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水主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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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水主藏-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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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梅三十枚,蜀椒、当归各四钱,附片七钱,桂枝、党参六钱,干姜二钱,黄柏、细辛各三钱,黄连一钱。”

纸上赫然。

“果然,与所猜一模一样。”庾渊倒吸一口寒气,他若记得不错,这方子之中,附片本该是六钱,而黄连则应是三钱。附片有剧毒,于心痛相辅又相敌;而黄连不仅清热,在这方子中更是为了消减附片的毒性。如今那大夫将附片加重一钱,减去黄连两钱,这岂止是君臣不偕之失,若认真论起,简直称得上蓄意投毒。

天下医者皆知这道理,庾渊想不明白的是,母亲与这大夫无怨无仇,何以会被如此无端加害?

“少爷,这方子有何不妥么?”张师傅小心翼翼地问道。

“的确……”庾渊仔细思琢,缓缓问道,“这方子,可真是那大夫亲手开的?”

张师傅连连点头,道:“是啊,二少爷亲手交给我的,还反复叮嘱要按照方子所言来抓药。二少爷真是孝顺呢,老夫人那么待他,他却说要尽孝子之心,常常过来帮我一起去买药,煎药。”看得出来,他是深受庾清的感动,这一夸起来,便喋喋不休,再难停歇。

庾渊心头一凛,脸上却微微笑道:“他连巴豆和黄豆也分不清的,怎么去买药?”张师傅笑道:“大少爷,您没听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么?二少爷聪明得紧,一学就会呢。我老汉却有些惭愧,因为年已老迈,这味蕾便衰,买药时怎么也尝不出药材的味道来,若不是有二少爷在旁帮忙,只怕要麻烦得多。”

“是么?”庾渊淡然道,余光瞥见一旁摆着些细辛,遂佯装心不在焉地拈起一根,掰下一小段,放在了口中。

张师傅只当眼前的大少爷对于医药犹是门外汉,便好心提醒道:“少爷,这是细辛,有发汗、祛痰之效。我们买的都是上品,这么嚼在口中,舌头会麻,会被辣到的。”

“唔。”庾渊点了点头,连忙吐出那段药材,笑道,“果然是又麻又辣,可有茶水么?”他脸上笑得欢畅,心头却愈发冰凉:这细辛嚼在口中,味同嚼蜡,恐怕便连中品,也算不上。

“清弟啊清弟,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么?”一时之间,他心乱如麻,不知是该憎,抑或怒,毕竟庾清自幼受此对待,如此回报,也在情理之中吧。

只是我此番回来,又为了什么?庾渊缓缓地喝着茶水,却觉口中愈来愈是苦涩难当。

这么看来,家中的药是都用不得了,而与前秦打仗的缘故,当归、细辛等出自北方的药材在这一时半刻间,倒也运不进建康。可要怎生是好?

纵览这普天之下,他所知晓的,也只有那一处地界,终年有着绝顶的药材。

那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地方:冬水谷,药王庐。

“姬叔,少不得又要麻烦您一番了。”庾渊又将面目转向了北方,心中默默念道。

山中的岁月依旧平淡无奇。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雪未化尽,但听得“嘎吱嘎吱”的踏雪声音伴着悠扬的歌声越来越近,一名膀大腰圆的樵夫扛着锯和斧子缓缓走到林子里边。

“咦?”雪中一物发着绿油油的光芒,吸引了他的目光。粗拙的手指灵巧地拾起那枚首饰,又放在衣服上蹭了一蹭,那翠玉钗表面的污垢顿被拭净,映着明艳的阳光,放射出异样光彩。那壮汉瞧着那翠玉钗盯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可真是好东西啊。不知是谁这么放得开呀,钗掉在这雪地中也不知回头来捡。”又想了想,忽然咧嘴笑开,“那就是不要了吧。嘿嘿,这钗拿去送给冬儿那小丫头,她不知要怎么高兴。”

正想间,兀地眼前一道碧绿晃过,再回过神时,那钗已然易手到旁人手中:“嘤其鸣矣,求其友声!鲁大叔,你怎地不唱下去了?”语声未落,那女子亦是“咦”了一声,“梦华轩的碧玉钗呢。大叔,你怎么得来的?”

“诶,抢什么抢什么,知道你这小丫头片子臭美,正要送予你的。”那樵子拧了拧眉头,笑骂道,但话语之中,尽是抹也抹不去的爱怜,“刚回来一天,也不在谷中好好歇歇,疯跑出来做什么?”

那女子“咯咯”轻笑,道:“送给我的么?那好,晚辈不客气啦。只是好奇怪呢,寥寥数日不见,鲁大叔竟跑了趟长安么?这飞毛腿的功夫您可从没教过我。”

那樵子憨笑了几声,道:“这功夫你学不来的,只怕是老姜的杰作。我倒要回去讨教讨教他,看看怎么才能从地里种出玉钗来。”

“从地里种出玉钗来?”那女子闻言一愣,凝目看向脚下,但见那雪地中有一处,依稀还留有玉钗的印记。

原来如此,穆然哥哥,你还是来了啊。

她心中立时恍然,却不点破,只是紧紧握着那玉钗在胸前,霎那间,觉得好生温暖。

“你怎么还不回去歇着?留神大叔一会儿砍树砍着你。”那樵子看她身子比起离去时又单薄了许多,心疼甚剧,不过关心的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凶巴巴的催促。

那女子笑道:“鲁大叔最疼冬儿,才不会呢。我把药材的单子给了姬叔,姬叔又不肯让别人进他的药王庐采药,好生无聊,就过来帮鲁大叔砍柴啊。”边说着,边强行“抢”过了那樵子左手提的锯。

那樵子满脸错愕,问道:“药材?要什么药材?不舒服么?你姬大叔也不管着你,我回去可要骂他!”他一连问了数个问题,可见心里的焦急,而那厢,那女子却笑得直不起腰来:“鲁大叔,您要是再这么心急,只怕传到墨伯伯耳朵里,又是好大的笑话呢。您忘了我昨天回来时说的了?”

“噢,是了。”那樵子一拍脑袋,想了起来,“是为了庾渊的母亲?她当年那么待你,你又何苦如此?更何况如今庾渊也已、也已……”他不敢再说下去,只见方方说出“庾渊”二字,那女子原本灿若阳光的表情就骤然间阴沉了下来,眼泪在她眼眶中团团地转圈,她深吸口气,仰起头来,尽量不让泪水落下。

“姬大叔和我说过,医者父母心。我想,我能明白庾渊母亲心中的痛苦和无奈。我只是、只是想让她离去得快乐一些,不要承受过多的痛苦。”她缓缓地说道,两颗水珠终究还是从眼角沁出,沿着面颊直划入发鬓之中。

“唉,红颜薄命,不复如是。便是在这冬水谷中长大的孩子,原也逃不开世上情结羁绊,恐怕竟是陷得更深啊。大抵此番执著,要累垮你了。”看着眼前这被他们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那樵子只觉揪心,但万般无奈,尽化作了一声叹息而已。

这女子,正是被这冬水谷中众人捧在手心里的人物——冬水。她诞于前秦甘露三年,到而今,已满二十三岁。当年刚刚出生不久,不知何故,她便被人遗弃在了这深藏秦岭的幽谷之中,幸得谷中有号为黄帝后人的姬回春,施展济世之能,终将仅余一口气的她救得回转。自此,她就长留谷中,谷中之人皆为饱学之士,看她聪颖灵慧、勤学好问,都将周身本领倾囊传授,这二十余年过来,竟将她教作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才。她不知自己何姓何名,因养育之恩无以回报,自幼她就以谷为名,自称冬水。

然而,冬水谷虽在前秦境内,她却并非前秦之人,只因这谷,原本就不属于这乱世的任何帝王、任何国家。

这冬水谷自从建谷伊始至今,已度过三百五十九载的春秋,而三百五十九年之前,正是东汉光武帝刘秀称帝,建武元年之时。

当然,这样的一群能人异士得以聚在一起,却又比之建谷,更要早上好几百年。还在秦朝时,因始皇一统天下,推行法家,其余诸子学说就不上朝堂,在野志士中却依旧有些人甘愿追随自己梦想,他们便渐渐集合在一起,开始四处游荡。

而也正因如此,始皇虽有焚书之举,但那百家争鸣的辉煌,还是在这些人心中保存了下来,而后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

到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故而这些人之中原属儒家的,渐渐离开,然而又添进了韩非、李斯的后人。

自然,这些所谓后人,大半名不副实,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心中的学术之纯,信念之真;而至于那黄帝后人,神农后人乃至庖丁后人等等,则更是杜撰而来,这些人大多掌有一技之长,却性格孤高怪僻,不为尘世所纳,便索性追随他们,一起避世来营造属于自己心中的尘世。

辗转数百年,历经风雨飘摇,有人加入,有人离去,有人逃了,有人怕了,但终究还是有人一直没忘却当年的宏愿。直到建武元年天下大定,他们这仅剩的数十人才找到这样一处避世之所。

对于山谷的命名,众口不一,到底还是黄帝后人的提议最得人心。他说:“医理有言:‘春木主生,夏火主长,秋金主收,冬水主藏,中土主化。’咱们在这谷中避世,藏尽天下精粹,便将谷名为‘冬水’,可好?”

语关阴阳五行,意关缥缈无形,话语方落,鬼谷子传人、老子传人与庄子传人便连连点头赞成,其余诸如孙子传人、墨子传人、公输般传人等等,自筹想不出更为绝妙之名,就也皆作同意。

而后这三百五十九年,过得平淡不惊。他们偶有下山与村民接触,希冀多招录些人才加入,可惜应者寥寥,到得前秦符坚时,谷中只剩下十余名老顽固,数千册前贤残卷,和山谷最深处那几乎一望无边的墓地。

这样的情形下,冬水的降临,无异于天赐异宝,他们又怎能不珍爱,不疼惜?

诚然,冬水的成长,并非全然的孤单。就在她到来的四年前,即前秦永兴元年时,谷中那犹自传承的李斯后人,从山脚下的村落中救下了一名男婴。当时山下闹饥荒,那男婴的父母委实活不下去,遂商议以子为食,毕竟不食,他们也养活不起这男婴。适逢李斯后人李秦经过,二话不说,便将从山里带来的口粮全部送给了那对夫妇,而后带着那孩子,连捱了四天饿,苦苦撑回谷中。

仍旧是姬回春施展妙手,再加上神农后人姜粮早已贮备下了丰富的食物,奄奄一息的李秦和那男婴才逃脱鬼门关。自此,那男婴便也成了李斯后人,名唤穆然。

同冬水一样,他年纪轻轻,便学贯古今,文采武略,无其不晓,无其不通。只是可惜,他自幼就胸怀天下,到底是容不在这谷中。

“原希望穆然是最后一个离谷的,却想不到,冬儿也是留不住啊。”鲁樵子提起斧头,忽然之间,只觉得心里酸涩,浑身乏力。本来庾渊入谷,能与冬儿喜缔良缘,是他们这些老人心中再高兴不过的事情,岂料,岂料那孩子也是恁般的福薄命浅啊。这么看来,冬水谷只怕真是走到陌路了。

这鲁樵子是公输般的后人,因嫌姓公输麻烦,便宁愿以这木匠祖师的赐姓冠在名前;而因进谷时尚幼,他早已忘却自己的真名,甚至,也忘了以前那位公输班后人为他起的名字。他生性随便,这名字便也随便,由于整日间都与木头打交道,就自谑为“樵子”二字。然而他对万事都可随便,却只对一事不可,那也是这数百年来,谷中两大争论不休的话题之一。那便是,公输一脉与墨子一脉,究竟谁家器具更为厉害。

另一场百年辩论,则是韩非后代与李斯后代所争:当年李斯假传圣旨毒杀韩非,究竟是否因为学不如人,心怀嫉妒。

“哎,冬儿,你说是鲁大叔攻城厉害,还是你墨伯伯守城厉害呢?”鲁樵子每每想到这个问题,都觉头疼。他在这谷中已有五十年光阴,从小到大,除了玩弄手中的斧和锯,就是与墨家传人墨非攻用六博棋一争长短。这六博棋原只有十二枚棋子,两人的“祖先”觉得玩来不够过瘾,入谷后潜心钻研,终将当年墨瞿与公输般所用的攻守器具化入其中。这五十年来,二人都是输赢参半,谁也不肯服谁。每逢争执起来,饶是谷中不乏巧舌如簧之士,却也拿这两个顽童似的人物没有办法。

当然,这个问题也早就问得冬水头疼。她和李穆然从小一起长大,这六博棋也是各自精通之术,而因彼此性格不一,她更偏于防守,李穆然则偏于进攻,若要她来评判,自然是偏向墨非攻一边,然而鲁樵子平日里待她甚好,如此思筹,当真难断。

往往到了此时,她都会用上小聪明,将这难题推给旁人:“鲁大叔,这行军打仗一事,您怎地不去问问孙姨呢?”孙姨姓孙名平,正是“孙武后人”。鲁樵子嘿嘿笑道:“你那孙姨狡猾得狠,每次去问,只说上几句,就被她引到了别处去。等过上几个时辰回想,才知道中了她的计。再去问谷中别人,大家又不晓得这征战之事了。”

冬水微展笑靥,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倘或是孙姨在墨伯伯的位子,大叔又有几成胜算?”

“这个、这个……”鲁樵子脸色一变,心中起了个突,“只怕一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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