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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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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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了一顿,子晟倏地转身,看着三个人,一字一句地说:“你们知道那叫什么吗?那,就叫做民意。”说完,仿佛不胜负荷似的,深深透了口气,又转而望着窗外。

屋里此时静得仿佛连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三个人反复回味着子晟的话,各怀心事。

胡山由方才说话之间,已经把事情的前后理了一遍。既然子晟决意要办这件事情,他便顺着子晟的思路想了一想,觉得也未尝不可行。成此事固然要冒风险,由一州而循序渐进,确是比较稳妥的办法。接下来首要的事情,自然是倘或有所阻滞,会来自何方?又当如何应对?匡郢的想法,也大致相同。但他有切身利害所关,想得更仔细、更切实。

于是最先想到的,就是天帝的态度。“王爷。”匡郢问道:“天帝那里,王爷打算如何奏对?”

子晟的回答颇有些出乎意料:“这,我已经向祖皇奏请过了。”

“哦?”匡郢有些诧异地,“圣上怎么说?”

话一出口,就知道多余问,倘若没有天帝首肯,那也不会有此刻所议。果然,子晟转述一遍天帝的话:“祖皇说,‘如此下去确实不是良策。我从前也想过要整,可是一无好时机,二无好办法。你既然觉得你的想法可行,那试试也好。’”

这完全是私下里议事的语气。匡郢等人都知道“我从前也想过要整”云云的话其实非同小可,子晟也只有当着这几个极亲信的僚属,才会这样坦然说出来。所以知道此言无虚,都放下一大半的心。只有胡山目光微微一闪,瞟了子晟一眼,不见端倪,便低头不语。

互劝了几杯酒之后,匡郢安闲地问道:“那,王爷打算何时下诏?”

“下月初吧。”子晟回答。

“下月?”徐继洙迟疑地说:“下月是万寿,忙得千头万绪的日子——”

这年九月十七,天帝七十五大寿。这是普天同庆的大日子,自然要有一番铺张庆典。确如徐继洙所说,一进九月,上上下下都必定是忙得不可开交,没有能偷闲的时候。

匡郢的脑筋转得比较快,当即笑着说:“就是要千头万绪的日子才好。”

徐继洙一怔,想了一想,随即恍然,也笑着说:“不错不错,是我想差了。”顿了顿,又正色道:“不过,虽然用万寿岔开,那帮‘谏官’肯定还要说话,王爷也得心里有数。”

子晟点点头,沉吟着说:“万寿期间,总不能出来指摘朝政,有个把不知眉高眼低的,‘淹’了就是。等过了万寿,风头也该过了,到时候还会说话的那些人么,继洙,这件事还要看你的——”

几个人中间,以徐继洙人缘最好,因为性格平和易交,所以在各部都有朋友,很容易说上话。因此,凡有捭阖纵横的事情,总是交给他去办。徐继洙会意,起身一揖。然后又说:“王爷,此事非同小可。我自当尽力去办,但只怕……”他没有再说下去。

子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说:“你尽力就是。这么大的事情,要不让人说话自然不可能。”

彼此都有默契,徐继洙听他这么说,只又一揖,也不多说什么。匡郢想得远一些,便说:“王爷,还有一样,王爷也不可不虑。”

子晟微微一扬眉,表示愿闻其详。

“要防有人仿四十一年的金王。”匡郢很直率地说。“有人”是指谁?不言自明。帝懋四十一年,金王暗中纠合对先储新政不满的诸侯世家,借一凡人上天界诉冤的机会,一举发难,终至扳倒先储。前车之鉴,当然不可不防。

然而子晟没有说话,胡山先开了口。“这无需过虑,此一时彼一时。四十一年金王能用这个办法倒先储,现在栗王用来绝倒不了王爷。”胡山徐徐地列举理由:“一来,由一州而始,不比当初先储一举撤换九州督抚,难以招致同仇敌忾之心。二来,现在的诸侯世家也不比当初,经王爷四十四年的弹压,如今多数安分守己,不愿生事。三来……”

胡山微微压低了声音,悠然道:“四十一年先储之后有王爷,如今王爷之后还有谁?”

这句话可谓直中要害。前两句虽也是事实,但与后一句相比,就显得无足轻重。如今宗室之中,确无才具堪与白帝相匹的人才,几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才是决定天帝态度的关键。但几个人的反应却又各不相同。匡郢是暗暗钦佩,觉得胡山的见识,果然有过人之处。徐继洙却觉得多少有恃才自重的意思,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可是并没有说出来。子晟心里的感受,最为复杂。他自承当初并没有争储之心,但,不争而争,因为有他,天帝才能下决心拿掉先储,这个说法他已经听说了不止一次。虽觉刺耳,却连自己也不能否认,最无奈的是,连一笑置之都做不到,悒悒在怀,几乎成了一桩心病。

他这番心事,匡郢、徐继洙自然都猜不出来,只有胡山隐隐明白一点,但也不便说什么。勉强谈笑一阵,就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看在两位臣下眼里,都有默悟,于是起身告辞。

剩下他和胡山两人,就不必再掩饰。子晟脸色阴郁地坐着,默然不语。胡山知道,他的心结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开的,最好的办法,是拿别的话去岔开。而且眼前的确也有句极重要的话要问:“王爷。方才说到天帝的回复,王爷是不是还有话没有说?”

一句话,子晟脸上的阴郁神色登时一扫,目光炯炯地盯住胡山。过了好一会,忽然神情一松,笑着说:“先生如何知道的?”

“猜的。”胡山泰然自若地说:“天帝英明,但毕竟已经是年迈人。我以老年人心性来揣度,喜静不喜动,如此大事,没有额外的嘱咐,岂不可怪?”

子晟以手点额,想了半天,不禁哑然:“先生果然高明。是,祖皇还有一句话——”说到这里,似乎有些迟疑,沉吟了一会,微微压低声音:“他说,‘倘若不出事,我自然也不会过问。’”

这算什么话?胡山也不禁愣了愣。倘若不出事,便不会过问,言下之意,当然是出了事,就要过问。然则怎样才算出事?低头思忖一阵,也是毫无头绪。

子晟苦笑着摇摇头:“老爷子如今说话,越来越高深莫测。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胡山想了想,也觉得只有如此。便点头说:“总之还是那句话,天帝要静不要动。只要一切风平浪静,那就万事大吉。”

“风平浪静……”子晟仰着脸,面无表情地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久,笑一笑说:“事在人为!”

一入九月,帝都自白帝而下,全在为天帝七十五万寿准备,个个忙得人仰马翻。帝懋四十四年天帝七十整寿,正逢朝中人事更迭动荡,君臣都没有那个心情,一场庆典草草收场。这年不同,天下太平,人心安稳,子晟便决意好好铺张一番,以显孝心。他也真肯出力,上至典礼议程,下至工匠物料,无不亲身过问,每天忙得没有片刻立足之时。天帝体恤,便命他暂住在泰宇宫。此举别有深意,泰宇宫是天帝所居乾安殿以降,最考究的一座宫宇,俗称“东宫”,在前朝一直是储帝住的地方。朝中内外,由此都看得明明白白,天帝与白帝祖孙之间,真正是一派慈爱孝顺的和乐景象了。

于是子晟如愿以偿,终于将那封撤换纪州督抚为凡人的诏书,悄无声息地淹没在一片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当中。其间只有寥寥两三个谏官,上了奏折,亦不过散兵游勇,无关痛痒,不足为虑。九月一过,子晟知道事情就算顺利揭过,于是暗松一口气,觉得大半月的忙乱算是没有白费。

到了十月初八,是子晟自己的生日。照例也有一番热闹。一早起身,先进宫见天帝领赏谢恩,然后回王府受群臣贺。午时赐宴,又是一番酬酢,等再来的歌舞升平时,其实已经累得不行了。好在早已吩咐下去,二十九岁也不是整寿,不必太过铺张,所以不赐晚宴,只设家宴。如此忙了大半天,终于可以歇口气。于是换了便衣,轻轻松松地往颐云轩而来,这才算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庆祝。

王妃们却不能这么轻松。一律礼服盛妆迎候,等子晟进屋坐定,又要正式行礼。子晟极不耐,却也极无奈。所以一等行完礼,立刻吩咐:“都换了便装吧,咱们好开筵。”

崔妃抿嘴一笑:“王爷先别急,还有孩子们呢。”

孩子们都是早已教好的。邯翊、小禩先上前行礼。再来是个特意安排的节目,岁半的小公主瑶英,擎着一柄如意——自然拿不动,要乳娘在一旁帮忙举着,一摇三晃地走上前,然后大声说着:“爹、爹……”叫了好几遍“爹”,本该说一声“如意”,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一急,忽然清脆响亮地照直说了出来:“哎呀,我忘记了!”

“这孩子!”青梅笑着:“如意——”

可是这话已经不用说了,因为诸人都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小瑶英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来来。”子晟一面笑,一面招手:“乖孩子,到爹爹这里来。”说着又吩咐:“把公主的座挪到我旁边来。”

然而这么一来,自崔妃以降,各人都要挪动。嵇妃心里先就不舒服,然而她此时已经学得谨慎不少,知道这样的场合,无论如何也不能有所流露,所以只是微抿嘴唇,朝子晟和瑶英瞥了一眼。不意崔妃也正看着他们,两人目光一碰,各自浅浅一笑。青梅看在眼里,也只能淡淡一笑。

子晟丝毫不曾觉察几个侧妃的皮里阳秋,顾自拉着瑶英的小手,嘀嘀咕咕地逗着说话。瑶英这时,好多话还不会说,十句里有九句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可是忽然又能冒出一句极流利的,惹得子晟阵阵大笑。不多时王妃们更衣回来,便吩咐开筵。这一晚,欢言笑语,舒畅非常。

夜里子晟宿在樨香园。青梅此时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子晟先前很忙了一阵,有日子没有过来,这时自然要细问叮咛一番。说完又聊闲话,子晟这天心情大好,谈谈笑笑,不知觉间已交亥时。青梅觉得有些饿,便叫来彩霞,让她去看看可有什么点心?

青梅有身孕,常常要吃夜点心,所以樨香园里总是备着。彩霞片刻即回:“刚巧有莲子羹。”

“好。”青梅接过来喝了一口,觉得口味有异。细细品了品,略显诧异地抬起头,看着彩霞说:“这里面有紫茸?”紫茸是味极名贵的药材,取自雪山紫鹿,最宜于安胎。

彩霞怔了怔,笑着说:“这奴婢可不清楚了。这是秀荷方才拿来放在外边桌上的,待会等她回来问问她就是。”

青梅点点头。彩霞见她别无他话,一福,退了出去。

子晟便又接着方才的话,低声调笑地问:“你上回说,特为我生日替我绣的腰带,怎么不提了?”

青梅一笑:“这,怎么会忘?”

“那你倒是拿出来啊。”

“嗳。”青梅嗔他一眼:“那又不会跑。等我喝完这口,行不行呢?”

“行、行——”

于是青梅故意地慢条斯理,好逗子晟着急。谁知子晟不上当,只微微含笑地看着,结果自己做不下去,倒先笑了:“好了、好了!就拿来。”

说着,便站起身来。不想就这么一起身的刹那,腹中忽然一阵刀绞般的剧痛!“哎呀——”青梅一声惨呼,踉跄后退。

“青梅!”

事出突然,子晟一把没有拉住,眼看着青梅倒在地上,不由脸色也变了。再看青梅,短短一瞬间的工夫,已经是一头一脸的冷汗,脸色发青,显见得痛苦不堪。

“来人!”子晟对着一拥而入的丫鬟内侍吩咐:“召太医!”

说着,自己抱起青梅,放在床上,握着她的手问:“你怎么样?究竟是哪里不对?”

然而青梅咬着牙,捏出一手心的汗,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子晟心里大急,但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越是如此,表面上反而不露分毫,也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等太医。满屋的丫鬟内侍也皆是肃然而立,连大气都不敢喘,异样的安静中,青梅喉间偶尔的呻吟,就显得格外刺耳。

不多时,太医传到。见此光景,不敢怠慢,忙跪到床前,伸出三指给青梅搭脉。只见他两眼微阖,肃然不语,这一刻的沉默恍如一载,真是难熬至极。

终于,太医收回手来,沉吟了一会,忽然又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拔下塞子,从中倒出两颗药丸。彩霞忙端过一碗水来,太医用勺子盛着药丸就水化开了,喂在青梅嘴里。这才叩首道:“王爷,请借一步说话。”

子晟手一摆,疾步到了外间,回身说:“你说吧。”

太医却又迟疑,仿佛有所顾虑。子晟按捺不住,沉声道:“昏聩!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不能说?”

话说得太重,太医惟有伏地叩头。子晟透口气,放缓了语气:“不要紧,你有什么都尽管说。”

“是。”太医直起身来:“敢问王爷,王妃方才可是吃了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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