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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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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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电话响,任意的声音:“我寂寞,你日日夜夜忙工作,我同她也是刚认识,她是上海金城的同事……”

电话切断。

他大抵也知道解释无效。

诸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套鲜红色的内衣。

她的车速极快,公路两边景象迅速倒退,树木灯柱像是压向前窗玻璃。

(十四)

(前文提要:朱太太决定留住青山,解散紧急采访小组,她因伤心过度而晕倒的车速极快,公路两边景象迅速倒退。周专来访诸辰,原来是为取得江子洋的最新消息,两人各怀心事,最后依依惜别。半夜,诸辰来到任意家,发现一穿红色内衣的女子从房里走出,任意陋习不改,诸辰感到悲。)

忽然之间对面马路有大灯照射,并且响起警号,诸辰抬起头,眼看已经来不及闪避。

电光石火之间她知道只剩一个办法。

她急踏煞掣,车子忽然在路中央飘移,来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诸辰的车子闪避过大货车,可是接着撞上灯柱,轰地一声,溅出白烟火花。

车头像手风琴似皱成一格格。

公路上所有车子静止,有人报警,救护车呜呜驶至。

诸辰卡在驾驶位上,安全气袋弹出,她觉得强烈气流压喷向她全身,肩膀移位,脖子向左弯曲,但是她不觉得痛,也没有失却知觉。

她清醒。

眼前全是白光,看不清楚,但是听觉仍然敏锐清醒。

她听见许多脚步声。

急救人员吆喝:“拿机器来切开车头!”

有人低声说:“这一件是没得救了。”

诸辰心里清楚,这是在说她。

对不起妈妈,她歉意到极点。

生活得好就是孝顺,她没有做到。

救护人员把她拖出安置在担架上,迅速急救。

“有无心跳脉搏?”

“微弱。”

“呵,她整张脸掉了出来。”

这也是在说她吧,诸辰眼前白光团渐渐扩大,听觉失灵。

她想说:这完全是宗交通意外,我并非为情自杀。

任意大可任意为之,她不会责怪他,大不了取消婚约。

但是她始终没有力气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听觉又告恢复。

她全身不能动弹,她已没有身躯,她只剩听觉。

生命力顽强

诸辰听见许多哭声。

一直饮泣的是母亲。

她这样哭诉:“我儿,如果你知我在你身边,请握紧我的手。”

诸辰不知多想握一握妈妈的手,但是四肢完全不听使唤,无奈到极点。

她又认得朱太太的声音,她在她耳畔说:“诸辰,你放心,我养你一辈子。”

诸辰略为宽心。

大块头痛心的声音:“这是一宗阴谋,全报馆同事都知道是有人想杀人灭口,斩草除根,我会调查到底。”

不,不,这完全是一宗交通意外。

不久,周专来了。

他惯性在房内踱步,从脚步声可听出焦虑、内疚、悲伤、无奈。

诸辰想:周专,你仍然爱惜我。

最后,任意也来了,泣不成声。

好几次看护要把他扶起,他好似滚在地上。

诸辰觉得好笑。

那大言不惭的红内衣呢,她在什么地方?

雍岛女子最蠢……只会死用功……

江氏大君怎样了,他可有机会脱罪?

《领先报》去向如何,谁在代她编妇女版?

可以想像,当她苏醒,已经有更年轻更漂亮的新人主持版面,做得好过诸辰百倍。

诸辰轻轻吁出一口气。

忽然有看护惊喜地说:“她可以自己呼气,试除下喉管。”

大家忙了一阵子,仪器搬移之声不绝。

“呵,她有进步。”

“生命力顽强呵。”

“那么多人为她祷告,精诚所至。”

“三个月来同事们天天读书给她听,金石为开。”

什么,三个月?怪不得已听毕全套史丹培克:伊甸园东、人与鼠之间……

诸辰感觉无比荒凉,她如此躺着只余听觉已达三月之久?

天底下还有更可怕的事吗。

她还需躺多久?

索性无知无觉倒也罢了,偏偏又什么都听得见。

同事来了,对她轻轻说:“诸辰,今日我读《红楼梦》给你听还需躺多久?

不,不,太悲伤了。

“诸辰,你若听得见,张一张眼皮,动一动手指。”

同事等了许久,诸辰运用全身力气,想做出一点表示。

同事哭了。

诸辰知道又费了力气,力不从心了。

同事轻轻读书:“这一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门子一边说一边自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诸辰惆怅,噫,这江子洋不就是《红楼梦》一书中护官符名单上财宏势厚一分子?

正是这宗官司并无难断之处,只是触犯了那样的人,不但官爵禄位,连性命都难保。

一时感触,耳边嗡嗡声,再也听不到什么,诸辰沉睡过去。

啊,她已变成一棵椰菜,诸辰自觉已进入植物崇高阶段。

绿煎蛋火腿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叫她:“诸辰,诸辰。”

谁?是陌生声音。

“诸辰,我是新同事妙丽,我第一次来看你,我读书给你听。”

妙丽?

听娇嫩声音,只得廿岁出头。

“我代你编妇女版,读到你过去做的专题及访问,汗流浃背,不知要怎样努力才能追上类似佳绩,无奈只得尽力而为,师姐,大家希望你早日康复。”

这女孩如此伶俐,对一个昏迷不醒病人都招呼周到,何况是会应付的同事,肯定有出息。

“诸辰,我读一首诗给你听,这是苏斯博士所写的《绿煎蛋与火腿》:我叫山姆,我不吃绿煎蛋与火腿,我不会在这里吃,我不会在那里吃,我是山姆,我不吃绿煎蛋与火腿。”

诸辰一听,忍不住笑出来。

唉,有人写几句诗就名利双收,了不起。

不过,能叫读者笑,也真不容易。

诸辰听到书本掉地上声音。

“看护,看护。”妙丽嚷:“病人笑,病人发出笑声。”

脚步声纷沓涌入病房,有人碰到椅子墙角。

医生说:“我的天,诸辰,你再笑一笑。”

诸辰努力牵一牵嘴角生。

医生兴奋莫名,“快,快叫她母亲来,还有,请朱太太。”

医生握住病人的手,“捏一捏我的手,诸辰,我知你做得到,给我一点启示。”

“医生,仪器图表显示,她肌肤有强烈知觉。”

诸辰心里想:护官符与绿色煎蛋,都算得是文学吗?

她挤一挤医生的手指。

医生低声说:“谢谢天。”

“诸辰,请睁开双眼。”

诸辰已经累了,她不愿再动,她舒舒服服睡过去。

像幼婴一般,只要能做一点点事,就叫大人欢喜若狂。

她能睁开双眼,又是好几天之后的事。

病房内光线柔和,诸辰看到一位女士,伏在她床沿祈祷,诸辰看到她半头白发。

诸辰转动脖子,呵,可以移转。

她张嘴,想言语,但是只能发出呀呀声。

伏在她身边的女子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呵,原来是朱太太,她苍老得多了,她叫起来,“医生,医生。”

一边抚摸诸辰额角,“诸辰,我从未放弃希望。”

医生奔进来,凝视诸辰,“你好吗,你醒了。”

诸辰点点头,略为失望,他是一个脸上有斑痕的年轻人,并不英俊,也不高大。

人家救活了她,她却嫌人家不够漂亮。

十五

不到一会,诸太太赶至,浑身颤抖,紧张万分。

“女儿,认得我吗,叫我一声。”

诸辰挤出笑容,“妈妈。”

诸太太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看护连忙扶起。

诸辰问医生:“多久了?”

医生微笑,“没多久,我们帮你检查看。”

他转身,“各位,请出去一会。”

稍后,诸辰照到镜子。

她完全不认得自己。

最奇特的是,她胖了许多,面孔圆圆,五官挤到中央,脸四周有疤痕,像是戴着面具似,摸上去,全无知觉完全不认得自己。

卧床时靠仪器帮助肌肉运动,可是仍然肥肿难分,四肢无力,苏醒后不知还需走多少路才能康复,叫诸辰惘然。

可是她觉得康复对亲友是一种交代,又觉安慰,同事们来探访,她认得妙丽的声音,朝那方向看去,轻轻说:“我不吃绿煎蛋与火腿。”

妙丽大声欢笑。

她娇俏可爱,声如其人。

妙丽半个人挂在大块头张人脉身上,大块头笑得咧开嘴,双眼眯成两条线,大抵不会再想离开报馆,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小师妹。

诸太太在女儿耳边问:“还想见什么人?”

诸辰摇摇头。

她决定把他们三个松绑。

看护扶她到园子,她才知道,时节是深秋。

她昏迷了整个夏季。

诸辰由朱太太亲自送回家中休养。

朱太太把厚厚两本剪报交到诸辰手里。

诸辰轻轻说:“那是一宗交通意外。”

朱太太摇头,“我们追查到逼你撞车那辆大货车来历,它属于雍深货运,隶属诚信分公司,诚信,正是子洋集团一条支线,他们送你的花,我都丢了出去。”

诸太太把两本剪报收到,“小女再也不会回《领先报》,过去种种,一笔勾销。”

语气强硬。

朱太太颔首,“我明白。”

诸母送客。

母女紧紧相拥。

失去良知

过两天,任意来探访诸辰。

诸辰装作不记得他,神色亲切,但是又有点呆滞,非常入信。

任意带来一篮子蟠桃,正是诸辰最喜欢的水果。

他穿一件旧毛衣,裤管破个洞,可是更见潇洒,不过那样英俊的人却对未婚妻不忠,那是不可饶恕的缺点。

诸母把那枚订婚指环还给他。

任意问诸辰:“猪,可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诸辰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像是浑忘过去,一点记忆也无。

诸母说:“她精神欠佳,你改天再来吧。”

任意垂着头离开诸宅。

诸母说:“你真的不记得了?”

诸辰答:“过去种种,不复记忆。”

“那最好不过,妈妈完全放心了。”

就是因为一切历历在目,所以毛骨悚然,更加要全盘忘记。

诸太太忽然丢下一句:“任意已自金城转到子洋集团工作。”

“什么?”

“子洋是一只沉船,可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什么我嫌他家贫?就是怕他急于出人头地乱钻缝子,现在证实我疑心不差。”

比起这个,那套红色内衣,又不算什么。

任意竟连大是大非的良知都已失去,诸辰只觉遍体生寒。

“还有,我已告诉亲友,你决定专心读书。”

“妈,我已读完书。”

“谁够胆说书已读完?学海无涯,你欠一张教育文凭,快去读个硕士或博士以便教书。”

“我不适合教书。”

“没有什么事生下来就会。”

母亲语气开始哀伤,幸亏这时门铃响起。

诸辰警惕:“看仔细是谁。”

母亲去应,转过头来说:“周专来看你。”

他不是来看诸辰,他是来看诸辰有无消息。

这两者之间有很大分别。

诸太太搭讪说:“我约了人,我出去一下。”

诸辰知道迟早还是得搬出去住,不然不方便。

她撑着拐杖见周专。

破碎的肢体,破碎的心。

但是诸辰不用伪装,她经过多次矫形手术的脸无甚表情,镇定愉快。

“请坐。”

“身子还好吧。”

“托赖,康复理想,叫你们担忧,真是罪过,医院里那些毋忘我是你送来的吧,母亲都托人制成干花,留在书房里。”

“你在记忆大好,我觉得宽慰。”

“大不如前,执笔忘字,医生说康复期可长到三五年。”

周专忽然问:“诸辰,你可要我等你?”

诸辰看着他:“不要同情我,切勿仓卒做决定。”

周专叹气,“诸辰还是诸辰。”

“你们没有期望我苏醒吧。”

周专取出一份《领先报》,只见血红色大字头条:本报记者诸辰采访大案期间发生神秘死亡车祸。

惊心触目的彩色图片,诸辰的车子撞得似一团废铁,救护人员正把血肉模糊的她拖出剪开的车厢。

“大家都以为你不活了,牧师两次去医院替你做最后祈祷心。”

诸辰没听见牧师声音。

可见卧床期间听觉亦不可靠诸辰。

一宗阴谋

“诸辰,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驾驶技术欠佳。”

“该条斜路不准重型车辆行驶,大货车从何而来?”

“一直仍有司机为着生计违法抄近路。”

“你的车子可是自任意家中驶出?”

“我不想再说。”

“诸辰,这很重要,我想知道车祸是否一宗阴谋。”

诸辰微笑,“你想说什么?”

“当晚只有任意知道你行踪。”

诸辰变色,“任意没有动机。”

“任意在你车祸之后一周便向金城请辞,赔了六个月薪酬即时离职,转往子洋集团工作,收入突增十倍。”

“只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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