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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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朋友-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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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雯,你写了好几篇很成功的恋爱小说,你恋爱过吗?真正的恋爱?”“不,我没有。”“你能想像真正的恋爱吗?像爸爸和徐阿姨那样?他们好像不止用彼此的心灵来爱,而是用彼此的生命来爱,我相信,爸爸除了徐阿姨之外,是连天地都不放在心里的。”

我默然不语,忽然,我竟渴望自己能尝试一次恋爱,渴望有人能像她爸爸爱徐阿姨那样来爱我,如果那样被人爱,被人重视,这一生总算不虚度了。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我想起一个问题。“那位徐海珊小姐呢?”

“海珊……”思美看著水,呆了一阵,叹口气说:“那是另一个悲剧,至今我还弄不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她和哥哥热恋了一段时间,却在一个深夜里突然自杀了。自杀后哥哥就变了,你不要看哥哥现在疯疯癫癫的,一天到晚蓬头垢面在酒里过日子,海珊死以前他是很正常的。”

“海珊为什么要自杀?”我问。

“这也是我们不明白的,连哥哥都不知道,她只给了哥哥一封遗书,遗书里也只有两句话,一句是‘为什么人要有感情?’另一句是‘为什么人生有这么多矛盾?’海珊刚死时,哥哥整天狂喊:‘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都怕哥哥会神经失常,妈妈彻夜不睡守著他,怕他自杀……现在,这事已经过去三年了,哥哥也好多了,我们家的悲剧大概就此结束,希望再也不被死亡威胁了。”

我们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月光把柳树的影子投在地下,摇摇晃晃的。我忽然感到背脊发凉,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害怕,这园子是太大了。“寻梦园,”我说,“这名字应该改一个字,叫‘怀梦园’,本是为了怀念徐梦华而题的,并不是寻找她。”

“哼!”我刚说完,黑暗中就传来一声冷笑,我不禁毛骨悚然,这月色树影和谈了半天的死亡,本就阴惨惨的,这声突如其来的冷笑更使人汗毛直竖。思美说:

“谁?”一个男人从柳树后面转了出来,是方思尘,我定下心来,思美说:“哥哥,你吓人一跳!”

方思尘不管他妹妹,却对我说:

“你知道‘死’是什么?我们都没有死,就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人死了是不是就真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从古至今,没有人能解释生与死。我常想爸爸是个奇人,他了解爱情,他也不信任死亡,徐阿姨死了,只是肉体死了,她的灵魂呢?爸爸用了‘寻梦园’的名字,在他死以前,他一直在找寻徐阿姨,我常想,生者和死者可能会有感应,就是今晚,我们又怎么知道爸爸、徐阿姨和海珊不在我们的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有时,在深夜里,你静静的坐著,让心神合一,你会感觉到死者就在你面前。寻梦园这名字取得好,就好在这个寻字。天地茫茫,卿在何方?这意味何等深远,如果用‘怀’字,就索然无味了!”

我的脸又红了,被方思尘这么一说,我才感到自己的幼稚,真的,人死后到那儿去了?死者的幽魂会常徘徊在生者的身边吗?我越想越玄,也越感到四周阴森森的,好像方伯伯、徐阿姨,和徐海珊都就在这儿,在我身后在听著我们谈话。这时,一滴冰凉的水滴进了我脖子里,我跳了起来。

“什么水,滴在我脖子里?”我叫著。

“没什么,”方思尘镇定的说:“是柳枝上的露水。”

“回去吧,夜深了!”思美说。女朋友19/22

不错,夜深了,月亮已经偏西,风也更凉了。我们在树荫花影下向房子走去,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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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我现在也发现这个寻字用得好,这使我想起长恨歌里唐明皇找寻杨贵妃:‘排云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句子。还有汉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要方士作法,召寻李夫人的魂魄,后来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女人影子,而说‘是耶?非耶?何其姗姗忽来迟!’真的,死别大概是人生最难堪的,这种怀念,不是凭空想得出来的!”我们一面谈著,一面走到门口,我抬起头扫了这房子一眼,忽然,我感觉到月光照耀下的一扇窗子里,有人在向我们窥探著。“这儿有著什么?”我想:“一切似乎并不安宁。”

这一夜,我失眠了,一来是下午睡了一个大觉,二来是谈话分了神,听著风吹树叶的声音,又听著窗子被吹动的响声,我觉得四面阴影幢幢,谈论中的方伯伯、徐阿姨和那个离奇自杀的徐海珊,似乎都在窗外徘徊,窗上有树枝的影子摇来晃去,我想起爱弥儿白朗脱女士的《咆哮山庄》中所写的凯塞玲,和她的幽魂摇著窗子喊:“让我进来,让我进来!”于是,我也似乎觉得那树影变成了一个女人的影子,而风声部变成了呼叫:“让我进来!让我进来!”

黎明时,我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做了许多恶梦。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我看看手表,不过早上六点半,那么,我也只睡了一个多小时。穿好衣服,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眼看到方思尘在园中浇花,又穿著那条脏裤子,满头乱发。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如此新鲜,带著泥土气息和花香,我觉得心情愉快,精神饱满,在这阳光照耀的早上,那些妖魔鬼怪的思想都不存在了。

“嗨!”我愉快的向下面的方思尘喊著。

他抬起头来,对我挥挥手,也喊了一声:

“嗨!”我离开窗子,出了房间。到思美门口听了一会儿,她没有起床的迹象。我独自下了楼,梳洗过后,走到园子里,随便的散著步。树叶上都是露珠,一颗颗迎著太阳光闪耀。我哼著歌,在每棵花前面站一站,不知不觉的走到一片竹林前面,旁边有个题名叫“揽翠亭”的亭子。我走进去,亭子的台阶两边种著我叫不出名字来的粉红色小花,地上散著许多花瓣。进了亭子,我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抬起头来,我才发现亭子的檐上,竟有一个泥做的鸟巢,两只淡绿色的鸟不住把头伸出来张望。“新阶已成堂下竹,叶花皆上燕巢泥。”我低低的念著前人的词句。“早!”一个声音说,我转过身子,方思尘含笑的站在亭子的另一边,手中提著浇花的水壶。他脸色红润,眼睛闪闪发光,充满了生气。昨天那股阴阳怪气已经没有了,看起来是和蔼可亲的。“早!”我也笑著说:“你自己浇花?”

“如果我不管这个园子,它一定会荒废掉!”他说,把满手的污泥在裤子上擦了擦,看著自己衣服,他笑著说:“这是我的工作服!大概穿起来很像工人吧!”

想起昨天我的误会,我觉得脸发热。

“昨天我以为你是个园丁。”我说。

“是吗?”他问,望著我的脸:“你昨天叫门时有股骄傲劲儿,所以我不带你到正房。”

我骄傲吗?我自己并不知道,望著他,我们都笑了。园子里的鸟叫得真好听。寻梦园,我想,我已经爱上它了。女朋友20/22



我坐在荷花池边的假山石上,手里拿著一支枯枝,拨弄著水,水面现出一圈圈涟漪。我把水挑到荷叶上,望著水珠在叶子上滴滴溜溜打转。在我膝上,一本《历朝名人词选》上早都沾满了水。玩厌了,我回到我的书本上,朗声念著一阕词:“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觇园林万花如绣,海

棠经雨胭脂透,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向郊原踏青,恣

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

处,那里人家有。”方思尘不知从那儿转了出来,奇怪,他永远会突然冒出来,像地底的伏流似的,忽隐忽现。他大踏步走近我,说:

“把刚才那阕词再念一遍好吗?”

我又念了一遍,他倾听著,然后在我身边坐下来,赞叹的说:“哎,这才是人生的至乐。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哎,好一个醉醺醺尚寻芳酒,古时的人才真懂得享受。”“你不是也很懂得吗?整天酒杯不离手。”我说,多少带著点调侃的味道。“你不懂,酒可以使人忘掉许多东西,”方思尘说,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对于他喜乐无常的脾气,两星期以来,我已经相当熟悉了。“你一生都在幸福的环境里,被人爱护著长大,你不会明白什么叫失意,你只有值得回忆的事情,没有需要忘记的事情。”这或者是真的,不过,在到寻梦园以前,我从没有认为自己是幸福的,相反,我还有许多的不满。现在,我才开始了解自己的幸福,最起码,我这一生没有遭遇死亡。

“徐海珊很可爱吗?”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只因为想到他的不幸,因而联想到徐海珊。说出口来就懊悔了,这话问得既不高明也无意义,他既然热爱她,当然认为她是可爱的。

“海珊,”方思尘沉吟的说:“她和你完全是两种典型,你无论在生理或心理方面,都代表一种健康的美。海珊正相反,她是柔弱的。但她的感情强烈,她常常患得患失,总是怕失去我,就是在我们最亲热的时候,她也会突然问我:‘你会不会爱上别人?’她死的前一天,我们才决定结婚日期,那是十月,我们预备元旦结婚。那天下午我进城一趟,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我去敲她的门,她说她已经睡了,声音很特别,好像充满了慌乱和凄惨,我走开了。第二天,因为叫不开她的门,中午我们破门而入,她和衣躺在床上,已经断气很久了。”

“她用什么方式自杀的?”我问。

“安眠药。”“你们家怎么有安眠药呢?”

“我们家里一直有安眠药,本来是爸爸用的,后来海珊也有失眠的毛病,妈妈也用安眠药。”

“你们……从没有考虑过她是不是被谋杀的?”我问,有种奇异的灵感,觉得她死得不简单。

“谋杀?”方思尘竟颤栗了一下,但立即说:“那不可能,门窗都是反锁的,我不相信有人能把安眠药灌进她肚子里去,而且,动机呢?谁有动机杀她?”

“安眠药很可能调在咖啡里或食物里,使她不知不觉的吃下去,动机……我就不知道了。她死在寻梦园吗?”

“就是你隔壁那间空房子里,那天家中的人和现在一样,只是没有你。你想,谁会谋杀她?这是决不可能的!”

但,我却认为可能,我思索著,方伯母?那阴阴沉沉的老妇人,谁知道她会不会做出这事来?老张,不大可能,那是个憨厚沉默的老人。玉屏,嫌疑很大,她显然在单恋她的主人思尘,这是看得出来的。思美,决不可能,她太善良了,而且没有动机。思尘,会不会是他谋杀了他的未婚妻?……我抬起头来,方思尘正默默的凝视我,在思索著什么,那张脸是漂亮而正直的。我站起身来,对自己摇了摇头:

“侦探小说看得太多了,”我想。不自禁的对自己荒谬的想法感到可笑。我笑著拍拍裙子上的土说:

“起来吧,我们走走,别再谈这些让人丧气的事情!”

方思尘站起身来,他比我高半个头。他低头望著我,脸色又开朗了起来:“什么时候,让我帮你画张像?”“随时都可以!”我说。

“昨天晚上,思美拿了一篇你的小说给我看!”他说。我们沿著小径慢慢走著。“哪一篇?”“题目叫‘网’。”“最糟的一篇,事实上,没有一篇好的,我正在摸索中,我十分希望把我所看到的,接触到的写下来,但总是力不从心,我缺乏练习,也缺少经验。”

“你很能把握人的感情。”他说:“看你的小说,不会相信你是个二十岁才出头的女孩子。”

“可是我的东西就很肤浅,不深刻,我的材料离不开学校和家庭。我的生活经验太少,假如你要我写一篇东西描写矿工,我一定会写出一篇非常可笑的东西来。”

“我想,就是学校和家庭已经够你写了!”

“真的,小说材料是俯拾皆是。”

我停住,望著天边,这正是黄昏,云是橙红和绛紫色的,落日圆而大,迅速的向地平线上降下去。我忘形的抓住方思尘的手:“画下来,这么好的景致!”

方思尘没有看天,却凝视著我,他的手轻轻的压在我的头发上,然后从我面颊上抚摸过去,托起了我的下巴。他的眼睛发亮,薄薄的嘴唇紧紧闭著。我茫然的看著他,我们就这样站著,许久之后,他低低的说:

“我怕我会太喜欢你了,怎么办?”

我不语,被催眠似的看著他的眼睛,他又说:“你非常美,以前有别的男孩子告诉你吗?听著你软软的声音念诗,使人烦恼皆忘。”

我仍然不语,于是,他俯下头来吻我,轻轻的。然后,他用两只手捧著我的脸,凝视我的眼睛:

“一个不知道忧愁的女孩子,我能爱你吗?我会不会把不幸带给你?”我继续沉默,他又说了:

“你是天上派下来解救我的小女神,是吗?在我最苦闷的时候,你来了,用你率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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