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娘不觉发怔,右手的断剑已经抵在地上:“你……怎么能这样说?他待你这么好,宁可赔光自己的家底也不让你操心,你竟然……竟然把他说成粪土?”
金银楼明艳的眼眸中露出怜悯的神情,她又向赵青娘走近了一点:“小姑娘,你还没喜欢过男人吧?一个男人虽然会对你好,但他心里若全是你,你会觉得他不是个好男人,心里不全是你,你又觉得委屈,这种赔本的买卖,何必多费心思呢?”
赵青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别人叫你‘金帐簿’,叫你相公‘施算盘’,可是你和他却全然是不一样的人。”
金银楼笑道:“当然,他会算,但过目就忘,我可是帐簿一本,包赚不赔……”说到这句时,她自得地抚了一下鬓上的步摇。瞬息之后,沐远风的耳畔就听到了那声惊叫。并非出于她们任何一人之口。赵青娘的匕首刺向金银楼,而金银楼那五指涂着蔻丹的左手扼住了赵青娘的脖子。
白水坞戏台旁,有个还未上完油彩的伶人从倒楼中走出,仿佛想唤什么人。她看见戏台后,扇亭边,一个衣饰华贵无比的美妇人扼着身前素衣女子的脖颈。她惊呼了一声,看着那美妇人将素衣女子倒拖于地,跃上亭顶,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
小厮走过来,看那伶人发呆,笑道:“夏姑娘,你这是在扮谁呢?嫦娥吃了灵药就是这副模样?”
伶人回过神,啐了那小厮一句:“金家小姐来捉奸,狠得很,施公子今夜怕是不会来了,我这嫦娥唱给谁听去?”
小厮不明所以,只道她心中烦闷,便嘻嘻而笑。
赤雪流珠丹被盗后九个月,官府追缉无果,悬赏捉拿无功,金碧山庄的老庄主金名通突然打破数月沉默,公告天下:凡擒获“三指飞云剑”赵青娘,或得到赤雪流珠丹者,可至凤阳府近郊丹庄,以流珠丹炼丹方交换。若三指飞云其人亲来,则交换后保她全身而退,以金碧山庄声名为证,绝不食言。
一时江湖哗然,纷纷猜测是因那流珠丹十年才得一颗,而金老庄主年事已高,不可再行等待,宁可泄露丹方,也要亲自服下。又猜那“三指飞云剑”不过初出道,年岁极轻,得丹方而弃丹药于她是大大得利,议声如沸,不可辩听。
然而消息散开之后,赵青娘并没有如人所愿,立刻现身。白水坞青山流水,凤阳府市镇喧闹,尽管各路宵小遍地插旗,却总无一丝斩获。凤阳府附近丹庄,则常有方士模样的人离庄来去,想是按捺不住,无心于庄中等候,动念追逐。
与此同时,金碧山庄大小姐的夫婿施金阙也终日不知所踪。只不过他与其妻向来轮流打理钱庄事物,是以也并无多少人察觉。其追债兑银者,多被金大小姐以各种办法挡回。
流水不停,如血液脉息,潜行而过岳州城郊泥泞之地,于水坞绿榭留连一回,直绕过凤阳府左近山林,终于在是夜清辉下现于人间。鸾铃响动,沿着溪流而行,马上黄衫女子的肌肤在月华下微微泛着光泽,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嘴里哼着不成曲调的歌谣。
马行得很慢,几乎是信步,这女子也不着急,明黄色的裙摆在马腹处一晃一晃。行了半里地,溪水流入了一处庄园之内。鸾铃又响一阵,停下了。
“……姑娘,是要借宿吗?”门启处,一个绿衫姑娘探出半个身子。
“是呀,错过了宿头,没办法,只好叨扰一个晚上了。”那女子歉声道,语音柔媚,纤秀的身影斜投在地上。
绿衫姑娘微笑起来,将门开大一点:“这里本来也没什么人住的,有人来才好呢,快进来吧。”
鸾铃再次轻巧地响起,闲散悠荡。月色流动,落在那庄子的门阙处,依稀是“玲珑别居”四字。
水廊相合、楼台相依,那一溪清流在庄内为人所改道,曲曲折折似流觞之水一般,各处都可听闻。绿衫姑娘叮嘱了梁绿波几句,便提着灯退出房门,闲步而去。梁绿波站在门口相送,第一次看清了那姑娘的脸,清秀动人,不染纤尘。
她就这样有些出神地站在门口,几乎忘了要将房门合上。月余奔波,难免在她身上留下了些尘灰之色,但夜已深了,也只能将就过去。梁绿波倚在门上摇晃了两下,站直身子,低头瞧了瞧。像是瞧地上的月光,也似乎是瞧她自己。
不过她看见的,却是一双熟悉到不能再熟的手。
只要是夜里,这双手总是先它的主人出现,紧接着是温热的气息,亲昵相触,最后,才是那个人的脸。
但这次,梁绿波一个惊跳,疾速转过身来,退开了几步。
“怎么了?不想和我好?”贺乘云在房中意味模糊地微笑。像是变戏法,不管在什么地方,他总是有这般能耐吓她一跳。
“你……怎么在这里?”好半天,她问出这样一句话。
贺乘云望着她:“一个多月了,你不想我么?”
梁绿波不言,脚尖在地上移动了一点,又移回。贺乘云向她走近一步,她立刻退了同样的距离,灵巧精准得像一只麻雀。贺乘云轻轻叹了口气,许久不语。
“……还生气么?”他温柔地道。
梁绿波背对着月光,几绺发丝在鬓边微动。贺乘云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我承认,前半个月我在凤阳府附近走动,假装是接替你抓赵青娘,后半个月才开始找你。现在,我已经和你一样可以……”
梁绿波突然扑了上去,搂住他的脖颈。贺乘云有些吃惊,没有再说下去。他也伸出手搂着她的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柔软如鱼,微微颤动。她是一个女人,和雪霁完全不同。
“你这个死人……”梁绿波呢喃道,她的手臂收得非常紧,几乎让贺乘云透不过气。
“我是死人,我差一点就要死了。”贺乘云艰难地笑道。他一点也不怀疑有那么一刻,这个鱼一般的女子是真的想杀了他。
梁绿波放开手,借着月光凝视他的脸:“……你的伤好了没有?还疼不疼?”
贺乘云的手依然搭在她肩上:“我可是个练武的人,早就好了。不过现在对那人来说,我已经和你一样没有用了。”他指指自己的左胸,“那夜来杀你的人,在我这里又开了一个洞。我假装死了,在荒野里躺了半夜,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梁绿波的手抚上他的左胸:“他……他也要杀你?金名通,他到底要干什么?”
贺乘云摇了摇头:“现在我也猜不透了,原来他说丹药被人盗了,要独吞药方,为了迷惑庄里那些妖人才会找上我。可现在他又说要拿丹方来换丹药,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也实在是搞不懂。”
梁绿波叹气道:“还好你现在就算是死人了,我看这里很清静,不会有人找来的。”
贺乘云“嗯”了一声,头一低,鼻息就附在了她的眉心,梁绿波轻轻一笑,推开他道:“这里住的可都是潇湘琴馆的大琴师,丢不丢人哪?”
贺乘云道:“我在这里好些天了,除了送你来的那个姑娘谁也没看见,那些琴师都散淡得很,在江湖深处呢。”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道,“对了,那姑娘就是那天救我的人,她叫叶楚楚。”
“怎么?你对她很留意么?”梁绿波笑道。
贺乘云拦腰一把抱起她:“留意她干什么?一个小丫头。”梁绿波只来得及一伸手将门掩上,掩得急了,发出“啪”的一声。
第十一章 叶影楚楚
晨曦洒落在一枚金针上。
微微的光泽,如同月下美人的肌肤,明艳而锐利。捻着金针的手指秀丽纤长,但非常精干。指甲只是尖尖的一点,天然的淡粉色好似莲瓣初绽。
梁绿波伏在衾枕上,看着金针在手指间轻盈地舞蹈。现在她不需要去巡街,也不必装作用心擒贼。她只是懒散地卧在床上,任日头爬上三竿。贺乘云又已经不见了,他总是起得很早,梁绿波也总是忘记过问他的去处。绣着紫色荷花的枕巾有一股极淡的香气,宛似天然,她将脸埋在枕中,手忽然按在胸前,仿佛有些不适。
金针留在枕畔,那只手从胸前慢慢地下滑,停留在尚看不出任何迹象的小腹上。那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动静,但已经有另一个人在那幽深之处出现,被上天注视。
梁绿波笑了笑。她永远不会忘记贺乘云听说她有孕时的神情,仅仅是一瞬间,他来不及考虑、也来不及遮掩。她仿佛又睡着了,长久一动不动。
“梁姑娘,起身了么?”屋外传来那绿衫姑娘的声音。
梁绿波在枕中侧过头,看见窗纸上的一道剪影。她坐起身,想起昨日的调笑,故意问道:“是谁呀?”
绿衫姑娘道:“是我,昨天太晚了,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叶楚楚。”她有礼地站在门外,手中托着一些清粥点心。
梁绿波从床上下来,去替她开了门。叶楚楚见她还穿着睡时的宽袍,笑道:“梁姑娘赶路累坏了吧?以前琴师在的时候天不亮就起身了,这早点也做得早了些,都热了两回了。”
梁绿波忙将她让进屋,和风吹拂,神为之清:“麻烦姑娘了,我是没人盯着就犯懒,这里清静得很,平常在衙门可没这么好睡。”
叶楚楚将早点放在桌上,转过身来。梁绿波这才发现她几乎全然不施脂粉,甚至眉毛也不曾画一下,所幸清秀淡雅,甚是可爱。
“呀……你可真漂亮。”梁绿波偏过头。
叶楚楚有些羞涩地道:“是么?我也觉得我很好看,不过别人都没这么说过。”
梁绿波听她话语单纯,笑道:“你一年四季能被几个人看见?”她在桌边坐下,忽然一转念道,“对了,这里既然是潇湘琴馆的地方,那你认识的琴师里有没有一位姓沐的?”
叶楚楚仿佛也喜爱梁绿波的天然妩媚,坐在她身边:“有啊,除了姓沐的,还有姓莫的,你要问哪一个?”
梁绿波道:“他们都来过这里么?”
“嗯,姓莫的那位师伯常常来,不过前几天刚刚走了。”叶楚楚点头微笑道,“他说要去找沐师伯,说是找到他的踪迹很不容易,只有他的那句话一直被人家传来传去。”
“什么话?”
“黄金千镒弹一曲,浊酒三杯敬知音。”叶楚楚清澈的笑容中忽然充满了仰慕之意,“我十四岁来这里以后就再也没出去过,这两年一共只见过沐师伯一次,不过他和别人不一样……我很喜欢他。”
“你喜欢他?”梁绿波饶有兴味地望着这个十六岁的姑娘,眼波一转,“可他好像喜欢上别人了,前阵子我在岳州城捉一个女贼,他不知为什么老是跟我作对,好像很舍不得那个贼子。”
叶楚楚一怔:“那个女贼……长得好看么?”
梁绿波摇摇头:“没有你好看,差了很多。”
“哦。”叶楚楚想了想,微笑道,“那没有关系,她一定懂得比我多,也知道这世上的事是什么道理,只希望她以后不要做小贼了,那样会被人家笑话。”
梁绿波呆了一呆,拉住她的手笑起来:“叶小姑娘,你可真是个好人儿,希望那个小贼会听你的话。”两人说笑了一阵,梁绿波才去打水梳洗,叶楚楚似是寂寞了许久,这时仍不离去,帮着梁绿波梳妆打扮。梁绿波对她着实喜欢,待梳妆说笑皆毕,那清粥早点又已经凉了。
居玲珑,玲珑居,这一处山水庄园循着这“玲珑”二字而建,亭榭排布,端的是巧意随生。不过初取其名,却是因为建庄的琴师带着一把名为“玲珑”的琴。如今斯人已殁,琴已送回落霞山,这一方歇脚闲居处却就此留下了。
三指飞云,名传江湖,不论因由何起,赵青娘这个名字已经尽人皆知。但在玲珑别居,除了梁绿波与贺乘云,似只有阵阵松风自由来去,不提起半点烦忧。另外一人,她心中必是记得赵青娘的形貌,但能否听到,又不为人所知了。
九个多月前那一夜,正是这个从不说话的人引得赵青娘坠落陷阱,至今不出。她化为黑影时现时没,如今,正远远凝望着梁绿波独自倚楼出神,手中握着一把通身漆黑的刀。
“……你是谁?怎么没有说一声就进来了?”叶楚楚方将残羹送回厨下,走上廊桥。她望着这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粗衣布裙的姑娘,但那姑娘并不理会她,还是专注地盯着梁绿波。
叶楚楚站在那姑娘身后,顺着她的目光:“你在看梁姐姐?她很好看,不过好像及不上我娘。我八岁以后就没有见过我娘了……你呢?”
那姑娘还是不理她,专注得像一块石头。叶楚楚心生好奇,拍了一下她的肩。
或许闪电也及不上这一瞬间的快,漆黑的刀劈空而出,又在电光火石间被人以手按住刀刃,随即一道黑影跃起,遁入廊桥下的水流中。
叶楚楚惊呆了,她的双眼从来只能看见缓缓的山和缓缓的水,大袖潇洒的琴师和余音满室的琴弦。玲珑别居中,甚至飞不进山雀。
“叶姑娘,别怕。”她的肩头被人板过。
“叶姑娘?”那劲装男子放开她肩膀,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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