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让子弹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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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十记:让子弹飞-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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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你该他的债,他来把债讨完了,也该他走了。”有一个他过去熟悉的和尚,也来劝他说:“前世生的命,这世得报应,你是奈何不得的,你在尘世的缘分算是完了,该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去了此一生了。”果然他不辞而别,跟那个和尚走了,听说是到蛾眉山上他早已看好的那座庙子里去剃度出家了。

幺娘呢?大毛儿明明死了,她却不承认。硬不准人把大毛儿入殓装棺材,抬出去埋了。她硬说:“大毛儿睡着了,等一等,等一等他就会醒的。”她一个劲地扑在大毛儿身上叫他:“大毛儿,你醒醒,你醒醒。”她竟然不哭,也没有掉眼泪。别人掉泪,她还是那么木头木脑地望着大毛儿。过了几天,灵堂出了臭味儿,大家才估倒把幺娘拉开,把大毛儿装进棺材,抬到龙水沟坟山上去埋了。

幺娘没有见到大毛儿了,她到处找,还是没有找到。她总以为是大毛儿出门到哪儿玩去了,所以吃饭的时候,她总要把大毛儿的碗盛好饭,摆好筷子,到门口喊:

“大毛儿,回来吃饭了。”

晚上也一样,她在门口喊:“大毛儿,回来呀,睡觉啦。”不见大毛儿回来,她就打起一个纸灯笼,在村子里到处喊:

“大毛儿,回来呀!”

有人告诉她说:“你的大毛儿已经在龙水沟坟山上睡着了。”她就提起灯笼到龙水沟去,在坟山上上上下下地找,不住地喊:

“大毛儿,回来呀。”

幺叔看破了红尘,忍心抛下幺娘走了,幺娘似乎并不觉得,几乎忘记有幺叔的存在一般。可是她却忘不了大毛儿。她也能做能吃,和好人.般无二,就是一吃饭,就要喊大毛儿回来吃饭,一到天黑,她就要打起灯笼,到处转悠,喊大毛儿回家。她每天都要去龙水沟坟山上转上转下,喊大毛儿喊到深夜。

我回家的头一天晚上,在土地庙外边乘凉,就看见她提起灯笼,在龙水沟像喊魂一样地叫喊:“大毛儿,回来呀。”那像鬼火一样在坟山上忽明忽灭的灯火,那凄惨的叫声,叫我听起来,真是毛骨悚然。这个,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

第二天,大伯叫我还是去看望一下幺娘,幺娘从小对我好,我是该去看—看。我到她家里去了。才一跨进门,幺娘看到我,就高兴地说:“二娃子,你回来了,你把大毛儿带到哪里耍去了,紧不回来?”

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好支吾着说:“大毛儿要回来的。”

“不晓得他到哪里野去了,你碰到他,叫他快回来。”

我不相信幺娘想大毛儿想得神经错乱了,听她说话这么有条有理的。我赶忙回答:“嗯,我叫他快回来。”

我在家乡呆了不过半月,天天晚上都看到龙水沟里鬼火一般的灯光,听到幺娘的喊声。至今那明灭的灯光和那凄惨的叫声,还活龙活现在我的眼面前。

……你们问幺娘后来怎么样了?后来我听家乡的人来说,幺娘喊大毛儿喊了几个月,还是不见大毛儿的踪影,她就扩大地方去喊。一晚上不睡觉,到处乱走,就是喊大毛儿。后来她忽然不见了,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有人说,在乡场口的桥头上看到水溪边有一个纸灯笼,很像是幺娘的纸灯笼,可能她已经失足落水淹死了。但是又有人说,在远远山里一个尼姑庵里,看到一个正在上香的老尼姑,很像是幺娘,说不定她被哪个善心人把她度到尼姑庵去了。不管幺娘是死是活,我都愿她的灵魂得到安息。

野狐禅师摆完了他的龙门阵,难过地低下了头。我们也轻轻地叹息了。是羌江钓徒想转换一下这沉闷的空气,故意跟野狐禅师开玩笑说:“这回你摆的龙门阵,倒好像不是野狐禅,没有经过你艺术加工的样子。”

野狐禅师竟一反常态,没有搭白,只顾低着头,想必他的幺娘还在他的耳边喊魂。

会长蛾眉山人没有说什么,只挥—挥手,意思是散会了,夜已深了,各人回家去吧。

前头羌江钓徒摆了—个立贞节牌坊和沉河的龙门阵,接着砚耕斋主又给我们摆了一个《观花记》。大家对砚耕斋主摆这么短一个龙门阵表示不满意,野狐禅师又自告奋勇帮助他补摆了一个龙门阵《生儿记》。这三个龙门阵都是乡坝头的事。可见不是只有你们城里人才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千奇百怪的龙门阵的。乡坝头的奇闻怪事,并不比城里头少,就凭《沉河记》《观花记》和《生儿记》三个龙门阵来说,乡坝头的事,比城里头的事更惨。有人说,我们这个时代就是产生悲剧的时代,我们这个国家就是产生悲剧的国家,我们这些人物就是那些悲剧里的人物,我觉得很有几分道理。

就我说,几十年来,实在没有看到和听到过几件叫人欢喜的事。所以我在下面也只能给大家摆一件惨事。我是乡巴佬,自然摆的是乡坝头的事。——童科员,现在是我们冷板凳会的穷通道士,开始摆他的乡坝头的龙门阵。

我的家是在童家沟聚族而居的童家大院子里。这个院子里的人家大半都姓童,从大堂屋里共同馨香祝告的神主牌看来,都发源于一个老祖宗。可是这一个老祖宗的玄孙、曾孙们的光景就大不相同了。有的人家,比如我们的大房童子林家,就占在正房的龙脉上,家越发越大,人长得越来越气派。我们的童大老爷在县城里当“民选”的议长,是这一方的头面人物,当然也就是我们老祖宗的光荣后代,嫡派的子孙。他的两个少爷,大少爷在京城上什么法政大学堂,那是专门训练官僚的地方。怪不得大少爷每年暑假回到乡下来“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坐着一闪一闪的滑竿回来,摆出那么一尉官僚架势,虽说他还不过是一个准官僚。你看那样子,头上梳着亮光光的“拿破仑头”,身穿我看来好像是粗麻布、大家却说是上等进口料子做的笔挺西装,脚登照得起人影子的黑皮鞋。鼻子上还架上一副金架子的墨绿遮阳眼镜。他一跳下滑竿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用手绢轻轻揩拭一下下来时踏在灰土地上给皮鞋扑上的一层灰。

然后皱着眉头,捂住鼻子,不满意地看着周围这些东倒西歪的土房子,这七坑八洞的灰土小道,这很不顺眼的欢迎人群。这人群中不少的是他的长辈,以至于是他的幺房祖公。他好似招呼又好似不理会地轻微点一点头,口里哼哼唧唧几声,便扬长而去,到正屋大院子里去了。据抬他的滑竿回来的两个叔辈说,在县城里他就和当议长的大老爷有过一番争论。他是在法政学堂才得了学士学位的,现在回到县城,成为一个候缺待补的候补官员。大老爷叫他回到老屋院子来祭祖扫墓,也熟悉一些稻麦菽黍之事,也就是懂一点收租取利的手续。大老爷说,落叶归根,最后总是要靠老基业养老啊。他却听不进去,不想回到乡下来。“你至少可以到乡下呼吸点新鲜空气嘛。”老议长这一句话还算打动了大少爷。于是他坐上自备滑竿,一闪一闪回到老家。可是一下滑竿,闻到了在乡坝头少不了的猪粪、牛屎气味,就灰了心了。足不出户地住了几天,在堂屋点上香烛,烧了纸钱,他直挺挺地站在老祖宗神主牌面前,行了三个鞠躬礼,便算完成任务,第二天就坐上滑竿进城去了。

至于二少爷,没有大少爷学习得那么好,在省城读一个“野鸡学堂”,也混不下去,于是去投考一年就毕业的速成士官学校。一年之后,捞到一个少尉军衔,挂上斜皮带,当了军官。可是他既要当赳赳武夫,却又害怕到前线去面对血肉横飞的厮杀,于是回到县里来办国民兵团,这个差事既威武又安全。

这两位便是我们这个大院子里值得说一说的精华人物。其余的都如草芥—般,不值一提。最多是如众星之拱卫北辰,成为正房大老爷家的附庸和陪衬。在大房子一周围这些歪歪倒倒的瓦房和草棚中,有一些是童家老祖宗的后代,已大半沦为大房的佃客,有的则不姓童,更是佃客的佃客,都租种老爷家的田地,上粮纳租。有的连想租种老爷家的田地都交不起押金,便只有打秋风,给老爷家当长工,当帮工。有的连这也做不到,就只有靠乞讨和施舍过有一顿无一顿的饥饿日子。虽说这个大院子里,也还有那么几户人家,靠自己祖传的十亩八亩薄田,挣扎着过日子。可是有个天灾人祸,或者意想不到的三长两短,也早有“中人”来替大房打主意,或卖或当,还说是看在同宗同祖的分上呢。于是一家一家地败下去,一块一块田土都归到大房的账上去了。最后走投无路,只好去给大老爷家当长工、短工、抬轿子、护院子、吹喇叭、做帮闲去了。

唯独有一户人家,—个叫王子章的自耕农,偏不信那个邪,不甘心像一个一个的小土丘,被踏平在大老爷的脚下。他野心勃勃地要和大院豫顶一顶,靠自己的一身力气和一手农艺,把家业振兴起来,发家致富。

王子章这个人是我们童家沟有名的“大人”。这个大人不是那种有钱有势、作威作福的当官的大人,而是他的个子大、力气大这样的大人。人家说他一身的零件都是大号的,他身高少说也有五尺七八,体重总有二百斤,他的头大如斗,眉长几寸,眼睛圆睁着像个杏子,鼻子紫红,活像一片猪肝贴在口上边,嘴就更大得出奇。

平常还看不大出来,可是当他张嘴吃东西的时候,或者咧开嘴巴笑的时候,才见得像一个血盆张开了。那声音像铜钟,可以叫哭着的孩子吓得不敢哭。嘴上的胡子不剃,总是四面张开,剑拔弩张的样子。他笑起来哈哈哈一大串,一股大气从嘴里喷出来,叫你听起来不觉悚然。他要打一个大喷嚏,真是声震屋瓦。而且他那个样子也总像一个“大”字,他站起来叉脚叉手,活像个“大”字,他睡着也像个“大”字摆在床上。他说起话来大声大气,他办起事来大脚大手。所以童家沟的人都叫他“王大人”。他自以有这个诨名而得意。他的力气之大,也是闻名于童家沟的。人家说他曾经把土地庙的石鼎双手扛起来,并且一个趔趄就把大殿上的一根水缸粗的柱头挤偏了一寸远。这是不是真的,我没有见过。我却亲眼得见他把一条小水牯牛抱了起来。至于杀猪,他一个人就能按住,把含在嘴里的杀猪刀抽出来,一刀插进去,猪就不哼不叫了。抬石头,别人两个人抬一头,他一个人抬一头,抬丁字拐,跑得飞快。他家没有牛,农忙时候又借不到牛,就见在他的田里,在后面扶犁的是他的还没有长大的儿子,在前面的是他在拉犁。一个人就把一条牛的活路干下来了。由于他的力量的消耗很大,往肚里填补的粮食自然也要比别人多些。我的确见他一个人吃了小升子一升米、称斤数少不了二斤的饭。吃了连嗝都不打一个。过年过节的时候,到别人家里去做客,还可以在前面垫上半斤八两烧酒。

我这么一形容,你们一定说,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大老粗吧?才不呢,人不可以貌相。他的外貌横眉立眼,大嘴巴常常呲开,把大颗大颗黄斑牙齿露出来,粗脚笨手,好似把地皮都可以一脚踏出一个坑来。但是你们却不知道他办起他的家务事来,打起小算盘来,特别是种起他的庄稼来,那才叫细心呢。

他是那种苦吃苦挣、勉强能过日子的中等农户。他算不得是那种一年收支相抵,还略有节余的殷实户,可也算不得是那种入不敷出,窟窿越挖越大的贫困户。有的时候,碰上好年景,家里又没有出什么丧病喜庆的大事,官家也没有突然又加征什么名目的捐税,童家沟也没有什么大事,要他出分子钱或送什么大礼,这一年他就能“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挤”)几个余钱出来。用这点钱买田置地,自然不够,却可以向那些过不得日子的人家放小额大利的债,一年收人家一个对本利。但是如果年景不好,遇到天灾,或者碰上这个军长大爷打那个师长大爷,你杀过来,我杀过去,杀到童家沟来,贫富不分地刮你一层地皮;或者又是什么十万火急的“救国捐”下来了,不交够捐就叫你背起绳子走路,到县城去住“免费旅馆”。“王大人”如果碰到这种不走运的事,哪怕他勒紧肚带,由吃干饭改吃稀饭,由吃三餐改吃两顿,还是难免要出一个小窟窿。

在这种场合下,他就只好向童大老爷借“驴打滚”或“敲敲利”的债了。不然就把一块田当给童大老爷。他至今感到最心疼的事,就是前几年当了一块田给童大老爷,至今虽说还没有“当死”,却一直也没有办法取回来。

可是“王大人”引为庆幸的是,和他差不多光景的几户自耕农,在童大老爷的诱骗和紧逼下,早已破产,变成为大老爷家的佃户,而他王子章却幸存下来。但是这是经历了多么令人心酸的奋斗哟。真是—个钱掰成八瓣用,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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