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实话，她也曾问过陆瑾白，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每一次他都是笑着心疼的握着他的手，并不多言。她总觉得他眼底的心疼，并不全是她的。
秦彩听到外面有响动，披了狐裘走了出去。
夜色下，假山深处，陆瑾白正疲惫的擦了把脸，陆剑锋走上前，把他盆里井水提翻了。
“三哥这是做什么？”陆瑾白几日未睡，胡渣已经爬满了下巴，看上去比陆三还要长几岁。
“累了就滚回去睡觉，在这里冲凉水，也不怕冻死我的花。”陆剑锋将熏香的汗巾扔给他。
那汗巾还有着炭火的温度，陆瑾白接过来，捂在脸上，感觉有一股热流在不断的冲进眼里，令人抑制不住的想要流泪。
陆剑锋寻了块矮石坐下，为求坐稳，一脚踩在娇弱的小花上，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你既然已经娶妻了，就不要再多想了。”
陆瑾白迟迟没有将那条汗巾摘下来，只听他闷声道：“这些事情我都懂，只是我现在闭上眼，都是她小时候的样子。我昨夜还做了个梦，梦里我随三哥回中原，她就在后面睁大眼睛看着我，就那样看着我，我却没有停下一步，甚至都没有回过头。”
“那丫头，现在过的也挺好的，往事就让它过去吧。”
“三哥，我现在过不去。”陆瑾白蹲在地上，看着天上那么多小星星，没有一颗像大漠里的样子，“那天她走的时候，我想把双刀还给她，她却又推了回来。她跟我说，她不想连累我。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她到底会连累我什么，为什么就要走呢？她还说我不欠她什么，从此江湖相忘，也就好了。三哥你摸着我的良心说，铸剑山庄欠不欠她的？我欠不欠她的？她怎么能说不欠就不欠呢？”
“六弟。”
“就让我欠着她点什么，她偶尔来会来讨点，也行啊。”陆瑾白踹倒剩余的几个水桶，大水哗的一下冲歪了许多名贵花草，过了这一夜，估计就要冻死了，“铸剑山庄，她就这么看不上？”
“六弟！”陆剑锋冷声道，“你觉得她要是知道，你一开始接近她，是为了找寻天煌教不老不死的药方？是为了看看天煌教是不是真的有起死回生的法子，是为了救大哥的病，她会原谅你？六弟，你要知道，有些人，你越是重视，能容忍的就越少，她会容忍这段信任里的算计还有背叛？你现在敢不敢对着秦彩说，你下南疆，是为了寻找医治大哥的方法，因为大哥很有些能活不过下一个三年，你必须要带她回来，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你也希望用她的血试一试？你说的出口吗？就算是秦彩那日自愿放血给大家解毒，你不内疚吗？”
“我自然会好好待阿彩，我是真心……”
风那么大，一抹白色的狐裘就这样吹入他们的眼帘，秦彩顾不上忽然解开的狐裘，扔在地上转身就跑，她听不到陆瑾白喊了什么，她只知道，她一直以来就作为一株药长大，好不容易有人将她当人看，却是她一场幻觉。
这些银炭地龙，这些熏香暖茶，这豪宅大院锦衣玉食，没有一样把她当人看。
陆瑾白追了上来，要抱她回去。
她咬在他耳朵上，湿咸的味道，她抹掉眼泪，道：“你说过，我是人，不是药。”
那是你说过的话里，比千万句情话更动听的话语。那是她背弃族人，千山万水跟随你的全部心动。
“你是我妻子。”
“你滚。”她想到阿酒几次追他们，如今却是好久没来了，不知道阿酒怎么样了。
“阿彩，我一直真心对待……”
秦彩没有等他说完，板过他左手，上面有烫起的水泡，“别说你对我真心，这才是你的真心。”
☆、26
随着各方势力相继得到邀请，前往秋叶谷的道路上，总能遇到很多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辈。自从到了秋叶谷，玄容更是免不了一一寒暄，三句话必然抬头寻一寻伊澜的影子，好像她随时会借机溜走一样。这一日傍晚，陆续抵达秋叶谷的人都在前厅互相吹捧，伊澜吃饱了饭出来散步，就见陆剑锋带着铸剑山庄一众赶来。
陆剑锋看到伊澜，跳下马道：“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下。”说着就进了正厅。
陆剑锋比起前些日子清减了一点，似乎还是有些疲惫。伊澜突然发现，记忆里那个潇洒的儿郎已经不知何时要顶天立地，可见铸剑山庄的担子重的很，不知道日后的小白会不会也是这副模样。
陆剑锋带了个四尺四长的玉制锦盒给她，他一个人靠在椅子上，等着她打开。
这块玉色透着淡淡的墨绿色，拿在手中略有寒凉，但看这盒子，就价值连城，不知什么样的东西，能装进这样的盒子。伊澜好奇心起，扣开了玉闩。
天色渐暗的山谷，星光零散，日月同辉。
她的手突然有些抖，陆剑锋打了把手，静静的看了她一眼道：“拿稳了。”
盒子里，是一对双刀。
这一对儿刀，刀刃的弧度十分干净利索，并不似她还回去的那副那般，如同一弯残月，而是似乎多了一条脊梁，手柄到刀背，都是直的。
她看不出这是什么质地，只是摸到手上，觉得如玉温润，有些凉，却不是寒凉。
两副刀的重量有几分差别，她试了一试，觉得并不是错觉。陆剑锋看着她舞出的刀光，沉默了片刻道：“六弟说你左手受过伤，左边刀背，减了二两重量。但是附了一层玄铁，硬度是有的，避之不及时，可以做盾挡一挡。”
她点了点头。
“没什么要说的？”陆剑锋看着她道。
“代我谢谢他。”伊澜没有抬头。
“六弟跟你的事，你还是不要多想了。他是个重情义的傻子，做不了选择的。”
伊澜笑了笑：“是陆三公子你多想了。我与他重逢不过是百日，他做了这样的东西出来，一定是很多个日夜没有合过眼了，他还记得我用刀的习惯，可见这些年，他并未忘记我。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记得年少时我的样子，那个人也只有小白。这副刀，是最适合我的兵器。能得他记挂在心上，是我的运气。”
陆剑锋冷笑一声：“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那陆三公子起这个话头干什么？”伊澜反问，“小白是重情义，但他不是傻子。”
四处没有寻到伊澜的玄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陆剑锋看到了玄容，点了点头起身告辞。
伊澜转头，看到玄容站在竹桥上，也不靠近，只是直直的看着她。
她笑道：“你在那做什么？”
她想到手上的双刀，耍了一个剑花给他看，玄容的目光渐渐收回，渐渐落在脚尖，渐渐落回鼻尖，一副坐定的模样。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雷少则回来了她会不会动摇，没想到还漏算了一个陆瑾白。
陆瑾白与她，有一段任何人都插不进去的过往。
他们甚至还有一段赠刀的佳话。
那副刀，这副新刀，刀刀扎在他心口，他觉得口中苦涩，方知为何要戒除贪嗔痴念，方知何谓世人妒忌，方知何谓方寸大乱。
“你怎么了？”伊澜见他似乎很痛苦，走上前去。
她的发丝落在他指尖，层层缠绕在他食指，他舍不得挣开，舍不得她离开。她额头贴上玄容的额头，温软的鼻息清浅的喷薄在他脸上：“你是不是太累了？没有发热啊？”
他摇了摇头，退了一步。
何必多想呢，便是她快乐无忧，这不就是他一生所求么？
约定之期临近，秋兴寒在秋叶谷做了一番会师宣言，江湖各派在此事是非白即黑，正派人士济济，分批向圣火教总坛出发。伊澜看着星星火把照亮整个山谷，头一次觉得这事也是十分激动人心的。
火把映的她的脸很红，火苗在她眼中跳动，玄容的手拂过她的脸颊，又紧张的放下，被她抓住。他的手带着淡淡的檀香气味，他的眼中有藏不住的切切爱意，他的有那么多话想说，虽然都没说，可是奇怪的是，她觉得她都听到了。
“不要担心我。”她的笑笑，“真的不用担心我，就是前方没有路，我都可以杀出一条路来。”
他目光微微闪烁，他已经不是少年时那个看着满地尸体迷茫的少年。即便，她从未记得过他。
“偷偷告诉你个秘密，我还有看家的本事没用出来呢。”远处，陆剑锋牵了马过来。
二人分开，一前一后上了马，伊澜牵着缰绳凑过来：“这次这么多人，你还是走到前面去吧。”
玄容自然是要跟秋兴寒在同一个位子的，无奈之下只得被拱到前面去，伊澜见他被人围住，掉头向反方向跑去，那里白芙还在等她。
天煌教已路途远为理由，不会赶来秋叶谷汇合，而是直接去圣火教总坛集结。
圣火教在中原的新总坛，跟以前回龙大漠的总坛挨的并不远，处于宁都与回龙沙漠的中间位置。按照脚程，天煌教应该是第一个到的。说来也奇怪，圣火教本来有能力遍布各地，但是每一次的新总部都是选挨着大漠近的地方。
伊澜从火把中层层闪过，一会儿只剩下一批孤零零的马被队伍赶着走，马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踪迹。
白芙早在半个月前，就给在毒人山路的伊澜留了消息，天煌教必须赶在武林同盟之前，杀掉凌彤。彻底抹掉这个被天煌教遗弃的圣女。圣火教经过几次洗礼，知道这段过往的人已经都死绝了，现下只剩下凌彤教主一人，只要她死了，天煌教就可以没有把柄，后顾无忧的再次入主中原。为了防止白芙等人失败，圣女还专门给伊澜带了话，只要凌彤死，天煌教就尊她为堂主，从此之后，过去所有，一笔勾销。
其实堂主不堂主她倒是不在乎，只是凌彤已经认出了她，二人总要死一个，另外一个，才能安心的。
这样想着，就已经看到了等候她多时的白芙。
白芙仅带了一名弟子前来，看到伊澜快步跑了上去。伊澜却在她三尺外停住了步子，向树影出掷出一颗石子，树影中黑影晃动，影护法吃了一颗石子，闷声转出来。
白芙哑然。她虽然知道影护法是跟着她一起来的，但是被人揪出来，还是有些尴尬的。
“咯咯”影护法的笑声在黑夜里十分骇人，“这就当是放走的那个小丫头，眼睛倒是毒的很。”
“小芙，你可没跟我说，会多带一个护法。”伊澜戒备道。
白芙甚是尴尬，想要解释什么，伊澜转身就走，影护法冲上去，利爪勾住她的肩膀，伊澜挣脱，藏在袖口的匕首反手削过他鼻尖，一抹红痕顺着他苍白的脸上凝出血珠滴了下来。他闷声一哼，没入夜色中。
其实倒不是影护法武功真的不如伊澜，只是他印象里的伊澜依旧是当年逃亡的小姑娘，是以轻敌了。
见影护法再次影藏踪迹，白芙才走上前，与伊澜套近乎。伊澜却因为影护法的介入，冷下脸来。白芙将她牵给她，留下跟随她来的弟子自行寻路，与伊澜单独上路。
玄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却无法追上去。
隔着这千重万重的火把，隔着的是世人的成见看法。这世间有许许多多可以分开他们的理由，有许许多多不可以在一起的理由，有许许多多不能不行万万不可追上去的理由。
他听着秋兴寒与他说了圣火教总坛的地址，他点头应答。
他看见伊澜骑过的那匹马，孤零零的被人群挤来挤去，却没有人注意到那马上的人不知所踪，突然想提醒一句，又怕扰了她的去路。
她总是有那些不可说的东西。
如果说，雷少则的优势是江湖身份匹配，陆瑾白的优势是年少时的陪伴，那他能给她的，只有一样了。
他攥紧了缰绳，提议加快前行。
路行三日，临近宁都，伊澜跟白芙去城里买干粮，这一路伊澜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话，不论白芙说什么，她总是冷笑她。白芙解释了许多遍，影护法之事是教主的意思，伊澜却也没有听。
这一日买完干粮，伊澜顺路去商会钱庄支取了些银两。
“反正后面是没什么好吃的了，不如今日多吃点好的。”伊澜笑了笑，“我一个人吃也没意思，大家一起吧。我请客。”
影护法依旧不知藏在哪个角落，一动未动。
白芙却是巴不得她肯理她，二人一同进了宁都最大的酒楼，点了一桌根本吃不完的宴。二人酒足饭饱，许是喝的有点多了，竟然抱在一起哭了起来，旁边有男人偷偷看他们，白芙站起身将一筷子竹筒砸过去。闹得好不热闹，伊澜赔了些钱，二人醉醺醺的出来，外面已经是晚霞一片。
血红的残阳，让她有一时想到了大漠。
二人突然安静下来，好像刚才的苦笑不曾有过，沉默的上了马，趁着城门关闭之前出城。
☆、27
城郊篝火噼噼啪啪的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