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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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源-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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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彬住在三楼东头一个不足六平米的洗脸间里,里边一面是水槽,一面是管道,剩下巴掌大一块地方才放了一张铺板,一个方凳和一张课桌,再加上面盆和衣箱就紧巴得连身子都转不过来了。

一个典型的环境,常常造就一个人的典型性格,在这块峡窄天地的几年功夫使他变得深沉、孤癖和意志坚强起来。人生就是如此,有逆境、悲伤和痛苦,才显得有意思,看起来他虽然一边丢失,但也一边得到,或许什么也没丢失,把一切东西都积存在他的笔头、心里。此时也才开发着人生的深度。在那里他把大部分时间去遨游书海,夙夜强学,读写在纸上的书,也读写在人身上、地上的生活之书,领略人间的真伪短长。或一个人在野地里走走迎来朝阳,送走晚霞,那人生慢长的路,坎坷的路,曲折的路啊,常常使他在希望和失望中流连往返,凄惶徘徊。

这天晚上文彬看书看得累了,加上夜雪茫茫,室内又显得格外清冷,心里不免有些空空落落,回首往事爱情渺渺事业茫茫,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空虚和孤独。他饭也没有吃就枕着双手和衣倒在床上。外面起了一阵风,把雪花驱赶到窗玻璃上,象迷途忘返的蜜蜂飞啊、碰啊、飘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仰望窗外那一块闪着光点的天空,思维的翅膀又飞腾了。他想啊,想啊,一个工程技术人员当然对技术想得更多,因为技术就是生产力,技术能使国家富强啊。长期以来受列强的封锁,形成了闭关锁国的状态,国外早已朝科学技术高精、尖方向发展,我们却还在四、五十年代摸索。一边倒呢又形成了对外的依赖,反而让一些条条框框把自己束缚,更谈不上科学技术的改进和创新了。以致人家一翻脸我们就抓瞎,在国民经济的天秤上失去了平衡,结果造成了生产建设的大起大落,引来了全国性的困难。教训,难忘的教训啊。他还在想,教训并不只这个,这些年来外国搞建设,我们搞运动,你整我,我整他,整去整来把人心都整凉了,整碎了,弄得人人自危,哪还有时间和心思去考虑国家的建设;哪还有精神和力量去为国家做贡献,想去想来总觉得这样的环境不适应科学技术发展的今天,这样的情况也应改革了。如果再这样下去呢,不敢想了。他似乎看见了侵略者那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如果没有一个国富民强的中国,那鸦片战争的炮舰,那八国联军的魔影,那九一八东三省的伦陷和泸沟桥上硝烟就会重现,就会卷土重来。如果真是那样,我们这一代人就对不起母亲――亲爱的祖国了。鉴于五七年的教训,他只有在心里想,痛苦的想啊。忽然一阵敲门声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忙坐了起来小心地问道:“谁?”正要前去开门,那门却慢悠悠地开了。原来是方林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这突然出现的方主任使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凭这些年来的亲身体验,一个工地的领导怎么会笑脸登他的门呢。因此他断定可能是对方走错门了,要不就是有意对他考察,让他汇报思想情况。于是他惊疑地站了起来问道:“方主任,你是找……” 还未把“谁”字说出来就被对方爽朗的笑声把话挡回去了。“我就是找你呀,怎么不欢迎吗?”方林说着,眼光落在小小床铺、小桌子和如洗的四壁,又从空荡荡的房间和站在角落里形单影只的文彬,不觉喉头堵塞眼内发起潮来。

“不,不!”文彬有些发慌,免强地笑道:“有事么?”

“一定要有事才能来吗?”说着方林把一大饭盒饺子放到桌子上,又从一个纸包里取出那只金黄肥嫩的烧鸡来。态度显得十分诚恳随和,好象文彬是他多年不见的知已和志同道合的执友。“有家的探家,有友的访友,咱们这些光棍汉们就不能在一起凑凑热闹么。来来来,还愣着干啥呢,快帮我一把!”说着把那唯一的小桌子横到了床前,又端来一个小方凳子放在桌子前边,然后让文彬坐到床上,自己在小登子上坐了下来。接着把文彬的饭盒拿过来把饺子分了一半推到他的面前说:“咱们二一添作五。”又拿起酒瓶咕嘟咕嘟倒了小半茶缸递给对方,然后遥指窗外道:“好大的雪呀,来一口让身子暖和暖和,不用怕这是白葡萄酒不醉人的。”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但是在这短暂的时刻中对于人与人的交往的感受已经超过了几年的总和,还未喝下酒就使他全身热乎乎的了。他盛情难却接过酒来呷了一口,由于平时不喝,刚一接触到引起了他一阵猛烈的咳嗽。方林忙撕下一条鸡腿来递了过去:“你是不经常喝的缘故,其实少喝点驱驱寒气也有好处,来来吃点东西就好了,这是有名的马家老鸡铺烧鸡。”

文彬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长期的冷落使他有些不敢相信这眼前发生事情的真实性了。但是这平易近人的态度、和蔼可亲的话语毕竟是现实啊。它似乎象一股春风吹融着心灵的冰凌和创伤;又如一股清清的泉水冲涤着领导和群众、上级和下级之间的束缚和别扭的关系。慢慢地文彬的眉头舒展了,那激动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他那久闭的心扉和沙哑了很久的灵钟,想起那两次冰冷的态度便感到十分内疚和不安起来。他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这些年来老电业的冷眼相待,二曹操的诡诈刁难,文志华的负心欺骗,使他的心早凉了。同时在现实的生活中,特别是经历了五七年那场猛烈的政治风云,好些人的锋芒没有了,感情不外露了,何况文彬又是一个比较内向的人啊。他啥也没说,最后只有苦涩地一笑。方林看出了从对方这一笑里展示出的一种深沉的内容,使他想起了初来这里的那个冰凉的夜晚。那天晚上夜很深,月也很沉,朦朦胧胧中一阵悠悠扬扬,婉婉转转的二胡声如涓涓春水流进了沉浸在月色之中的工棚。他侧耳聆听,那低沉而又急促的弦音时而象高山流水飞泻直下,时而又如细雨绵绵点滴心头,时而又如秋风卷着残叶飞舞飘浮。他走出工棚顺着琴声走去,才发现在不远处的一个砖墩上坐着一个人。西斜的月色映着他那摇身振臂的身影。只见他有时昂首挺胸,有时信手低眉,悠扬悦耳的音韵便随着他的手势萦绕开来。那旋律的波伏起落,那音波颤颤悠悠,好象在尽情地舒发无限的心事,又好象在吐诉人世间的不平。当他走过去时,弦音突然而止,如一根绷紧的钢丝突遇刀刃而断折。静了,静了,静的人耳腔涨,满身酥麻,四野突然空空荡荡,只有拉胡人拖着瘦长的身影在月色朦胧的树丛中消失了。人没有了,可是那弦音总是留在耳朵里萦绕、回旋,似乎在告诉他如果不是心灵受到伤害,那就是怀才不遇了。这一切搅得他一夜没有睡着,他到底是谁呢?第二天才知道拉胡人就是工程师张文彬。



“张工,你有什么话就说嘛,不要憋在心里。”说着用筷子在他们之间划了一条无形的线:“是不是咱们之间还有一条沟啊?”

“不,不!”文彬摇着头,脸上代着疑虑的神色:“我是想问问主任你是不是有事找我谈谈,或者是要我汇报一下这段时间的思想情况?”说着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经常预备着的小本本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看这条沟不是出来了吗!”方林爽朗地笑着,顺手把本本拿过来,又重析塞到对方的兜里说:“张工,你见外了,我来这里可没有带那个任务,常言道人不求人一般大,水不下滩一展平,我们之间没有高低,没有上下,同时也没有贵贱之分,我们是平等的啊。”方林诚恳地说:“现在我知道,这些年来由于某些原因,人和人之间隔着许许多多的沟,又隔着许许多多的墙,也许一辈子都不能互相见面和呼喊,可是不能,不能啊。我们都是祖国的儿女,都是炎黄的子孙,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希望祖国繁荣富强,这个愿望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了。”说着他伸出手来拉着文彬的手说:“和你交个朋友,咱们一起来填沟推墙吧!”

文彬站了起来愣愣地看着他:“交朋友?”

“是呀,朋友面前不应该说假话,我到是有个意见要征求你呢。”说着他让对方坐下来。

“啊,那就请你说吧,方主任。”

方林喜形于色地说:“干吗老是主任长主任短的,听起来多别扭,叫我老方不行吗?”接着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根据工作需要,我要把你抽上来哟。”他满以为对方会爽快地答应,却没有想到文彬显得十分冷淡,从冷淡中又带着几分慌张和惊愕,脸倏地一下也变得难看起来了。只见他上身朝后倒了倒,一双手封住胸部不停地摇着:“不,不,方主任,啊啊老方,你可不能抽我,你也不能抽我哟。”

方林不解,惊愕地把头一偏问道:“为什么呢?”

“唉,你对我还不了解,象我这样的情况还适宜在上面工作么?”

“呃,有啥不适宜的?工科大学毕业生,学用结合这是理所当然嘛!”

“唉!”文彬抓过那装满酒的缸子猛喝了一口,然后推开,一双眼睛潮润润的,只在方林脸上晃着,说:“我已经多年不搞技术了,还提它干啥,这些年来我也已经习惯于班组劳动。”说到这里他又突然站了起来,然后急步走到窗前,抬眼望着灰暗的天空。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迎着电灯射出的光束发着点点闪光,一切都显得单调、孤寂、冰凉、清冷,看来他心里痛苦,刚才方林的话勾起了许许多多的心事来,使他心里疼,心里疼啊。好久好久他才转过身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再说王主任也不会同意的啊。”话意里却带着委屈和不满情绪。“因为我的主要任务是劳动锻炼,改造思想,改造世界观。”

听了这些话方林象被锥子扎了一家伙,他知道这是在执行党的政策中偏移的结果,已经在对方心里郁结着深深的创伤,用几句话能治逾么,但他极力镇静自己说:“思想和世界观改造的任务谁都有啊,也包括我在内,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你说是么?不过这是一个长期的事情,谁也不能急于求成。”

文彬使劲地把头摇了几下,一个“不”字冲了出来。大概是由于酒的魔力,他不但脸发起红来,说话也有些冲动了:“不,我与你不同!”说着急转身用拳头把桌面一击:“你知道吗,因为我犯过错误。”这时他的脸由红变白,最后而成了青紫色。为了驱散内心的郁闷,他抓起缸子又猛喝了一口,人有心碎,就有身醉,他借酒浇愁,然后长长的吐了一口粗气,他是不平则鸣啊。“可是我的错处在哪,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说着双手蒙脸,显然他是动感情了。声音小了,而且在颤抖着:“我是一个人,人有人的尊严,信念,我要维护它难道就错了。人生短促,我要为国家做些工作,可是,可是为啥就没有这个权利啊。”说到此他把头低下来,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这些话语和行动进一步使方林感到不安了。他低头沉思起来,这大概就是他极力回避自己的原因吧。但从侧面了解,张文彬却是一个正直而又有事业心的人,确确实实为社会主义建设做了不少工作。老政委都曾赞扬过他的主人翁精神,难道那一切都成为过眼云烟,除了留下七百万立方米的贮灰场、三千转的汽轮发电机基础就没有留下任何使人追忆的痕迹么?这些年偏激行动太多了,特别是对一些多读了点书的人,思想改造不完,下放劳动不完,就是这样一个曾经用自己学到的知识为国家做过贡献的人,可不能由于偏见作怪就一棍子打死啊。总不能需要的时候搂在怀里,不需要就踢下岩去,这与中国传统的爱“才”美德不太相符了。他抬起头来,两眼充满同情爱怜的目光,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他又能说些什么呢。历史的脚印已经判断了眼前这个知识分子品德是高尚的,他不是只喊口号,而是用行动去实现他爱国爱党爱人民的诺言。问题是对这样一位好同志不但没有嘉奖、团结、利用,反而用对敌人的方式把积极性挫伤了。这可不是党的政策,不是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这时他感到身上有些压力,同时也产生一种怨气,这些年来外国搞建设,科学突飞猛进,我们呢搞运动,搞去搞来把人都变成了无情的机器,对人要求太多,温情太少了。想到此,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又把文彬拉到自己对面坐下来说道:“我们是同志,是朋友,我认为以前对你是不公正的,但我相信你的胸怀,会以大局为重,过去的一切表明你有中国人的良心,事业心,现在人民需要你为国出力,你就应该心甘情愿的上来。”

文彬惊讶,双眼带着委屈的潮光说:“可我是白专,你敢用吗?”

“我敢!”

“为什么你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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