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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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王朝- 第1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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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进了西庐,不待申时行开口,便说道:范俊事,我听你们的,你们不必再说了,我不要他死。但你们听着,他们是一党,对皇上不敬,就是对大明朝不利,你们要抓他一党,全都拿掉。

阁臣听了万历一句,先是一喜,再听说是“一党”,知道此事未了,还有一争。王锡爵说:圣上息怒,昨日一场大雨,想是上天也不愿杀铮臣。皇上不杀范俊,是一大喜事。但真的把他再打成一个“党祸”,便又生人祸了。

万历按捺怒火,问他:依你看,该怎么处置此事?

王锡爵行礼,说:皇上想要处罚范俊,那也行啊。法子是罚没他俸禄,要他自谋出路;如果真的打成“党祸”,朝廷祸端必是不止,对安定万历朝有什么好处?昨日上天暴雨,昼夜不止,如不是这场暴雨,皇上也许会拿下范俊,那就不可收拾了。请皇上开恩,只止于罚俸才好。

万历说:不行不行,必须拿下他,不然就再打他八十杖,并斥革为民。

申时行忽地说:好,就依皇上谕旨,斥范俊为民,但行杖事,便不适宜了。要是皇上还用他做官,是可杖责,一旦革斥为民,他就是一布衣百姓了,何必再杖?皆时言官们又有话说了。

万历看看许国、王锡爵,知他们是一个心思,不想让范俊一死,他何必再与阁臣争执?再说,如能革斥了范俊,也算是解了一口恶气。文书官李兴对申时行做手势,意思是皇上昨日还是“头晕目眩,连日动火”,他便上去柔声劝说:圣上,你要注意养身之道,如果范俊劝皇上珍摄身体,便惹来大祸,以后再有朝臣欺上瞒下,那就连这些话也没人敢说了。再说了,皇上为了大明朝“励精宵旰,临御勤劳,以至圣体不宁。惟望皇上清心寡欲,养气宁神,而倍加慎重。”

万历听申时行这么一说,心里高兴了,他说:依申大人这么说,听去还像是劝慰我,那个范俊却心思奸巧,一心想做海瑞一般的铮臣,图个正直虚名,一直说我是贪淫之人,要我防人欲。人欲是什么?他不如直说我是一个暴君!

身侧的许国笑说,圣上说的在理,但范俊也是要皇上珍摄身体,如果皇上只因他说一句“防人欲”,劝谕圣上节劳,皇上便要杀了他,怕范俊也不会服气。

万历不以为然,他要杀谁,要他服气做什么?但言官恐怕还得拦他,说他贪淫,每日贪恋女色,再牵扯起来,枝蔓牵延,他再杀不杀人?他说:阁臣拟票吧,就把范俊革斥为民,这件事不必再议了。

万历问起太湖、宿松事,王锡爵奏说,梅堂已死,刘汝国又为匪首,自称顺天安民王,率众几万,同李材敌对,此时二人正在激战。李材上疏说要粮草兵器,请兵部调拨。万历大声说:要拨,要拨,告诉兵部,要拨给他。再让户部拿出银子,必须保证李材能击破刘汝国,夺回宿松、太湖、黄州。

申时行说起李材军中事,说有人告发李材命军中兵卒为人做工役,只要不打仗,上万兵卒不练兵,不集训,只是去给人做工役。得到了银两,私吞为己有。这告发者是参将米万春,他写来了密疏,此事不知皇上有什么吩咐,要不要去人调查?

万历大声说:调查什么?李材做大事,做工匠役使,毕竟是小事,要是再去查他,何必再用他?要他好好打仗,不听那个米万春的,那个米万春是不是不听军令调遣?

许国说起米万春,他是皇亲,是奉国将军。

万历不语了,一旦提到皇亲国戚,他便少言寡语了,无法将自太祖传下来的律令更改过来。皇亲国戚不听号令,自尊自大,与皇亲国戚大多贫穷一事搅在一起,早令他大感棘手。万历想想,吩咐说:给那个米万春一个谕旨,不必了,给所有军营中的皇亲一个谕旨,他也就知道了。要告诉他们,我要他们好好打仗,如有军功,便可赏他们土地,赏他们禄米,这件事回来要做的。

万历不敢再提范俊事,将那个倒霉的范俊放到一边去吧。申时行他们也不提,既是皇上只将范俊革斥为民,便不能再提宽赦范俊了。申时行想着许多大事,想趁着万历来了西庐,都对他说说,但一时语塞,不知从哪说起,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万历罢了经筵,说是经筵不常开了,便借一个灾异年把经筵罢了,他是不喜欢经筵上的讲官对朝政指手画脚;又借口常头晕眼黑,免了每日的早朝与日朝,这使得阁臣很难与皇上见面了。

申时行觉得,必须保持内阁与皇上的联系,使政路畅通,只有这件事是最重要的。但要跟皇上说这等朝事,得不温不火,不急不缓,说得激烈了,万历会勃然大怒,拂袖而去;说得平淡了,他又不在乎,不放心里去。得字斟句酌才行。

万历很和气,问申时行:还有什么事儿吗?

申时行说:皇上罢了经筵,这是罢不得的。经筵是大明朝的一种仪式,让百官与皇上一心的仪式,没了这个仪式,百官怎么能瞻仰到皇上的恩威与仁慈?怎么能体会到皇上勤于朝政?于是就有了许多的误解。再有就是,不能罢了早朝与日朝,如果皇上身体不好,可以少些时辰处理朝政,但要有一个朝会。自古以来,从舜起始,百官早朝,便是要人闻鸡起舞,不懒惰,不推诿。能励精图治的好制度,不能免除啊。

笑着听完了申时行的话,万历说,我不想罢了早朝,也不想免了日朝。我是头晕眼黑,无法处理朝政,就是去了,皇上斜躺在龙椅上,可不是什么好事,你说是不是?再说,我只是一时身体欠佳,待得我好了,还是要好好做事儿的。

万历走了,申时行沉闷不语,他觉得,太是窝囊了,如果是张居正,他是不是会力挽狂澜,救大明于颓势?如果是张四维,他会不会用兴商振邦的法子,给万历朝注入新的活力?如果是王锡爵,他会怎么办?

他看着王锡爵,王锡爵正在看奏折,申时行问:王大人,我不知怎么办才好了。你看,该如何去做?

王锡爵说:要是皇上这么颓靡下去,朝政很快就一塌糊涂了,阁臣再怎么振作,也无济无事。

三人默然。

这天晚上,新进入京补官的顾宪成来拜访王锡爵,王锡爵大喜,命人请进,执手而坐。王锡爵说:读你一些文章,甚是喜欢。知你有才学,这次补你做吏部员外郎,是与刑部主事王德新等一起补的,但愿你们能多做事,不枉我一片心意。

顾宪成居家在野时,有不少人仰慕其才学,敬其为师。顾宪成自视甚高,愿理大政,柄国器,挽狂澜于既倒,对于王锡爵自是不看在眼里,他微微一笑说:但愿大政有新的希望。

顾宪成是一个商人子弟,父亲做商人,做得有名望,有信誉。传说他父亲卖完了粟后,粟价下落,他本来是赚了,但他却要把赚得的差价还给人家。借钱的债权者死了,那人的妻子本不知这笔债,但他还是要还人家的钱。由此他父亲得了一个好名声,成了远近皆知的贤商。当家里的四个儿子老大顾性成、老二顾自成子承父业,做了商人后,三子顾宪成、四子顾允成便读书攻业,一心想成功名。顾宪成万历四年应天乡试举第一,八年会试合格,吏部研修后,为户部主事,曾与当时在户部的李三才一起编写《万历会计录》。当时便与同年的解元魏允中、刘廷兰一起成立了三元会,批评时政,对张居正执政颇多不满。在万历十年张居正生病时,百官人人争先,力祁张居正病愈,他却不愿介入,当同僚把他的名字写上时,他特地去把那个名字删除,公开表明不与张居正同流。张居正病故,偏赶上他父亲也病故,告归三年,至此时再复起用。'① 《明季党社考》第四章,(日)小野合子著。'①

这回王锡爵提请他做吏部员外郎,就是看重他的才学,但他并不看好顾宪成愿与人结交,成立什么三元会的行事方式,便委婉地对他说:叔时,这一次你回来,知道京都近来有一件怪事吗?

顾宪成不知,他问:愿听一听。

王锡爵说得意味深长:这件怪事是,凡庙堂里所称道的,外人必然以为不对。凡庙堂里所以为不对的,外人必然称其甚好。你说这怪不怪呢?

顾宪成也笑说:还有一件奇事,凡外人所说对的,庙堂一定会以为不对。凡外人所以为不对的,庙堂里必是以为很好。

王锡爵大笑:叔时,我不必再对你说什么了,你好自为之吧。

顾宪成有一种欲望,想把朝野力量聚集在一起,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借以影响皇上。他想,要是能有许多人参政议事,对皇上的影响必是巨大,皇上会不自觉地随着众议走,这样大明朝或是有救。

顾宪成与王德新故旧,二人对时政颇有同感,要是能得皇上回心,大明朝或可有望振兴;如是再拖沓淹滞,贪弊横行,便离死不远了。他们想唤起皇上的警觉之心,重振大明纲纪。

问题是,他们得寻找一个突破口,找到一个皇上处置不力的案件,再来上疏,以警皇上荒疏之心。

机会来了。

在顾宪成与王德新看来,朝政如此混乱,与首辅申时行心性软弱有关,他一心讨好谄媚,对皇上言听计从,便没了阁臣的主见,朝政也就日渐荒疏,皇上也日见荒淫。要止此颓势,必得奏他阁臣的失语,若从众多的失语中指斥一事,连带阁臣的失误便皆在其中了。

正巧,言官高维嵩等四人参劾刑部尚书何起鸣,反被皇上下谕旨将他四人遣谪。顾宪成与王德新以为皇上处置不公,立时便上疏,直斥高维嵩不应降官,何起鸣善饶舌蛊事,事非皇上亲自决断。'① 《明神宗实录》;《明史》卷二三一·顾宪成。'①

顾宪成与王德新的奏疏,当是指阁臣有过,且有责任,此事没有皇上亲自决断,自然是阁臣拟票,得司礼监批红了事。但顾宪成、王德新一上疏,触了万历的心事。自从张居正一死,他亲政以来,他自认为凡事都是由他亲历亲为,亲自做决断,申时行哪里能左右得了他?此事经顾宪成二人如此一说,便成了他皇上也没权亲决国事了。这让万历大大生气,马上义愤填膺地给了阁臣一个批复。他说,如今朝廷用人,哪一个不是朕亲自做主张?二主事竟敢说腾一切都不是亲断,好生狂妄!

申时行只能附和说:皇上天纵聪明,乾纲独断,即今朝廷政事,各衙门奏章,无一件不经御览,无一事不经圣裁。司属小臣不知妄言,原无损于皇上圣德。

在西庐中,申时行对许国、王锡爵二说,这么下去,还是触上了霉头,这个顾宪成、王德新是不是弄得太激烈了?皇上能劝得动,我们早就劝了,何必等他来指责?他们这一指责,皇上更是偏激,我们再插嘴此事,怕也难了。

王锡爵不想摘清自己,他坦荡地说,顾宪成来过他家里,他们二人曾议论过一些话题,他说顾宪成自有顾宪成的道理。

申时行与许国还真就知道顾宪成一入京,便去拜访过王锡爵,他们想知道王锡爵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顾宪成才这么做。王锡爵说出了当时的谈话内容。申时行与许国心里便暗想,这个顾宪成怕是一个大麻烦,他不在意大明朝政事的复杂与多变,也不在意阁臣如何惨淡经营上下关系,只是寥寥几语,便把一件事推了上去,惹得皇上震怒,更生阁臣与皇上间的嫌隙,可如何是好?

许国说,他只图一时快活,怎么不顾我们的百般苦心?

王锡爵忽地说:或许不能全怪他们,也可能我们的所作所为,真是有些讨好皇上了呢!

二人不语,想着王锡爵的话:真是如此吗?要果真如此,他们还应该有些什么改变,才可以劝得动万历,让他每日临朝,打起精神来治事呢?

乾清宫内夜夜笙歌,万历对宠妃郑妩更宠爱了。他喜欢郑妩生的儿子,认为他天资聪明,相貌俊秀,是他万历的真正王子。他不喜欢常洛,因他是王茵的儿子,甚至不想为他请老师教读。他也对王茵十分冷淡,从不愿去她宫中。

万历对于顾宪成上奏事阁臣的拟票十分不满,他说:臣下事君上,也有一个道理。他们不在意朕这个皇上,不知道朕已不是小时的万历了,怎么说朕左右簧鼓?先生们拟的罪过太轻,还改票来!

这谕旨下至西庐,三阁臣看了,人人不语。王锡爵只左右踱步,许国坐在桌前,倚柱而坐,十分无奈。申时行在地上站立,久伫之后,才说:还是要劝皇上,不能太过处分。言官说话,总得让他们说吧?你能把他们的嘴堵上?

王锡爵停住了:皇上一听到有人说他不够圣明,心里就不是滋味,太计较,就是对张居正,他也不肯宽容,何况是两个小官?但我们做阁臣的,应该有自己的态度,不能皇上要罢黜谁,便由得皇上这么做,那还要我们阁臣做什么?

申时行说:我要去见皇上,就说这件事。

万历这次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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