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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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间-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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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宁不禁一呆,他看一眼这屋里的景象,又看一眼外面的风雨如晦,便道:“共经风雨。”
  亦真心头一震,有些话几乎要冲口而出,却自持着,只是怔怔的坐在那里。
  
  雨季的来临,冲垮了陆少倌的疑惑。
  这一日晚上,他忙完事情,便早早的回到帐子里来。彼时亦真正坐在梳妆台前面,手里执着象牙梳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梳着长发。她今日梳了旧时的缵发,上面的辫子拆开了,却怎么也梳不开头顶上盘着的发髻,她只是不停地拆着,那眼神微微发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一只手绾着发梢,直卷到耳边去。
  他突然下定决心要问上一问。
  陆少倌走到跟前来,看她正与那发髻为难,便伸手要帮她,亦真从镜子里看一眼他,便笑道:“你怎么这样早回来?”
  陆少倌道:“今日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父亲派了人来,说了些家里的事情”
  亦真身子不易察觉的一僵:“哦?说了何事?”
  陆少倌道:“不过是家里的一些琐事,小妹病好些了,七姨娘又生了个小弟给我。”
  亦真道:“果然是喜事多多。”
  陆少倌帮她梳头的手顿一下:“小妹能得今日,多亏了你。若不是当日你把她从那齐五手里救回来,只怕我兄妹再难团聚。”
  亦真面色怔忡一下,旋即又笑道:“妹妹吉人天相,我不过是借了天运罢了。”
  陆少倌将梳子轻轻往台子上一放,用手轻轻揉着她的肩膀道:“你当日与那齐五,是怎样说通的?”
  亦真一愣,忙笑:“你原本也不好奇的,怎么今日偏偏好奇起来了?”
  陆少倌笑道:“我不过想多了解夫人一点。”
  亦真道:“我不过是点拨他母亲的病。”
  陆少倌道:“那你与他有恩。”
  亦真想一想道:“有的时候,恩怨不过只在一念间。”
  陆少倌道:“我听家父说,那齐五放了出来。”
  亦真忙作出不知情的样子:“竟是何人所为?”
  陆少倌微微笑一下:“自然是想帮他的人。”
  亦真只看他神色淡然疏远,她张一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又沉默下来。
  她心内的亏欠,并不是他对齐五的亏欠,她对孙先生大义的认可,并不代表他的认可。她一时间发了呆,在那里愣住。
  陆少倌看她的表情,满心的期望一点点的破碎,心里只觉得又冷了两分。他就像是外面风雨里被吹得站不住的草木,只觉得无依无靠。他顺手摸起了那梳妆台上的角梳,紧紧的攥在手里,用手指细细的摸索着那梳子的齿,生硬的尖锐感深深的刺痛在指尖,顺着全身的脉络,最终凝结在心脏处,哪里隐隐的疼,然而就这样隐隐的疼,却胜过指尖疼痛的千百倍。
  眼前的面容那样的清晰,却又那样的遥远而陌生,亦真清澈而消瘦的脸上,有着一双亮若星辰般的眸子,只是那眸子如今盛满了他看不懂的哀愁,那哀愁渐渐的化现出来,一点点的冰冻成细碎的凌子,渗透在这满室的空气里,让人不敢轻易说话,只怕一说话,那冰棱便入了心,渗在心上,那疼痛更甚、碎裂更深。他似乎看见,过往的一切美好,终将是要分崩离析。他沉默了许久,终究是转开脸去,疏离的说:“你先歇着吧,我再去前头看看。”
  亦真并不留他,因为她知道留不住,亦是再也留不住的了。
  陆少倌走出帐子,即有人打了伞过来,陆少倌只觉得心里异常的憋闷,他挥一挥手,一把将那伞打翻在地上,那雨水哗哗的激在身上,大步走进浓稠乳汁的雨夜里。无数的雨水像丝线一般缠绕上来,无论怎么走,都避不开,他觉得自己身上只有迟钝和麻木,整个人都被风雨浇的冷透了,就如身在数九寒冬的冰封深海里,再也抱不住那和煦的太阳。
  亦真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那手指却依然绕着发梢,风声雨声呼啸着,亦真却看见曾经美好的一切都在指尖的绕动中化成了细微的沙,纵然那沙子有旧日阳光暖过的金黄,也经不住风儿的粒粒吹散。散开了,就再也追寻不到。
  她身心俱疲。
  指间的时光被雕塑成了风化后的标本,每回首一望,都只看到干枯的模样。
  天气一直阴雨连绵,这一日午后,终于偷得半日晴天。陆少倌回到帐子里,看到亦真并不在,心里骤然一惊,他的神色渐渐变了,苍白的如同透明了一般,蓦地回转身喊道:“来人!夫人去了哪里?”黄宁看他神情大乱,只以为出了什么乱子,忙从前头匆匆赶来,问这帐子附近的兵丁,都只摇头说不知。
  陆少倌踉跄一下,忙伸手扶住帐门,他看着帐子里的东西似乎少了许多,凭空里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感,他心内酸涩,却颤着嘴角对着黄宁笑一笑:“她走了。”
  那笑容就像是一个遗失了心爱之物的孩子,带着委屈、悲恸、遗憾,是一种此生再无所盼的寂寥。
  心海如死海。
  这时,从旁边匆匆跑来一个兵丁回道:“夫人和来生早晨趁着小雨出了门,咱们问他们去哪儿,他们只说是山上。”他指一指身后的那座浓郁的山脉。
  陆少倌听了这话,只觉得心里突然又活了,他吼一声:“还不快派人去找!”
  黄宁忙转身去安排,刚走了几步,却听陆少倌沉声喊了一声:“回来!”
  黄宁不知所以,忙回转身来。他低着头,却也能微微的看到陆少倌的表情,只见他那眼神里有着浓稠化不开的愁绪。
  陆少倌沉默许久,叹道:“还是我去找吧。”说着便问道:“我的马呢?”
  黄宁忙道:“少帅,使不得,这一带不太平,你如今离了大营去,万一——”
  陆少倌只是低声喝一声:“滚开!”
  黄宁拽着缰绳,怎么都不松手,他眼神里带着哀求,陆少倌回手重重的一鞭子抽在他手上,黄宁剧痛之下,本能的松开了手,只这一刹那,那一人一马便疾驰而去。
  黄宁惊惶的喊道:“侍卫队,还不快跟上!”他也忙让人牵了匹马来,忍着手上鲜血淋漓的口子,只从帐子里找了布条使劲扎捆住,那血一点点的渗在白不上,就像星星点点的的红杜鹃。
  上山的路其实也算好找,只有一条主路,但因刚刚下过几天的雨,泥泞稀软,并不好走。他骑着马走了一段路程,便下了马来,索性将马栓至一边的树上,自己徒步走着,他沿着主路找过去,只看着那地上的脚印已经被早晨的雨水冲刷掉。忽然,却看到半山腰有一个小型的瀑布。他便顺着声音走过去,入目既是溪水如银。他转过小溪边长着的一排高大的芦叶水草,只见那瀑布飞落的地方,有一处高耸的青石,有一个素衣女子坐在上面,也不知道坐了多久,那长发垂散着,如墨玉一般。溪水生出袅袅的雨后雾气,风儿吹过,素袖飞扬,这人儿竟不像是凡间的,就像是从水中濯生出来的。隔溪而望,竟不知此情此景,究竟是在梦幻里,还是在现实里。
  她抬头看过来,眼睛里有万般光华。她看到了这边站着的陆少倌,只见他浑身泥腥,脏乱狼狈,那溪水映在他的眼睛里,是银亮的光芒。两个人只是这样静静的望着,良久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陆少倌忙回头看过去,只见吴队长和黄宁匆匆赶了过来。陆少倌喝一声:“你们来作什么?”
  吴队长忙走上前来低声回禀道:“少帅,我们遭遇流寇!”
  陆少倌心内便生出不耐烦:“不过是流寇,你还解决不了?”
  吴队长抹一把汗:“他们将我们围住。”
  陆少倌一甩手中的马鞭子:“怎会如此大意?”
  吴队长道:“老帅上午刚刚将一只分队拨走,说是去给七姨娘的闽南娘家送喜盒。”
  陆少倌一脚将旁边脸盆大的石头踢翻:“这样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早向我汇报?”
  吴队长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是小声的说道:“这事我原以为您是知道了的。”
  倒是黄宁快嘴道:“老帅是借故将兵力分走的,他怕少帅□□!肯定是听信了别人的谗言!”
  陆少倌怒道:“没被外人打死,倒被自己家人算计死!”
  他又问:“我军可有把握?”
  吴队长忙一挺胸膛,振臂一呼:“老子就是舍得一身剐,也要送少帅和少夫人出去。”
  
  战事并不如此乐观,这次连城墙的保护都没有,随处都有流弹,吴队长自领了队伍奋力抵御,黄宁带了几个人护着陆少倌和亦真慢慢突围。那流寇越打越激烈,只听着那枪声就在耳边了。眼看着那赣军流寇就在眼前,突然从营地的斜后方,一队人马横□□来。三军对峙,场面一下子冷下来。
  亦真和陆少倌杂乱中忙看过去,那横□□来的队伍,打头上那高高坐着的,赫然竟是齐五!
  

☆、【十四】

  那流寇为首的便是逃走的赣军主帅。他率军一举攻到了内帐营地来,心内正窃喜,却看见一直队伍横剌剌的穿□□来,他心内大惊,混乱中忙定睛一看,只见那队伍领头的赫然是齐五。他便仰天大笑道:“真是天助我也啊!”
  齐五并不理他,只是嘴角含着一缕微笑,骑着马走上前来。
  他扫视一下眼前的场景,并不将那如修罗场般的血腥凌乱放在眼里。他眉毛跃然一扬,眼光蹁跹略过众人,直直的望着亦真。看她依然还是旧时模样,便轻轻地笑道:“许久不见。”
  亦真在慌乱中看到来人是他,又惊又喜又疑:“你如何来了?”
  齐五一扬马鞭指着那赣军主帅,朗声笑道:“他前几日送信给我,说邀请我今日在这里看场好戏。如今一看,这场戏果然有点意思。”
  齐五又看向陆少倌,啧啧两声叹道:“昔日我是你的阶下囚,却不想今日竟然反转过来了。”
  陆少倌看到齐五,面色变了又变,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仿佛那心内正咆哮着一只猛兽,却被他生生的压抑住了。听闻此言,他身子骤然一凛,眼眸中有锋芒聚起:“风凉话说起来有何用,成王败寇,要杀要剐随你们。”
  齐五凝眉笑道:“如今你是成王,还是败寇,还尚难定论。我且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陆少倌笑意淡淡的,犹如烈日下稀释的云烟,眼睛里隐隐含着轻蔑的意味,说道:“我与匪徒做得什么交易!”
  齐五脸上没有带出丝毫不悦,陆少倌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转过头去看向亦真,笑着说道:“那好,三娘,我且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亦真轻轻将头扭转到一旁,只不愿意看着他炽热的眼神,便冷冷的说道:“咱们俩的交易岂非已经做完了?”
  齐五摇一摇头,将手中的马鞭子轻轻地在空中甩一下,那马鞭子便裹挟着风声响亮的嚎叫一声,他心内有说不尽的得意,便笑道:“三娘,你乃真英雄。倘若今日,你跟我走,我便帮那姓陆的,倘若你不跟我走,我便不认你这位故人,只看着利益罢。”
  亦真微微笑起来,那眼神里蓄满了冷冽的光,她只是伸手整理着自己的衣角,并不抬头看他:“你有何资本说这样的大话?”
  齐五的眼神懒洋洋的扫一眼身后的士兵,将那马鞭子在身后又甩了一下,道:“我身后有数千名兄弟,帮你或者帮他,都在我的一念之间。”
  亦真垂下眼眸,浅浅划过一丝轻笑:“你竟要做那妄负恩义之人?”
  齐五便笑起来,他凝视着亦真,那眼神里面满满都是温柔:“三娘,你太天真,这乱世,谁家是正义,谁家是盗匪,哪里分的清。不过都是借着这混乱的世道,获得自己想要的罢了。你说恩,我齐五当然是懂得报恩之人,所以今日我才要来。但我要说清楚,于我有恩的是你,不是他!”他扬起马鞭甩出去,一下子将陆少倌这边营帐上挂着的一面旗子扫下来。那旗子连着旗杆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陆少倌这边将士只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都怒目而视,咬牙眦目,恨不得跃上来与他肉搏。若不是吴队长强压着愤懑努力控制着,只怕这场面又将混乱起来。
  陆少倌只是沉默着,嘴角噙着一丝迷离得笑,低头看着地上斑驳的血腥,那血腥气在这些声浪中轰然炸开,直越过胸口冲到面部。只有熟悉他的人才发现,他那盯着地面的专注里聚集着浓厚的肃杀气。
  一抹苦涩的笑在亦真唇角缓缓地绽开,像一朵破碎的蝴蝶兰,惊了雨,折了翼。她的舌尖似乎有无数的蚂蚁在轻轻地噬咬着。她怔了半晌,只是恍惚说一句:“我看错了你。”
  这时,那天色突然又暗了下来,轰隆的雷声卷着细雨急匆匆的奔赴而来,唯恐错过这一场盛会。细细的雨丝是浅浅的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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