醒过来了,看到自己丈夫身穿一身旧工作服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断定一切都是真实的了。她的脸更白,一双眼睛也更直了。这个她曾经舍去一切拼命追逐的队长、主任,或者要得到更高职位者的形象变了,扭曲了。那眯缝着的小眼,嘴唇上一抖一抖黄白相间的稀疏胡茬,多么象一只受到惊吓,又闻着腥味的中山狼啊。多年来的夫妻生活,她都发现,每当他受挫不得意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打扮、装束,这样的嘴脸,这样的神态,所不同的是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突出,都异常,这一切都证实了那个传闻的真实性。她害怕了,她悲愤了,她把身子使劲一扭挣扎着坐起来,又用手推了他一把,然后恶狠狠地吼道:“你,你跟我滚开!”

二曹操被妻子推了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下,惶惶不安地说:“你这是为啥?这是为了啥呢?你说哇,我到底有哪些地方对不起你呀!”

“你哪样对得起我,嗯?你这只豺狼,你这个骗子,我不说你心里也明白。”说着她哭了,双肩不停地抽动,哭得那样伤心,哭得象一个泪人儿。“真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数落完她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自己的床前,双眼发愣地直挺挺地站了好一会,接着象有一颗子弹从身后击中了心脏似的向前一倾扑倒在自己的床上,将脸掩埋在双手之中隐泣抽搐,然后又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第三十六章 旧友相逢


这几年的事故接二连三,就如一股股刺骨的寒风,把老电业的心都给吹凉了。那天夜里他一听说汽轮机出事故,振弯了大轴切坏多级叶片和烧坏了推力瓦,就马上骑车冒雨赶到工地。由于天黑路滑,加上心慌意乱,车把一歪前轮碰到湿漉漉的土梗上,身子失去平衡,一下子就给甩到了土沟里,当时就没有爬起来。经过检查是尾椎骨摔伤,赶趁劲儿又正好是骨质增生的地方。唉,人老了,是经不起摔打了。有啥办法,只有在家耐着性子躺着。可是千口吃饭,主事一人,根据现场情况,他能躺得下去吗。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各式各样的事件,各式各样的经历,好象是他走过的路,又似乎是他淌过的河。顺着那些路径、河流,他从过去想到解放,又从解放想到如今。在这不紧不慢的时间里,自己觉得做了不少工作啊。要不那些发电机组就能自己组合起来吗?还不是自己在组织,在指挥呀。记得前些年,特别是跃进年月的前些年,那时候说点炉就点炉,说转机就转机,哪有象现在这个工程多灾多难,难歪呀。现在处处事与愿违,自己赞助的没办好,自己反对的自然而成,这,这到底又是为什么呢?想去想来,他自己得出了一结论,大概是自己手下没有得力的人罗。

这一天长空似碧,远山如洗,老电业的心绪和病况似乎也好多了。他让老伴把他掺扶起来在屋子试着走了两圈儿,却感到十分疲乏,对着镜子一照差点吓了一跳,这才几天两鬓布满了银霜,眼脸下的肌肉松弛得更下垂了。形成两个弧形肉包,青筋暴露的手背上也长出了一片豌豆大小的老年色素斑;他的嘴也显得干瘪,眼窝下陷,高大的身躯微微地佝偻着也抽抽巴巴的了。“唉,老了,老了,经不起折腾啦。”

老伴在一旁责怪地说:“本来就没有多大本事,偏偏要去充那个能,你已经不是年轻的时候了。”说着又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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